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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沙漠绿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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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绿树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家乡。突然从灯红酒绿的纸盒城市回归莺啼燕语、红花绿柳的山间,最初的阶段极不适应。再加上浓重的乡音,贵州人讲话,疾速又概括,方寸间不知多少意思匆匆溜去。在家里听凯里地方台的广播,半月后,才能顺畅跟人交流。
在大学的专业是生物工程,读书的时候,教授将这门科学说到了天花板上,当然,这门科学将来必定是大有作为,然而,在我踏出校门的时候,技术落后,并无太多实际性作用,再加上,我学艺不精。倒是在家乡找到了工作,每月拿着固定的工资,没有提成。跟父母住。姐姐住在凯里市中心医院的常驻病房里,她的身子虚弱,不能长久坐立。
如果认真算起,每日的唯一有建树的工作便是将母亲清晨煲好的汤送到医院,再亲手交给宋青阳。母亲煲汤的技术很高,但所有食材皆是由我搭配,我在大学里辅修了营养学,对养生一知半解。
凯里也是有养生会所的,每个月定期开办讲座,父亲的朋友是其中的主要人物,便介绍我去会所里听课,顺便谋个职务。
我去听过两次,第一次讲如何照顾年迈的父母亲,调整饮食,保证睡眠等;第二次讲如何保养皮肤,都是些大众急切知道的知识,但很浅薄。
我跟秀芹便是在第二次讲座上相识的。她那个时候有严重的荨麻疹,才不过三十几岁,脸却很苍老,又到处小沟小壑,额头嘴角长了粉刺,右脸颊上有红疹。是会所的新进会员。
她来迟了,蹑手蹑脚地进门,挨着我坐在倒数第几排。
“才开始吧?”她把包放下,静悄悄地脱掉外衣,捏着嗓子问我。
“才开头,方才讲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讲座结束后我们成了朋友,后来经常一起喝茶。我不是个容易交朋友的人,但少年时背井离乡,如今这里罕有朋友,总要有个伴儿日子才好度过。秀芹是一个多月前才跟着丈夫到凯里的,以前住在一个大城市里,她丈夫被派驻到凯里的分公司做总经理,他们还没有孩子。这样的家庭搬起家来特别容易,只要人跟着走便可。
我跟她很谈得来,更重要的是,两个人都没什么事业心,游手好闲。有一次,她告诉我她想参加一个志愿教书的组织,那个组织隔天有讲座,要我陪她去看。
“那可不是短期的活儿,你丈夫放得下你?”我提醒她。
“我是自由身,谁能管得住,况且这是做好事,是行善积德,我积的德也会算到他头上,他何乐不为呢。”
志愿讲座开始前,我没料想自己竟会去穷乡僻壤做个教书匠,尽管几乎每个人小的时候都说过我的理想是当一名光荣的老师,但是长大后真正实现梦想的又有几个。
讲座开头播放了一段视频。一个光着脚的小女孩,高卷着裤腿,踩在泥泞的山路上,她要翻过三座大山去上学,每天三点钟起床,步行三小时,中午没有饭吃,晚上再走三小时的山路回家。教室是四堵墙加一个盖子,墙上有大洞,供自然光投入,没有玻璃窗,有桌子没有凳子,或者有凳子没有桌子。教书先生两鬓花白,农民打扮,说着蹩脚的普通话——正宗的土话,黑板上写着算错的数学题。
秀芹已经泪洒眼眶,当即交上了申请表。虽然我也动容,为那份求学的强烈之心所感动,为条件卑劣而心痛,但一年是漫长的,更何况不久前,我刚跟路铭订婚。然而,第二段视频放完后,我下了决心。要去,要去。
那段视频是采访一个到安顺打郎村支教的贵州师范大学的学生,跟她一起接受采访的是两个当地13岁左右的小女孩。记者问她,你的梦想是什么?她说,我的梦想是像姐姐一样当老师。采访另一个,问,你的梦想是什么?她说,我的梦想是考上贵州师范大学,再像姐姐一样回到村里,教更多的人。
交了报名表,三天后有面试,审查志愿动机和教学资格,一个星期后,拿到了盖着红印的工作证,跟除秀芹外的三个男人到织金县一个乡里小学去。我在那里待了十个月,然后,我接到姐姐病危的消息,马不停蹄地赶回家去。留下南明在乡里主持小学,处理后事。
等回到凯里,跟秀芹的关系大不如前,除了她没有坚守外,(自然,我自己是没资格去批评别人的),还有别的重要原因:她怀孕了。
喜事真多。
我也将在不久后,跟一位曾经相爱如今陌生的男人结婚。这婚迫在眉睫。
我已经过了憧憬爱情的年龄,跌宕起伏,轰轰烈烈,已经不喜欢。我只想生活步入正轨,像一般的女人一样,奋力弥补替别人生活的那段时光。陈路铭愿意做那个人,给予我一份货真价实的日子,给予一份并不剧烈的爱情。他准备好了戒指、房子、车子,等待着娶我。我明知凯里也可以,然而,我们分别太久,我怕,怕彼此的变化之迅疾来不及反应,怕遗忘的和被遗忘的。
直到,命运般地,我与凯里在凯里这个地方,隔了五年的重逢。
我再也没有同凯里单独见过面,并不意味着我跟他再也没见过面。有一回,三人喝完酒去打牌,打着打着,路铭不胜酒力睡了过去,凯里也有些醉意,我却极度清醒。
我点了根烟,刚点着,就被凯里夺了过去,“什么时候学会的?”
