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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栎树榆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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栎树榆林
有一个年代,爱情是极其可贵,又是不可求的。穷苦家的女儿在劳作,无暇惆怅、寻寻觅觅。富人家的女儿关在深宅大院,每日只知诵读经书,绣花练琴,缺乏接触男人的机缘。男人们打小立志读书,十几年如一日,背负全家希望,决定一个家族的兴衰,亦是无心恋爱的。
若是听说谁有个圆满的婚姻,丈夫爱妻子,妻子亦是尊重崇拜丈夫的,必定成了乡间的大事记。栎树的父母亲便是这般声名远播。
当他读到大学的时候,走在离家乡十分遥远的城市的校园里,依旧会有不相识的人,同他擦肩而过,拍着他的肩膀说,“噢,郑栎树!”
他自身没有浩大的影响力,尽管他在小学中学和大学里一贯地突出,然而,他依旧无法冲破父母亲那个时代浩大的爱情的社会影响力。他的父母,是极其幸运的人。头脑灵活,思想开明。这对光荣的父母还有个女儿,叫,郑榆林。
郑栎树出生于六零年,跟随□□一起成长,七七年恢复高考时,他也不过才十七岁。他和榆林还有其他的同龄人一样恰巧躲过了那场文化动荡的洗涤,安然地长大。然而,他的父母却被迫到贵州乡下接受改造,过着缺水,异常屈辱的生活。栎树的父亲饱读诗书,母亲的祖上早些时候是地主,共产党解放北方后,摇身一变,成了富农,终究没有摆脱命运,被没收了大部分财产。到了母亲出嫁的年纪,已经不能风风光光了。他们家身上有着浓重的资本主义气息,注定要被驱逐入贫瘠之处劳动改造。
栎树八岁那年,随父母去了贵州,他父亲被下放到六盘水的山区煤矿,母亲则在凯里一个小学里扫大院,糊信封以维持生计。他跟随母亲。他从小就过着有父亲却远隔千里的日子。在他九岁那年,母亲是他们那破旧瓦房的天,到了十岁,他篡权夺政,独自顶起了天空。也就是在那年,他从学校回家的路上,路过平日里走过的青瓦拱桥,听见桥洞里有人在哭,他跳到河里,游到桥洞旁,看见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女孩在嘤嘤地哭泣,栎树将她带回家中,路上,她跟在他身后,啜泣声渐小,等到了家,栎树再去看她时,恍如隔世,方才的小女孩的眼睛里,坚毅在闪烁。
他母亲正在糊信封,栎树卸下书包,将她拉到身边,两人一齐走到他母亲跟前,他轻轻叫了一声,“妈。”
他母亲抬头看了他跟她一眼,说,“大树回来了。”说话间,手不曾停下忙碌。
他跟母亲对视的瞬间,便知,母亲是不愿意收留她的,他也知道,自家也是捉襟见肘,多一张嘴吃饭都很难负担。小女孩亦是明白他母亲的意思的,挣扎着要离开。栎树早该知道,她是高傲的人,不肯低头,宁愿饿死,也不愿生活在人的眼光下。否则,她一定会跪在街头,身披白布,博得同情。然而,她选择了隐蔽的桥洞,天色渐晚,孤独无助的时候,才敢小声哭泣。而那小小的哭声,竟被这个在放学路上的孩子捕捉到了,并且跳入河中,将她捞出。
栎树抓住她的手,拽着她往前走,他拉着她在母亲跟前跪下,什么都不说。他亦是个骄傲的男子,生活的艰辛让他过早独立,并且坚韧过头,倔强如磐石。
他母亲什么也不说,双手交替着运作,糊一只又一只的信封。她面前摆着二十厘米高的约莫贰佰个信封,只见她左手抓了一只,右手飞快地刷上一条白色乳液,再双手齐心协力沿着信封头上的褶子飞快盖上,再将糊好的信封放在右手边的一沓上。栎树最后屈服,不时轻声哀求母亲,絮絮叨叨。女孩老老实实跪着,没人能猜出她的心思。她的眼睛专注地盯在他母亲那飞快运作的双手上,她甚至没有注意他母亲的神态,她本该学会察言观色,讨巧的。
跪了十分钟后,那一沓信封已经全部转移到右方,栎树递过另一沓二十几公分高的信封皮,他母亲接过手后立马娴熟地糊起来。栎树还在哀求。
忽然,他母亲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栎树也停止哀求。那个女孩,单薄的、看起来只不过七八岁的小女孩,拿过厚厚一沓纸,在信封边缘上比着他母亲做好的信封在折印子,她一次拿了五十张左右的信封皮,不得不用手肘压住信封,拿另一只拳头拼命捶打。
他母亲有一秒钟的失神,而后,她轻轻叹气,对栎树说,“柜子里还剩下一床被子,在地上再铺一趟稻草跟棉花吧。”
栎树先拉着女孩站起来,自己也起身,对母亲深深鞠躬,“是,妈。”他去铺床的时候,女孩又跪下了,谨慎地给信封压印子。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后来,他母亲果然很爱她。又因为她是农历三月来家中的,便叫她榆林。他母亲说,十年树木,我不敢有太大的雄心,能将你们养大十岁就心满意足了。彼时,她对社会丧失了希望,甚至已经绝望,她如当时的许多知识分子一样,看不到一丁点儿的星光。她被人欺负,被卑鄙的小人侮辱,被不相干的人嘲笑,被迫做工,被迫透支生命。
榆林到他家后并非是一帆风顺的,尽管她得到了善意的收留。一个星期后,她出人意料地逃跑了。栎树跟母亲彻夜找寻,最后在小镇子旁的山后找到了她,她已经睡熟。栎树牵着虚弱的母亲,背着她回到家中。她睡得十分香甜。那个夜晚,栎树没有合眼,他必须要清醒着去照顾两个融进他生命的女人——他的母亲因此染上了风寒,尽管是轻度的,然而,关节炎却陪伴了她的余生。
榆林此后毫无缘由地离家出走两次,第一次栎树和母亲仍旧是心急如焚地四处找寻,却没有找到,四天后,正当栎树觉得要失去她的时候,她自己回来了,也没有交待去了哪里,为何去。栎树跟母亲也不多嘴问她,尽管他知道母亲实际上也是想关心她的,但她只是选择沉默。第二次,大概是到这个家五个月后,榆林依旧像是只知埋头苦干的童养媳,总不见她说话,他母亲无论如何没有能力供两人上学,于是,栎树正常地去学校,而榆林要么做家务、帮母亲糊信封,要么就到山里挖药,逮野味。他母亲白日里在学校扫院子,傍晚回家糊信封,等信封糊完后,她会把榆林叫到跟前,拿栎树过去读的书,说,“大林,你要识字,能读书,才会有希望。”识字的过程是无比艰难的,尤其对一个九岁却目不识丁的人来说。第二天傍晚栎树回家时,没见着榆林,他母亲催他去家后的山上榆林惯常去的地方去找,他急匆匆去寻,找到半夜也不见她影踪,便知,她大概又出走了。这次,他们没有再寻找,并且习以为常。榆林从小就是个神秘的人,她不爱说话,总是酷酷的样子,却常常做出让人费解的事情。栎树却与她相反,他总爱讲笑话,逗母亲和榆林笑,他一时不在家,家就像个冰冷的地窖。
榆林长到十五岁的时候,终于才肯叫他母亲一声妈。栎树的父亲托了关系从六盘水派驻到凯里,他母亲亦是转到了凯里城里,那场类似文字狱的思想革命的风波渐渐减退,最终消逝。他父亲不是个安土重迁的人,对将一切还原已经失去了兴趣,他们索性在凯里安营扎寨。跟父母生活在凯里的日子,是栎树的青春年代最快活最享受的一段时光。他那时刚升上高中,这个多难的国家在他高中最后一年恢复了高考,他的母亲越发欢欣鼓舞。在中国几千年的传统思想里,学而优则仕,追求功名利禄是这个社会倡导的。他母亲自然不能脱俗,反倒是他父亲,并不逼迫栎树读好书去当官,他本身是知识分子,又处在跌宕起伏的年代,被一场文化革命害得不浅,或多或少,对当权者是有些许憎恨的,这憎恨中又凝结着深深的恐惧。他愿意尊重栎树的想法,若他想出仕,他不会搭把手地帮忙,也不会从中作梗阻挠。
栎树对于未来并没有深刻的想法,甚至于,在去北京读大学之前,他从未有过思考,未来是何,人生是何,似乎统统与他无关。唯一在他心目中占据巨大的是,对生的渴望,对死的恐惧。尽管他恰巧避免了这场浩劫,但,他的那双原本洁净清澈的眼睛,沾染了无数的冤屈和鲜血,他见惯了人的死亡,但并非麻木,他小心翼翼地做事,小心翼翼地说话,或者干脆是在家外头是不吭声的。他封闭了自己的思想,逼迫自己接受一切,并且佯装一切是不存在的。这是一种求生的本能,保全自己的本能。
而榆林,在母亲的教育下,已经饱读诗书。那个年代,你很难找到一本托尔斯泰或者雨果的小说,甚至是《论语》,也被删节地乱七八糟。榆林极其喜欢读书,因为爱好读书,她结交到不少书友,这群人,是大学生,是下放后无缘高考的高龄青年,是思想先进分子,是知识渴求者。他们凑在一起,组了读书会,在私底下流传着一部部在大革命下残喘的书籍。她的思想因为书而异常开阔。
栎树从小便知,表象上如一潭死水的榆林,只是暂时沉寂,她不会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她只是在等待,等待属于她的时代,一旦时机成熟,她将迅速跳出,并且吸引住舞台上最亮的聚光灯。
榆林对于栎树来说,是模糊不清的映像,他知道她爱吃的菜,喜爱的颜色,爱去之处,甚至知道她所有底裤的颜色,然而,他不了解她,曾经,他试图走进她的内心,却在刚起步时被她挡在了大门外。栎树以为,榆林或许是介意他的,因他曾经心怀怜悯地收留了她,她的傲气,她的锋芒,不允许她承认她曾被一个比自己大上一岁的男人收留。