我想了想,大约是他去瑞士的第二天,我笑了笑,不语。
他接过烟,自己抽了起来,并没有阻止我抽烟的意思,我又点上一根,含在唇间。很快,烟雾缭绕,不久,路铭就呛得咳嗽了两声。
我俩相视一笑,默契地起身,推门走到露台,靠着点了第二根。
“给我讲讲你在瑞士的生活吧,”我轻轻地说,“真没想到,你是这么绝情的人。”
他离开后四年,我都在北京,虽然后两年不在阿慈家借宿了,但他一直没回来过,也没有打过电话。
夜风微凉,他伸手帮我拉紧外衣,我挣了挣,他没有再坚持。
隔天,路铭问起昨晚的情景,问到他醉酒后我跟凯里做了什么,我指了指露台,说:“我们站着抽了一会儿烟。”
他似乎不太满意。
“他讲了讲在瑞士的生活,我讲了讲北京的日子。”不知为何,我不肯告诉他,我跟凯里是旧识。
“有什么好玩的吗?”他问。
我想了想,“他说他在瑞士挺受女孩子欢迎的,追求他的人,有中国女孩,也有白人女孩……”
他打断我,“别听他胡扯,那小子纯情着呢,心里就一个人,好像是他的初恋,高中同学。”
我忽然咳嗽了两下,解释,“昨晚吹风冻着了。”
“你好像从来没跟我讲过,当初你为什么要去北京。”
“好像的确没讲过。”我点头。
“那你打算跟我说吗?”他紧追不舍。
我搂了搂胳膊,“因为,我姐姐生病了,所以我父母想让我去陪他。”
这不算是谎言吧,我陪的是他,宋青阳。
“那为什么非要跟我分手不可?”
“路铭,”我好像已经对他失去了耐心,“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希望我怎么弥补呢?”
他有些垂头丧气,“算了,过去的就过去了。”
距离婚期还有一个月的时候,路铭忽然提出推迟婚期,并一个人独自承担了流言。母亲对他十分失望,对我,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对于这个婚姻,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选择是三思后的结果,我不会轻易改变,然而,如果对方主动放弃我,我亦是不会哀求,不会祈求他的爱情,祈求他的信任。这些东西,一直在学,但学不会。
我照常工作,同时等待着他的决定。
凯里也在等待。
我们都有所期许。我们的期许或许不同,但都将对我们的人生有重大影响。
感情空巢,有空闲多陪姐姐。
下了课,直奔家中,等母亲做好饭菜,装进饭盒给姐姐送去。有时候,只带一本小说,到病房里,若她清醒着,便给她缓缓地读,读一段,讨论一会,接着继续。她很容易被一些小小的故事打动,落下泪来,又匆匆抹掉,我她是不避讳的,但她不想让宋青阳看见。对于癌症,她悲观极了,她知道自己的病情,那些恶毒的细胞就活动在她体内,陪伴她许多年,老友一般,他们的一举一动她第一个知晓。但她希望宋青阳能一直保持现在的状态——以为她在药物与治疗的支撑下,身体正在康复,因他的陪伴心情也是好的。
她有话只对我说,对母亲,总是客客气气的,对她来说,母亲只有一个,便是那位死去了的,而我的母亲,更像是位姑姑。她不知道,缄默的母亲几乎将所有的爱都给了她,包括我的那一份子。姐姐不会了解,她是六十年代出生的传统中国女人。这样的女人,一旦结了婚,必定低调行事,默默付出,永远一副老妈子的模样,满心全是子女、丈夫和家庭。
姐姐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却放不下青阳,那个男人,照顾了她六年,为她擦身体,为她倒尿罐,为她洗衣,喂饭,推她去公园,陪她渡过漫长煎熬苍白的医院生活。他和她,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上,真的有真爱存在。真的有一个人,为你付出全部,并且无怨无悔。
但她对他的不舍,对他的眷恋,是一场灾难。而这场灾难,必定要殃及到我。
于是,姐姐说,“明光,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她想拉我的手,我退缩一下,手在颤抖。她再伸手,我再退缩。
于是,她扬起的胳膊无力垂下,又听见啜泣声,“等我走了……青阳还请你接管,一定,一定,要照顾好他……为了我,为了一份世间少见的真爱,对他好,让他忘了我,并且爱上你……”
我冷眼旁观。
“对不起,我爱他,太爱他……”她在我面前埋头痛哭,声音越来越响。我站在这头幼兽面前,没有答应。是的,她是兽,尽管在病中收敛了爪牙,杀伤力却不减。
最后,我走过去,搂住她的头,轻抚她的发髻,轻声问,“那姐姐,你爱我吗?”