栎树的父亲先是在纺织工厂里做工头,过了一年,他升为车间主任,又过了三四个月,再次得到提拔,成了实权在握的副厂长。他母亲很是欣慰,她欣慰的是,尽管经历浩劫,然而,有知识有才能的人,永远不会被埋没。他们终究各尽其职、各有所用。
家境也跟着父亲的升职渐渐好转,甚至于,餐桌上每星期能看到两三次漂着肥膘的猪肉,有时候在水盆里还能看见两条半死不活的鱼。母亲找榆林谈过几次,问她愿意上学否,每次,榆林皆坚决地摇头,说不。父亲去劝,说,“我跟你妈都教不了你了,去上学,能学到更多的知识,知识就是力量,能指引你走向光明灿烂的好日子。”榆林很坚决,不去。
然而,栎树却感觉到,榆林在一些方面几乎超越了他,比如数学,比如对未来的预测,他相信榆林在某些方面是极有天份的,她不愿意读,自然有她的道理,栎树坚信她已经足够独立思考并且正在选择日后的道路。
他读了两年高中,顺利毕业,考入北京。他的父母亲皆是来自那座繁华的大都市,他的祖父母、外祖父母在那个城市里居住了一生,从未出过那座围城。他小时候的时光亦是在那座城池度过的,十年后,当他背着破旧的行囊,手拎一床捆扎好的军用棉被出现在故乡时,一种莫名的思念袭上心头。北京,已不再是他的故乡,仅仅算是个陌生的城市。他所思念的,是远在贵州的父亲、母亲,还有桀骜的榆林。
临走时,他母亲煮了十几个鸡蛋,给他在路上吃,母亲和榆林把他送到巷子口,他父亲则背负他的行囊,一直送他到贵阳,再送上进京的火车。火车开动的那一刻,他的眼睛模糊了,他看见父亲的眼睛也给泪水浸润,忽然别过头,在火车缓慢行进中,就着喀嚓喀嚓的铁轨摩擦声,他放声大哭。这一车里,大多是去外地读书的贵州人,听见他的哭声,纷纷落下泪去。
他一到北京,便寄了家信报平安,他不敢发电报,一是太费钱,二是话太少。他有一肚子话要对家人说,他想告诉父亲北京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绞尽脑汁地想能描述新北京人面貌的词,他想对父亲说,他重新找回了希望。他想告诉母亲,北京的玫瑰花开得真鲜艳,道路两旁经常能见到一群一群的蜻蜓飞舞,天安门广场上有人在扭秧歌,那秧歌扭得跟母亲一样好。他想告诉榆林,北京是个大世界,她应该上学,考进北京,她应该从书海里回归到这个真实的世界,她应该感知生活,应该亲自去印证书本上的知识是否可靠。
他热情洋溢地去了信,一个月后,收到回信。母亲在信里亦是洋洋洒洒地热情,她说,“大树,你年纪也不小了,此去读书定是无暇恋爱,我跟你父亲在家乡给你样中了个黄花闺女,天天盼着你回来,跟人家姑娘见见面哪。”
他是新青年,定是不肯轻易屈服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有过反抗,然而,斗争的结果是,第一年暑假他没有回家,反倒是榆林,带着父母的嘱托和巨大的希冀进京投奔他,旨在劝他改邪归正。
她风尘仆仆,带来了家乡的辣椒,母亲亲手做的在路途上被压扁了的点心,家信和那位姑娘的照片。她来得仓促,并没有提前通知栎树,他只好暂时将她安置在一位女生朋友的寝室,当天晚上,她歇了脚,沉甸甸地坠进梦里。第二天,栎树从朋友处挪了间足以放下两趟床铺的小屋子,将她安置进去。她从背包里依次掏出千里迢迢捎来的东西,等掏到最后,一张姑娘的照片掉出来时,栎树看也不看,将她的包袱一把夺去,摔在屋里的水泥地上。
“你转告妈,我的婚姻大事,让她别瞎操心。”他怒不可遏。
“你是不想结婚?”榆林转转眼珠子问。
“我当然想……”他脱口而出,又为这赤裸裸腾地羞红了脸,最后才说,“结婚,那可是要跟自己喜欢的人干的事儿!”
“那你有喜欢的人没有?”榆林问。
他窘迫地低了头,不肯承认。
“你肯定没有。”榆林自顾自地说,“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呢,连爱情是啥都不知道的人怎么可能有喜欢的人。”
“谁说我……”他没有说下去。他带她去三里屯吃馄饨,吃到大汗淋漓。又从小饭馆走回住处,已是晚上八点有余了。
那个时候的北京,当夜幕降临,还会有大颗大颗明亮无比的星星垂于夜空,夜黑得像坠进情人的怀抱一样。伸出手,见不到五指是十分常见的。他们回到住处,榆林洗漱完毕,先躺上了床。确切来说,房间里并没有床,只有两个中间隔着十公分的路的叠成圈儿的被窝,一个是她的,另一个是栎树的。栎树上厕所,然后洗脸刷牙洗脚,他关上灯,跌跌撞撞地钻进另一个被窝里。
“栎树。”榆林叫他。
“哎。”他答道。
“黑,我怕。”榆林说。
栎树爬起来,摸索到窗边,从抽屉里拿出半根蜡烛,蹭地划一根火柴,将点亮的蜡烛焊在两人之间的水泥地上,他笑吟吟地说,“这下好了,还怕吗,榆林?”
她摇摇头。她从烛光中打量着栎树的轮廓,她看见他赤裸的上身,通透的肌肤,她看见他深邃的柔情无限的眸子。她静静地躺着,炽热的目光在他身上灼烧,他却浑然不觉。
“栎树,你真的没有喜欢的人吗?”她忽然问他。
在心理上,她的成熟远远超越了栎树,当她拿爱情询问他时,他只能束手无策。果然,他并没有答话,在昏黄的烛光中,她看见他窘迫的脸。
最后,他承认了,“……没有。”
榆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而后又咯咯咯地笑了好久。栎树黑着一张脸,把头埋进被窝里,然而,她的笑穿透单薄的棉被,清晰地传进他的耳廓。
榆林从被窝里钻出来,她穿着一条长及大腿的睡衣,在烛光和月光的双重作用下,浑身通透,隐隐约约能看见衣服下俏媚的体态。她迈过蜡烛,穿过横亘在两人间的水泥地,赤着脚来到栎树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栎树一动不动,他的头仰望着,不敢动弹,目光既不敢收回,亦不敢在她身体上多贪恋一秒。榆林在他面前慢慢蹲下,她的眼睛始终望着他,没有丝毫的害羞和不自然。她慢慢地掀起裙子,裙际掠过浅黄色的底裤,掠过纤细的腰,掠过勾魂的肚脐,她粉嫩的胸脯即将展露时,栎树慌忙抓住她撩衣服的手,哀求道:“榆林,你在干什么?”他已经闭上了眼睛。
她又是噗嗤地笑了,不费力气轻轻推开他的手,麻利地脱掉了睡衣。她只穿了一条底裤,乌黑的头发披散着,垂在胸前,但没能遮住胸口的灿烂。栎树喘着粗气,双眼紧闭,脸上露出纠结又痛苦的表情。他又在低声哀求着她。
“栎树。”她叫他,随后从容地抓住他的双手,颤巍巍地拿到自己胸前,轻声说,“别怕,你来看。”
她拿着他的手按在了自己那两个直挺挺的□□上,栎树的手一接触到两座柔软无比的东西,慌乱地四处抓着,眼睛也睁开了。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胸前,有那么两分钟,眼睛一秒钟也没离开那道光芒。他的手还覆盖在她胸前,她像小孩子一样无比开心地笑着。
那天夜里,榆林睡得香甜,甚至无梦。栎树却将眼睛直睁到天亮,约莫五点的时候,天空开始泛白,栎树从地上爬起,钻出门外。轻微的日光伴着皎洁的月光铺洒在屋外的石子路上,随着一趟儿石子一直蜿蜒,直到被一颗翠绿的梨树完全遮挡住。梨树下昏暗的逼仄处,偶尔闪起一两道星光。栎树蹲在门槛上,风清凌凌地吹过暗灰色屋瓦,刮啦刮啦的声响,他钻进门缝里瞧一眼裹在被子里只露出半张脸和半截洁白玉臂的榆林,她还在熟睡。
他清晰地记得她身体的轮廓,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一个真正的女人,赤身露体地站在她面前,圣洁之光从头顶上撒下,她的眼神亲切慈祥,栎树从低处仰望着她,直觉她是从天而降的仙人,朦胧梦幻地走近他,拉住他的双手。栎树还记得,他浑身冰冷,两只手更是因为骤冷而发白,还没来得及通红。他禁不住抽搐,外表和内心都打着寒战。他听见榆林说,“栎树,别怕。”一颗高压的心,遽然放出些废气,松弛舒坦了许多。
他一睁开眼,迫近眼睛的是两只雪白的手,那是他自己的。榆林正跪在他面前,只有一条浅黄色的又窄又短的底裤紧紧兜住她的□□,她的胸口光滑柔软,他只能看到自己双手没有覆盖之处,一样雪白的肌肤,即使不用手抚摸,他也能想象出,那片肌肤定同自己手下的那片一样,如入冬后的第一场雪,细腻又质感。
榆林恰到好处地笑了起来。
他遽然心慌,猛地收了手,榆林那两枚□□乍然入眼,如两盏黑夜里的小橘灯,他的脸刷地红了,羞赧自责地坠下头,一声不吭了。榆林的笑声渐渐消停,她缓缓地站起身,从地上捡起睡衣,扬起双臂头钻进睡衣,迈过两个被褥间的烛光,从容地钻进被窝里。
良久,栎树听见她断断续续地说,“睡吧,你只不过是做了个梦,等到了明天,一切重新开始。”
然而,到了第二天,即使是艳阳高照的中午,炽热烤背,光明醍醐灌顶,本该十分清醒的时候,榆林说的梦,依旧清晰地摆在他眼前。她的每个动作,她说的每句话,甚至是话与话之间长短参差的岑寂,都铭记于心。他的每一份感触,似是梦幻,又仿佛真实存在了很久。他正在火车站售票口,在两三排弯弯曲曲又悠长的队伍的末尾处站着,他被一群军绿色和灰黑色包围,年轻的小伙子小姑娘四五成群,捏着军帽做扇子,嘻嘻哈哈地闹着。任何幽暗的时代,都不能将年轻人的热情冰封。这话是对的。也封不住七情六欲,更封不住爱情。空间里一股躁动不安的气氛氤氲,并在骄阳的炙烤下越发膨胀。栎树觉得似有一双无形但巨大又粗糙无比的手,正轻轻地攀上他的脖颈,轻轻地卡在他锁骨口,这手上的力道慢慢加,慢慢加,片刻间便要扼住他的喉咙。
他往人群外伸出头,瞧见了榆林。她坐在不远处的台阶上,两只小手无辜地托着下巴,眼睛打量着别处。虽然她也是一身破旧军装,但那衣服掩盖不了她浑身的俏皮与清新。栎树直觉一阵清婉的风迎面吹来,在他的肺里轻盈地兜上一圈,轻而易举地驱散了满腔的臊气。
榆林登上了回家的火车,等她坐在火车里,打开窗户对他挥手作别时,她忽然哽咽,等蒸汽满天飞,火车缓缓滑动时,她才对他说,“大树,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情吗?”