我的人生被你毁了,鼻子一酸,也跟着哭了。这天我没有给她念故事,等宋青阳进来时,收了眼泪,狠狠心,径直走了。
第一次没有答应姐姐的请求。
她是那样地自私,打算再一次牺牲掉我,将一片清澈的水搅混。她不爱我,依仗着是我的亲人,依仗着癌症,依仗着父亲母亲的照顾与爱,为所欲为。我该可怜她,该同情她,该布施良善,该答应她的请求,即使只是糊弄她。
然而,我做不到。我憎恨她,痛恨她,若没有她,我不会内心脆弱又敏感,默默忍受失去自我之痛,不必经受被父母遗弃的苦涩与尴尬。若没有她,我会爱路铭,并且结婚,生子,相爱终生。会拥有平淡的人生,会是坦途。
隔了好几天,我没有去看她,独自生着闷气。因为期末临近,我的忙碌合情合理。母亲煲的汤由她亲自送去,她尚不知姐姐的请求,我想,若是她知道,必定毅然决然地将我献出,更何况,我正在遭人嫌弃,陈路铭态度暧昧中饱含消极。
直到四天后,宋青阳找到了我。
“原来你早已知道姐姐的病情。”我神色一衰。
“是呀,”青阳苦笑一声,“也知道她在刻意瞒我,索性装作不知道。”
我抬眼痴痴地望着他,伸出手,放在他脸上,他的脸不自然又不由自主地抽搐一下,手沿着他的脸颊慢慢向下滑,“每天硬撑着笑,该有多难受呀。”
他的眼圈立即红了。
“我听到了你们的谈话……关于她离开后……如何发配我的问题。”他竟然什么都知道。
“我拒绝了。”我实话实说。
“只要善意地答应她,我们不必真的结婚,不然……”他停顿几秒,“……不然,她走得也不放心。”
我们之间从来不用如此严重的词,也从来不提姐姐会离开人世。我忽然抬起头,看见他混沌的眼睛已经给泪铺满,他挣扎着仰头,一股泪水还是滑下脸颊,砸到红唇上。
“怎么回事?!”
他说,“……她的病情恶化了。”
我跟姐姐最后一次对话不是在医院里,她想到许多地方走一走。她还想回北京的家里,想回到生病前的学校,但她已经太虚弱,被迫困在贵州的大山中。
我带她去了镇远,这是一次短途,开了青阳的车,只有我跟她两个人。
沿途的风景让她愉悦,她说了许多话,感叹许多,两个小时的车程里,一直清醒着,似乎在提醒我,她将不久于人世,没有能力挥霍光阴了。
到了镇远,把车停在路边,下去买水。买完回来时,看见姐姐坐在车旁的一块阶梯上,她穿着艳丽的拼布裙子,裙摆随着小风,飘呀飘,像一群自在的飞鸟。她遥望着远方、天际,神色倨傲又衰颓,我站在一旁冷静地看着她,不吱声地站着。
“站在那干嘛呢?”她发现了我,摆手叫我过去。
“坐在这干嘛呢?”递给她一瓶维他命水。
“在车里憋坏了,腿都酸了,想伸展伸展身子。”她说着轻微地转了转脚踝,指着天际,对我说,“明光,你看,那座山,山顶上是有一座庙吗?”
眯着眼仔细辨认,似是而非地回答,“好像……是吧。”
“我死了之后,要葬到那里……寺庙是个好归宿,死后还能听见暮鼓晨钟,当我即将睡着的时候,唤醒我,亦能提醒我不要忘记前世。”
我无语凝噎。
“你看,那寺庙的地理位置也十分好,那条从山上扯到山下的银带子,应该是淙淙的山泉;环绕着庙宇的是许多参天的松树,四季常青;庙宇又高,山势凶险,必定人迹罕至,不用担心会被庸人打扰……多好呀!”