“成,你说什么我都答应!”栎树不得不小跑起来。
“你昨天做了个怪诞的梦,你能忘掉吧?”她的嗓音渐渐大起来。
栎树边追边思索,眼看火车越来越快,即将追不上的时候,他斩钉截铁地说,“成,等明天的太阳升起,那个梦,就会消失!”
他刚要停下步伐剧烈喘气时,又听见榆林扯着嗓子大叫他的名字,“大树!”
他拔腿就跑,这时榆林已将半截身子探出窗外,在刷刷地风中摇曳着,她撕破了嗓子喊,“大树,能再答应我一件事吗?”
“你说!”
“那个梦,我要你永远记住!一辈子也不能忘!”
栎树读到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学校的藏书量轰地拔高,借阅书的自由度也空前提高。学校里流行着“如饥似渴”这样的词汇,一大批书的解禁,使得他这代尽管幸运躲避文化革命却思想相对匮乏的青年,疯红了眼似地抢着读书。当然,这代人中也不乏习惯无知的人。他不算是“如饥似渴”的,也不算是甘于无知的,他读书大多是在寒暑假期里,没有课业,狐朋狗友大多回了家中,又没有别的娱乐项目,运动亦不是他擅长的。所幸图书馆还是开放的,每周三次,每次两个小时,书,成了他的避暑胜地。他之所以不愿回家,还是被他母亲所逼。他年方二十,早到了成亲的年纪。他母亲虽知书达理,无奈家庭观念极重,非得逼迫他早些娶妻生子,延续香火。从大学一年级起,便频频来家信要他回乡跟她样中的姑娘见个面,如果彼此心生好感,顺便地就成了亲。为了躲避婚姻,他索性不再回家,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搪塞母亲的催促,也为自己的自由身抗争。
他深知这种抗争无济于事,他母亲已经准备好了一切,一个姑娘,一个新房,一些钱财,只等他一回家便逼他就范。他只期盼能一直读书,一直读,读完后便毕业工作,跟家里脱了关系。唯一的不舍便是榆林。
读书的一个好处是,打发光阴;另一个好处是,能塑身,让读书之人看起来十分睿智,又有涵养。还有一个好处,是他不曾料到的。当他读了足够多的书时,他读懂了榆林。彼时,他还是个张扬的少年,情窦未开,心里有一丝一缕的愁绪却不知情为何物。
他忽然间便明白了那晚榆林咯咯笑背后的深意。她或许在掩盖主动的尴尬,又或许在遮藏害羞,又或许在自嘲,又或许是埋怨,亦可能是发自内心的幸福和开心。他猜,倘若榆林真有这般复杂的情绪,那么,她一定是爱上了他。
爱,这是个什么东西?
是胸中的一团熊熊之火,剧烈燃烧。
那年暑假仅剩不足一星期的时候,他的三位室友在两天里陆陆续续从山东、从东北,甚至福建,风尘仆仆地返校了。这天,他从食堂里买了六个馒头,揣进布袋里,装了几本路上消遣的小说和一个喝水用的搪瓷缸子,到火车站买了回凯里的火车票。
他回家的消息无人知晓,等他跳进老家那两扇吱扭扭的红木门时,他母亲正在场院里喂鸡,见了他,啊地一声大叫。他跑过去跪在母亲面前,他母亲迸射出泉涌般的泪,哭泣地无力叫出他的名字。
榆林正在厨房里切菜,闻声后提着刀出来,见了栎树,她弃了刀,哇地一声大哭,这晴天霹雳一样的哭声震慑住了他母亲,他遂放下母亲去抱榆林。榆林把头埋进他宽厚的胸膛里,泪洒在他胸前洗得泛黄的白棉布衫上,她边咒骂着,边狠狠地捶打他的胸膛。他只觉得一阵热血在胸中激荡,万千愁绪在将她抱紧的那刻化为乌有。他忽然想要拉起榆林的手,一起在旷野上驰骋。
在他二十岁那年,他第一次尝到了爱情的滋味。此后的一生中,他再也没有像拥抱蜂蜜罐一样再次将爱情拥入怀。
榆林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时,她匆匆瞥过他的眼睛,像一朵夜晚里的莲花,羞涩地将脸躲在身侧的荷叶间,她额前的一缕黑发在翠绿中摇曳。
当晚,他父亲从工厂回来后,母亲央他去庭院里抓一只肥硕的鸡,宰了,顿了一大铝锅鸡汤,又烙了十几张大饼子,乘了一大碗萝卜泡菜。在清清凉凉的夜晚庭院里支起一张木桌,他父亲先问起他的学业。
“能跟得上,学得还算可以。”
“可以是个什么道理,”他父亲辍下筷子,说,“三年没回家就换来一句学得还算可以,可以到底可以到什么程度。”
他母亲慌忙接过话,带着埋怨的口气对他父亲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大树这孩子向来谦虚,”又慌忙转向儿子,拍了拍他的背说,“好不容易回趟家,就不要虚来虚去的,赶紧把学业跟你爹汇报汇报。”
等他说完,他父亲眉目间透着欢喜,他得知儿子连续两年拿了学校里的先进青年称号后,高兴地一口气喝下大半碗鸡汤,说,“好样的,跟我年轻时一个样儿,看起来闷头闷脑的,啥事都放在心里,心里却机灵地很。”
接着由他母亲问起他的身体健康,又试探性地问,“学校里事情就那么多,竟然三年不曾回家?”话语间有哭腔在颤抖的嗓音中泻出。
“我身体很好,大学不同于高中,有各种各样的活动,我的学长,不少都是四五年都不曾回家,就是想拿个好成绩,给分配个好工作。”
他母亲满意地点点头,又给他添了碗鸡汤,说,“以后如果没空不回来也成,我能跟你爹去北京看你,或者叫榆林去给你送吃的;但是既然现在回来了,就早点歇息,明天去市集上做件像样的衣裳,趁着机会去见见我给你找好的姑娘,如果觉得行,就把日子订了,你年纪也不小了。”母亲絮絮叨叨。
他拍案而起,瞪圆两只虎眼,“我不娶,也别安排这亲事,要跟我结婚的人,必须跟我先处一段时间,彼此了解,一起经历过许多事情。您别想强迫我,想都别想。”
“你在北京上学,人家姑娘怎么跟你处一段时间。”他母亲知他故意刁难。
“那就请你趁早作罢。”他生硬地说,喝完最后一口鸡汤,从地上站起,路过榆林时,对她说,“我给你带了两本书回来。
“是什么书?”榆林惊喜地问,她埋下头拨净碗里的鸡骨,嚼个稀烂又吐出深红的骨髓和白骨头渣滓,把碗往桌上一放,对母亲说,“妈,一会儿我洗碗。”栎树早已进屋,她洗了手也钻进堂屋里,穿过走廊进了栎树的屋。
他在床边站着,手翻着自己的大尼龙袋子,听见轻巧的脚步声,猜出是她,说,“榆林,你猜猜我给你带的是什么?”
“不是书吗?”
“有书,两本;还有别的东西,你猜猜?”
榆林诡异地笑起来,眼里噙着不易觉察的泪花,“我猜不出。”
“那你闭上眼睛。”
“你真俗气。”榆林冷不丁地说。
“我怎么俗气啦?”
“送东西让人闭眼睛,书上都是这么写的。”
“正因为人们都喜欢闭眼睛,所以书上才这么写的。书上的故事都是源于生活。”栎树噗嗤一声笑了,榆林忽闪的眼睛已经关上了。
“好了,睁开眼吧。”栎树手里正撑着一条灿粉红色的灯笼裤,在那个年代也叫萝卜裤,就是裤子的上半截超乎寻常地宽大,逐渐往裤腿处收紧,直到裤腿,只有细细的脚踝大小。裤面上有许多褶子,远远望去,似是紧身裤上穿了一条同色的百褶裙。这样式的女裤在京城甚是流行。栎树想到榆林从小便爱美丽,她经常性地与他母亲争吵,事由超过半数是为了衣着,榆林的衣服多是从婶婶家的大女儿那里讨来的,她并不嫌弃那旧衣,然而,她也不愿将别人的衣服照搬到身上,在上身之前总要经过一番改装,将长裤子改成及至膝盖的短裤是常有的事,她的衬衫总是收腰到正好,将窈窕的身形外泄。他母亲怕她过于招摇,怕她的外貌惹怒了邻里间讨人嫌的姑娘们,怕别人说他家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她不允许榆林跟别家的姑娘有所不同,誓死要将她约束进社会这个大格子里。然而,榆林的性子一直不改,她生得美丽,又爱打扮,他母亲无论如何也遮不住这只金凤凰。当榆林只有十七岁时,来家中求亲的人便有踏破门槛之势,其中不乏三好青年,然而他父亲十分尊重榆林的意思,任由她自己挑选夫婿。榆林谢绝了所有的求亲,专心在家中孝敬父母。没有人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她打小便沉默不言,像冰雪美人一般,在这个温暖的家中,竟只有栎树一个人算是真正跟她亲近。
“喜欢吧!咱们国家刚流行的!”栎树的眼睛熠熠生辉。
“谢谢你,哥。”榆林面上并没有惊喜,而且,她的话让栎树心里揪起疙瘩,她叫他哥,这还是头一次,又是在这么个特殊的环境下,栎树的喉咙忽地冻僵了,他咽了口温热的唾沫,才勉强吭吭两声。
榆林把裤子叠好,“这裤子真漂亮……可惜我不喜欢粉红色;再说,妈也不让我穿这么扎眼的裤子……对了,你带回来的书呢?”