“随你,一切都随你。”只好如此说,趁机堵住她的口,不然眼泪又要绵绵细细,将一张脸都浸润。
喝完水,继续上路。因了姐姐的青睐,便上了那座有庙宇的山峰。那并不是什么著名的景点。贵州有许多有意思的地方,许多风俗民情,许多热情善良的人,却因四面环山,不被世人察觉。这也好,舍弃了富贵,得了一方恬静与自然。但也因了贫穷,负了天地钟灵毓秀之德。
山高而险,且必须要翻过另一座山峰才能到达,没有直接的大路通往。姐姐执意要爬。
我们在镇远住了一晚,第二日早起去爬山,她的身子羸弱,必须边走边歇,恐怕爬到了山顶,要在那里将就一夜的。我去附近的店铺买了一床丝绵被,又买了一只大的军用包。把榨干空气的丝绵被、水壶、干粮、指南针、姐姐的药,甚至还有一把刀全部塞进大包里,用弹性绳捆好,扎牢。当地人劝告说,最好带个向导去,又说,不带向导,最起码要带个男人同往,万一她在路上发病了,一个女人定要束手无策。
“没事。”我笑笑说,尽管我亦对她的身体甚是担忧,然而,这是一次属于我和姐姐的旅行,不想被旁的人打扰。
第二日天不亮就起身,借用旅馆的厨房煮了两碗素面,吃完后,姐姐吃了药,退了房,出发上路。
临走前,犹豫地问了房主,“附近的山上有蛇或者别的毒物出没吗?”我是极怕蛇的。
“有是有,但据说是没有毒的。”她担忧地望了望我,看我决心已定,又嘱咐说,“你等等。”她进屋去拿了一张照片,指着上头一株南瓜叶一样的蔓藤草说,“要小心它,厚厚的叶子下常有蛇出没,我们都叫它蛇草……看见了,绕着走就好了。”
心里仍旧忐忑,手机是开着的,给宋青阳留了言,如果收到求救信号,立即报警。
然而,一进入大山,刚爬了十分钟左右,身子钻进灌木丛中,信号已然微弱,又走了十分钟,渐渐没了。指南针还□□地指着方向,尽职尽责。
行进地缓慢,姐姐太久没下地,小腿稍有萎缩,走不上两步必须停下扶着石头喘气,有时候是剧烈地咳嗽。然而,只要我说,如果太累,我们就回去吧。她立即有了精神,像注射了吗啡,抬起脚,双腿有力地蹬地,赶超我,对我挥手说,“快走呀。你要加把劲了,明光。”
我走在她身后,一边保护她,一边细细观察她的状况,若是稍稍有一步歪斜,便冲上去,说,“歇歇吧。”
大多数情况下她不肯冲柔弱的身体低头,只好再说,“姐,我也爬不动了。”她才会停下来,坐到一颗大石上,眼睛眺望远方,盯住那寺庙,现出无限憧憬。
中午时,已经在第一座山的山顶了,吃了干粮,喝水,歇息。姐姐只吃了一颗小小的绿苹果,喝了两口水。我们在一片树荫下坐着,青树上头是火辣辣的天空,树荫下却是凉风习习,这也是贵州的奇怪处。湛蓝湛蓝的天空上零星点缀着几朵棉云,干净地如同刚出生的婴孩。
姐姐伸手抓了抓,紧紧攥住,过了一会说,“明光,你来看,这云多么生机勃勃。在北京,我从来没有见过这般的天空,这般的云,纯洁地让人有从这个世界剥离的冲动。”
“是呀,在东部,在中部,在北部,再也难见到这样的天,这样的云了。”
“真希望能把这天空铰下来一块带走,放进我的墓穴。”她痴痴地说。
她的悲观已经成为一种绝望,绝望的尽头,竟释然了,所以不厌其烦地提及自己将死的事实。
休息片刻后,继续赶路。两人头上各包了两块白布,用以挡住树林缝隙中烤人的毒辣阳光,据说,若是直视这聚焦的阳光,眼睛多半会瞎的。所以,尽管天空依旧美丽,我们再也没有抬头望过一眼。而我,在山顶的时候,喀嚓一声,早已拍下了姐姐的感慨,和那湛蓝色的画布。
三点多,踏入寺庙所在的那座山,姐姐欣喜地大叫,她的状态越发好,脚力也好,脸上的疲倦稍微卸下几分,但仍是浓墨重彩的。这种亢奋持续在爬山的一路中,她时而停下,望望山顶上的寺庙,若是有烟冒出来,她会说,“瞧,他们正在生火做饭。”
又走,又停下,又望,“不对,这个时候不该吃饭呢……肯定是有香客,再不然就是隆重的斋戒典礼。”
我总是微笑着瞧着那只灵动的鸟儿,若有所思,但并不说话。
这一程,走得很快。目标明确,又受到了切实的鼓励。刚刚六点钟过,两条影子已然并排站在寺庙门口。我正要叩门,姐姐拉住我,“我来。”
她缓缓抬起手,摸到铁门上的圈儿,轻轻抬起,撞击着铁门,铮铮作响。有人来开门,是个僧人,但他穿着朴素的白T恤和草鞋,没有穿僧服。见到两位凡人,双手合十,“您好。”他没有说,阿弥陀佛。
“您好,在山下看到贵寺,云雾缭绕,如蓬莱仙境一般,就自作主张上山打搅,希望没有冒犯到您。”我亦双手合十,歉疚地说。
“没有,没有。”他带领我们参观,进门时,先抬左脚后抬右脚,要迈过门槛,不能踩上。
进寺,一只大钟横面而来,姐姐去撞,钟很大,撞钟的木头又粗又笨重,她费了好大力去推木头才迫使钟发出细小的声响,自己却累得满头大汗,更加虚弱。再往里走是一个大香炉,炉子里腾腾地冒着灰色的烟,远远地,便十分呛鼻。隐隐约约能看见冒着火星的十几支一米长,手指粗的长香。两人各上一根,又在心里默念祈福。
晚饭后,又跟着诵经的僧人念了一会儿经书。
这寺不算大寺,姐姐必定见过更加声势浩大的。但这小寺卓尔不群,吃得起清苦,尽管僧人的着装大多并非僧服,却比许多旁的寺庙来得虔诚,带着很少的商业气息。
姐姐的眼光,继承了母亲的,独到且犀利。
我甚至想到,待我殂谢时,若是这寺还能保存如今的样貌,如今的气息,我也要葬在这里,睡在姐姐旁边,跟她做邻居。夜深人静时,若是无聊了,还能有人说说话。
晚上睡在寺庙中,主人挪了一间僧人的住所,千恩万谢。和衣睡下,睡得深沉,一夜无梦。
姐姐平日里总是睡不着,也睡不醒,翻来覆去。这晚,她睡得极其安详,还打着很响的鼾声。我暗自替她高兴。
第二日在寺里吃素食,清淡寡油的汤菜,白面馒头和花卷。给钱对方是不收的,他们也不是为清高,也不为名誉,只是我给的那些钱,只算蝇头小利,主人不放在心上。从小僧人口中得知,每年来寺里上香的人不多,但有常客,且都是大户,银子花地如水流淌。于是,寺才保留了如今的这份不食人间烟火。
这天,姐姐格外开心,一直在笑,在同小僧人聊天。
主人得知她患有癌症,特意祈了个逢凶化吉的红帖子赠与,又画一条平安符挂在寺外的许愿树上。我们吃过中午饭离开,寺里派了两位小僧将我们送下山,这份真情,无以回报。
姐姐说,“对那庙宇总有亏欠,即使还了这次的,下次将我埋葬于此,又是搅了别人的清闲,这一来一去,是再也还不清了。”
那便索性不还,心里留着感念,怀着一颗善良的心,多做善事,也算是一种回报吧。
再开车到镇远,车缓缓地开,缓慢如同骑在一辆自行车上。她的眼睛始终盯在那座庙宇,睁得如圆鼓,车里稀疏的空气中充斥着她的依依不舍。夜色四合,终于到镇远市区,找到个小旅馆,匆匆住下。
这一夜,她没有睡着,我的眼睛也直睁到黎明。我们谈天说地。
她说。
“至今为止,我还不能把你当作我的妹妹,但似乎你已经接受了我……你常喊我姐姐,从第一次见面直到现在……这个称呼将我们拉近,但我知道,在你内心深处,是既可怜我又痛恨我的。”
我愕然,却无辩驳之言。事实便如此。
“我夺走了你的青春,抢去了你的家庭。”她并不知道我跟陈路铭的故事,若是知道,又要加上一句,“又耽误了你的爱情。”
“我抱怨过你,并且时常抱怨,我总以为是你夺走了我的美好生活,但是,你的美好何尝不是被别人夺走的呢。”我坦诚。
“上天决定人的死生,谁又能改变呢。这本该我一人承担,很抱歉把你、父亲、母亲、宋青阳牵涉进来……还有,我在天堂的妈妈……到最后,什么都没改变。我使得你们痛苦,自己也将灰飞烟灭。”
“但是姐姐,”我拉住她的手,说,“如果你独自承担,不肯将病痛分给我和父母的话,对我们来说,更是伤害。”
姐姐忽然笑了,笑着笑着,哭了。
“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善良地愚蠢,你比我幸运。”她哽咽地说,“我羡慕你……我明白,青阳对你是有感情的,如果他先于我遇见你,定会爱上你。”