栎树一愣一愣,后来才撑开尼龙袋子,倒出两个旧本子,拾起来递给她说,“我记得你喜欢托尔斯泰和川端康成,正好图书馆里有他们的书,恐怕这两本你还没看过吧。”
榆林接过来,却是两本厚厚的笔记本。
“图书馆的书还要还回去,我想送你一本又买不着,就抄了一本给你。”
她翻开第一本笔记本,扉页上是栎树刚劲有力的大字,写道:
《琉森》托尔斯泰 给榆林
栎树一刻不停地注视着她的面部,等她读完扉页,迫不及待地问,“这一本,没有看过吧?”
榆林没说话,而是合上本子,又去打开另一本,这一本扉页上写着,《千只鹤》 川端康成,底部一行稍小的字:给榆林。栎树手书,1981年6月。
“都看过没有,这两本书?”栎树急切地又问。
“都是没看过的书,”榆林的话使他猛松一口气,她又莫名其妙地说:“谢谢哥。”
栎树本有满腔甜言蜜语要说,却骤地结舌,他只得怔怔地看着她手脚迅速地折好裤子抱着书钻出屋去,留下一个匆匆但异常美丽清冷的幻象。
栎树只在家中呆两天,又要坐一天两夜的车回到北京城。下午的车,第三天早晨到。中午的时候,他母亲从集市上买了条活蹦乱跳的草鱼,足足有两斤重,做了鱼汤,放上一满锅的铃铛红辣椒。他独自吃,吃得大汗淋漓。母亲跟榆林看着他把满满一盆儿的辣椒和鱼吃净。他哆嗦着舌头,胡椒和辣椒强烈震撼着他的味蕾。嘴巴里剧烈的感情蚕食了心脏中跳动着的昙花一现的伤感与不舍。
他是舍不得离开的,他不想这般不明不白地离开。他宁愿相信榆林是爱他的,她曾经将一颗血淋淋的心剥离出来并且决绝地呈递,他一向便知,她是异常勇敢的,只是她从不表露,无声无息,缄默,看似地温良;然而如今,她是怎么了,竟毫无缘由地逃逸、躲藏?
他进屋去小憩片刻,等待他的是异常劳累的旅途。他母亲跟榆林这才开始吃饭,鱼剩下一半,汤量足够,他躲在破烂的蓝窗纱后头望进厨房。榆林盛了满满一碗白花花的米饭,只用勺子舀了浅浅半勺的鱼汤,浇在白米上,血红色瞬间顺着米粒间的缝隙奔至碗底。榆林端着半白半红的饭,默不作声地拨动筷子。
“来,吃鱼。”他母亲从一片血红中捞出两片白肉,夹进榆林碗里,她又夹回去,笑着说,“妈,我不喜欢吃鱼,你知道的。”
他忽地想起,刚回来时,母亲炖了鸡,榆林也只是喝汤,他记得她小声地对母亲说,“我不喜欢吃鸡。”
他母亲是何其聪慧的人,怎不知她的良苦用心。她曾经多次对栎树说到榆林,她谈起榆林时,话会忽然多起来,他深知母亲对榆林的隐晦的爱。她说,“榆林,是个合理的人。”他错愕,从来不知形容人还能有合理这样的词汇。他母亲接着说,“榆林,是一座孤岛,因为荒无人烟,并且贫瘠不堪,事事非要亲力亲为,生存环境造就了她无比独立的性格,隐忍地怕人。她性子冷淡,只做合理的事情。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是冷血的,她情愿帮助别人并且不计报酬,但若是你想走入她的生命,她会绝地反抗,她不会轻易让人靠近,她甘愿将自己层层包裹,如一只茧。”
“但她终有一天会突破茧变成蝴蝶飞离我们。”母亲说,“谁也留不住她,我只想趁着她还在我们身边的时候,多给她些温暖。她是那样现实的人,当有另外的人能带给她一份炙热的感情,让她有所依靠,她便会离我而去。”母亲说着,嘤嘤地不争气地泪洒前襟。
他走入静谧的厨房,只听见细细的水流声,榆林高卷着袖口,白净的手指在黄色翻腾着油污的水里灵活如一条躲避渔网的鱼。她的头发茂密又黑得发亮,栎树有时会嫉妒她那一头生命力异常旺盛的头发,他习惯于盯着那头黑发思索关于人生等等沉重的话题,仿佛那是启明星。她的刘海十分凌乱,从现在的角度看,是一个爱美女子的居家打扮,放荡不羁,魅惑无比。越不修边幅的人,越能被人看出女人的味道来。