停了停,又说,“但是,依照你的个性,你不会爱他……你也不爱路铭,尽管你掩藏地很深,甚至母亲都给你骗过了,但或许是因为姐妹连心,你骗不了我。”
“会答应他的求婚,在我看来,原因很沉重。你已经渐渐屈服,变得温顺、脱离本心,而这一切,皆源于我的自私和自私,我感到抱歉。”她继续道。
“但是,或许,我死后,还是要向你致以歉意;尽管我知道你早想脱离了我,或许逃离至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全新的生活,然而,我还是要求你……拜托你,能够替代我,照顾宋青阳,跟他结婚,让他拥有平静幸福的后半生;我知道,除了我,世上或许只有你一个人能让他重展笑颜,你也的确做到了……只有把他交给你,我才能放心地死去。”
“明光,你该埋怨我、恨我,我再次自私地拖累了你,但你是我的妹妹,我是希望你幸福的,相信我,我也有良心,珍惜你的好,希望你好。你跟他在一起是正确的,青阳,他是个可以依靠的男人,他的爱舒缓悠长,我知道,你们相处之后定会爱上对方。这是我所能预料的最后的事情,也是最坚信的事情。”
我一直紧锁喉咙,静静听她说完,才问她,“那么姐姐……你爱我吗?”
“小光,”她捧了捧我的脸,她的泪落在我嘴唇上。
她的神态异常安详,但她没有合眼,而是继续用颓靡的嗓音说话,“我当然爱你……还有一件事情我想让你知道,不然怕是以后都没有机会了。”
“你一定不知道,为何是我,而不是你,送给了姑姑做女儿。”她断言。
我周身腾起一阵冷风,一惊,问,“为什么?”
姐姐笑了,她拿白净的手指捋顺我落在枕头上的杂乱头发,声音空明,“因为呀,我爱你。”
“你说什么?”
“我当然是爱你的,从很小很小的时候,我便是爱你的。”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闪光。
她很快睡去,脸上挂着微微的笑意。我亦是困倦的,小腿肿胀,肩膀上的酸痛在谈话结束后一瞬间袭来,催得我迅速入眠。
第七章
空谷幽兰
姐姐离开后,我选择离开凯里,这处伤心地,跟随宋青阳回到他的故乡,我的第二故乡,那个生活了六年之久的地方。我的手上依然戴着一枚打造精细的平戒,却是宋青阳给的。路铭的那枚在姐姐去世后,当面还给了他。他很平静,面无表情,没有沮丧,更没有歇斯底里,只是问我,“明光,你真的决定好了?”
“是。”
“嫁给宋青阳?”他又确认道。
“是。”
他叹气,又似在为别的人难过,好像悔婚对他来说无关紧要,有旁的人比他更伤心难过似的。
“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这一切,都是命。”他从前并非宿命论者,我亦不是,但从十六岁那年起,我开始渐渐相信,有些命里该有的劫难,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的。
最后,他站起来说,“再见。”
在他转身走的瞬间,我突然没了力气。忽然感觉到巨大的气压,来自天空的强大的压迫力,容不得你丝毫反抗。人类是最脆弱的动物,除了脑袋,一无是处。在上天,在命运面前,微不足道。这是一种意识到自身渺小后的绝望,从此以后,我将时时刻刻记得这绝望,并时时有它陪伴。如一对冤家恋人,纠缠不休,直到死去。
姐姐死在了镇远,那晚彻夜倾谈后,第二日她起了个大早,我们兴冲冲地吃了丰盛的早餐,嫌隙涣然冰释。
我对她的感情,变得更浓,更复杂。她对我来说,是个特别的存在,我不常见到她,但她却在千里迢迢外留给我一份安定,给我一个圆满的家庭。像小时候一样,保护我,呵护我。我以为她什么都不记得,以为她定不知道还有个我,还有别的母亲,还有一个父亲。孰料,她心知肚明。所有的事情都烂在她心中,她孝敬着姑姑,努力上进,追求理想,为想要的生活打拼。直到癌症索要她的性命,迫不得已才向我追债。
吃过饭,上车,回凯里。
她忽然说,“明光,再呆一天吧,我不想回去……我不需要一群人祭奠我,为我哭泣,我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死去,或者,身旁有人陪伴,那就够了。”
“但是,我们必须要回去,否则母亲定要担心。”按计划,本该昨日归家的。
“我知道,”她抓住我的手,“但是,明光,我这一生从来没有任性过,我想任性一回。”
我心一软,答应了。
谁知这竟是姐姐最后的光阴。她走的时候,身旁只有我一个人。但有环山作伴,并不孤零零。
她想在凯里四周转一转,我知道她思念那座庙宇,便把车往那座山的方向开,起初,她偶尔还会跟我说一句话,说,“我的一生很圆满,只是太短了。”
说,“对妈妈,我有歉疚,我对她冷冰冰,我只是不想因为跟她的亲近忘记了第一位母亲的好,我的第一位母亲是个可怜的人,她被最爱的人抛弃了,也被世界抛弃了,所以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我身上,她对我的爱,没人能取代……但是,我是爱妈妈的,希望她能明白……”
说,“有一个传说,人死后,如果生者过度想念、念念不忘的话,他的灵魂就无法飞抵天庭,只能每日在大气中盘旋;所以,我死后,请你们不要想念我,放手让我离开吧。”
说,“等我死了,一定不要开追悼会,我不想收获太多的哭泣,一定要将我葬在那座庙宇旁,不要太远,让我听到每天清晨的钟声。”
她断断续续地说,我专注地开车。
后来,她说,“我有点累,想睡一会儿,到家了叫我。”
我答应着好。
她睡了好久,这一觉怕是睡得最沉稳。她再也没醒来。
我起初并未察觉,等车开到了昨日登上的那座山峰脚下,我熄了火,到车外抽了一根烟,甩甩袖子,将余味驱赶走,又跳上车去喊她,“姐,下来呀,这儿能看到那座庙。”
推了几推,她一动不动。我继续推她,没有坠泪,仿佛事先知道她即将辞世一般。
“姐姐,你睡得可真好。”轻轻推着她,仿佛推着襁褓中的婴孩,一边轻轻唱:
明亮的月亮啊
普照四方
点点的星光啊
赠我希望
……
离开凯里之前,跟随宋青阳去寺里同姐姐告别。
她离开后不久,便心愿得偿,被葬在了镇远的某座山头的庙宇里,每日清晨听着浑厚激荡的钟声缓缓醒来。陪伴她的还有姑姑,和青阳栽下的瘦弱但苍翠的小松树。
我们沿着姐姐的脚步,一步步攀爬到山上,在第一座山的山顶休憩。我穿着藏蓝色长裙,坐在烟白的大石上,青阳在烈日下远眺。我忽然想到姐姐曾经说过的话,她对这蓝天的感慨,“若是能铰下来一块儿带走就好了。”学着她的样子冲天空抓了一把,紧紧攥住,放在鼻下,合上眼使劲嗅,陶醉其中。仿佛那手是姐姐的,只要不睁开眼睛,她便停驻在我身旁。
在寺庙里住了一夜,小僧跟我稍稍熟识,又挪出一间房供客人休息。
青阳自从上山后,便很少开口说话,但他并不悲伤。到了寺庙门口,他拜见了主持,便拔头往姐姐的坟墓而去,他在她的墓前跪下,奉上一路摘的野花。他跟她说话,陪她看日落。我在一旁看着,自知无法进入他们的世界。入夜,青阳仍在墓前跪立,我去喊了两遍,他只说,“就来,就来。”再没有下文。
第二日清晨,吃过早饭,在大殿里参拜神灵。青阳一晚未归,一直守在姐姐墓前。等我找到时,他神志清醒,坐在一块草皮上,仍是对着姐姐,滔滔不绝地说。见我来了,挪了挪身子,让出一块草皮给我。
“这是我最后一次打扰你睡觉……我有失眠的习惯,总是在夜里打搅你,昨晚被我硬拉着聊了通宵,现在一定很疲倦吧?”又看了我一眼,对着松树说,“明光在这里,有什么话跟她说吗?”
轻灵的风划过树梢,带来一阵草木清香。接着,又是寂静。
“姐,”刚叫出口便哽咽了,“……我是明光……这几日在山上还住得惯吗?”