栎树一直都会疑惑,每当他想到榆林时,先是脑中雪茫茫一片,再接着白布上会渐渐浮现出一枚红彤彤的小小的鼻子。他遇见榆林的时候,她躲在桥洞下哭泣,鼻子红肿着,小小如一枚红纽扣一般。这纽扣,催发出他无限的怜悯、爱怜。此刻,他印象最深刻的,仍旧是她的小小的短短的鼻子,生有一大一小两颗褐色雀斑,一颗立在偏右侧鼻翼上,另一颗颜色惨淡,几乎见不到。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鼻梁。
“你在看什么?”榆林已然卷下袖口,身侧摆着一摞清洁的碗碟,和竹黄的筷子。
他晃过神,忽然投递一个微小的笑意,拉起她的手,“榆林,跟我来。”
“去哪里?”榆林本意挣脱,却没有。
“跟我来。”他重复道。
他们来到屋后荒凉的小山岗,中午的骄阳在摇曳的翠叶间躲躲藏藏,忽而炙烤他赤裸的背,时而停驻在榆林眉目之间,晃得她睁不开眼。栎树将她拖到这里,等四下无人,他反倒抿紧嘴唇,一言不发。他慢悠悠地寻到一处墙角,蹲下,而榆林却执拗地站着,尽管阳光迅疾地扑倒在她乌黑的头发上。后来事实证明,不管是自然,还是人群,都难以抵抗她的潜在的吸引,并且甘愿成为她光芒的一部分。
“你想说什么?”她从上而下地问,似极不耐烦又极不情愿。
栎树直目瞧着她,他们对视了有一分钟之久,榆林率先移开眼神,口里说,“没话说是吧?”她说着脚风驰电掣一样地运作,瞬间就跑出了两米。然而,他速度更快,不过眨眼工夫,她又在他的面前站着了。他抓住她的胳膊,透过薄薄的夏衣,他的体温,透进她的心里。那冰凉,让她禁不住打一个冷战。
“你说话呀!说话呀!”她冲上去,撕咬着他的胳膊,咬他的胸膛,直到声嘶力竭才开始抽泣,脸却藏在他怀中。栎树直愣愣地站着,双臂低垂,他没有用冰冷的胳膊环绕她,轻声呢喃,哄她。在一场对峙中,总是如此,一方崩溃,一方极度冷静,这般才易于达成一致。
他在等待,等她发泄完,等她冷静清醒,等她给他机会。他一直在思忖,要怎样开口才能留住榆林,让她心安理得地待在自己身旁,但他毫无结果,这使他显得做事冲动鲁莽,并且犹豫不决。事实上,他只是在思考更完善的出路,而榆林误以为他软弱不堪,进而妥协。
“榆林。”他将她推离胸膛,伸手拂去她睫毛上的小滴泪珠,扳着她的脸。她静静等着他说话。
“榆林,我要你答应我。在我回来之前,不许离开,连想都不要想。”他说。他只能将她限制在家中,他说不出爱她的话语,他会羞赧。榆林点头答应,她说,似不知他所云,“母亲不会急于将我嫁出,这里是我的家,除非结婚有孩子,我不会离开的。”
“我是说,为了我,留下来,等待。等着我……娶你。”他被她逼迫到墙角,压榨出最后一丝害羞和怯懦,只得老实招供。
“不,”她却说,“你应当知道,我是你的亲人,我不能嫁给你。”
“你不是我的亲人……不,你是我的亲人,但你这样一个人,既是我的亲人,又注定是我的爱人,”他冲上去,激动地摇晃她,“我知道,你一定跟我想得一样!”
“栎树,”她很平静,“你知道,我们不是同一类人,跟同类结婚才会是幸福的,即使你现在真心喜爱我,但经历过琐碎生活的洗涤后,你的爱会渐渐磨损,最后荡然无存。我宁愿你爱我这样一个人,宁愿这爱保持在一个适当的距离里,也不愿最后被湮灭。你将会扶摇直上,而我,一生注定孤苦无依,命数已定,我不想反抗。”她边说,嘴角还有温馨的笑。
“只要你敢做选择,我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他斩钉截铁地说,但多年读书生涯让他成熟,又说,“如果这便是你的选择,我也会做出我自己的选择。”
“我知道,”她狡黠一笑,“你定会尊重我,然后忘记我。”
“我会尊重你,但是,我忘不了你。”他仍在挽救,尽管明知无济于事。
“我会以妹妹的形象在你心中永生。”
栎树始终不明白,直至他娶了别的女人,有了孩子后,仍旧摸不透榆林的真心。她将永远是他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