“医院里的护士托我带话过来,说,在你生病的那段时间,你给他们带去了太多欢声笑语,她们说,无法用语言还清;他们打算清明节过来看你,让我先跟你说一声,别到时候嫌人多不清静……”
又将裙子撕下一块,系在一截相对粗壮的松枝上,说,“看吧,天空我给你铰下来一块了,就放在这风里,你一抬头便能看见……”
哽咽变呜咽,打雷后便滴小雨。
青阳扶住我的肩,也说,“星星,我跟小光打算回到北京,然后结婚,”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大红请柬放在野花旁,“你一定要记得参加……这是你最喜闻乐见的,不是吗?”
姐姐离开后,青阳遵从姐姐的嘱托向我求婚,我答应了,他先回到北京着手办喜宴。
又是母亲帮忙打包,又是两口箱子。将儿时至今的物品全收拾齐了,除了被褥和一些过时的旧衣外,我的一生,全在这两口箱子中。装到车上,再托运空中,再装车运到青阳在北京的家里,便完成了一次最大的人生转换——从女人变成了妇人。
临行,母亲交给我一个铜质大钥匙,说是姑姑在北京房子的钥匙,姐姐过去也住在其中。
“有空的话,去房子里打扫打扫。”她嘱咐我。
“等结婚后吧。”
我们没有同宋青阳的父母同住,等青阳租到一处小房子,搬家清洁完后,累得将近虚脱,瘫倒在地板上。青阳还在做最后的电器调试,我趴在地板上,残喘着气,汗涔涔地流到脊背上,再穿透棉布T恤渗到地板上,荫出一大片印子来。我翻了翻身,枕着臂膀,突然失声痛哭。
我累了,真的累了。
青阳走过来趴到地上亲吻我的后脑勺,将我埋在地板里的头捞出搭在自己肩头,他轻拍着我的背,呢喃道:“乖,小光,不哭。”
凯里是先于我离开贵州的,路铭并不知道他的确切行踪,只说,极有可能,他是回家去了。唯一得知的是他离开的日期:把戒指退给路铭的当天晚上,他乘坐火车离开的,只向亲人辞行后,神色匆匆地走了。他母亲并没有跟去,而是留在凯里度假。我揣测,他一早便做好打算的,自从他知道姐姐病危的消息后,料到我定会嫁给宋青阳,留到最后,只不过是残存着最后的希望罢了。
到北京后,断断续续地听说到他的消息,媒介是电视和报纸。无疑,他的飞机造好了,并且在城市的瞩目下进行第一次试飞,结果是成功的。我看了整个直播过程,他穿着飞行服,在镜头和话筒面前,显得异常缄默,他默默调试着机器,记者多问了几句,他几近吼出来。
飞机很小,包括驾驶员,只有两个座位。起飞前,镜头抓到了他脸部的特写,一张绯红的没有复杂表情的脸,有那么两秒钟,他专注地盯着镜头,一言不发,我对上了他的眼睛,忽然一道犀利的感情进驻到脑里,听见他说,“第一次飞行,我邀请你坐。”
彼时,宋青阳就坐在我旁边,我的头枕着他细长的手臂,我把头埋进他怀里,只听见他说,“真不错,他居然亲手造了架飞机;你们住在一起时你没有察觉到吗,小光?”
“他十年前就开始准备了……总算成功了。”
一个月后,我跟宋青阳结婚了。看着自己的结婚照,尽然幸福铺满,然而,照片里的自己,有些陌生,她衰老了。她才25岁,却仿佛早已失去了青春韶华,仿佛度过了250个春秋,看惯了凶险,并且处之泰然。
婚宴时母亲没有来,父亲亦没有,在遥远的家乡,喜丧事不能交错,也不可接近,若非挤在一时不可,参加喜事的人不可参加丧事,参加丧事的人亦不可参加喜事。青阳的母亲极其重视儿子的婚事,家人尽数到场贺喜,婚礼浩大又风光。牧师问,您愿意娶郑明光小姐为妻,一辈子守护她爱护她吗?青阳愣了愣神,又迅速回答,我愿意。把戒指套在我手指上时,他的神态谨慎又专注,我眼睛浑了,这个男人,会拿他的一生去努力爱上我。
没有度蜜月。
青阳在一家医药研究所找到工作,正对专业。照顾姐姐的几年里,他仍在勤奋学习,姐姐昏迷时,多半是书陪他打发一大段苍白时光。及到工作中,他亦是努力上进的。又因为热爱,而深度钻研。他亦是有天赋的。
第三个月,我在北京的健康中心做经理秘书,赚些微薄钱财贴补家用。做秘书,从来闲不了,小人物的秘书更甚,一仗从早上打到晚上,忙不迭地做着琐事,焦头烂额。动手多于动脑的工作,令人中意。我是不愿自己闲下来的,一闲便要发慌,会瞎想,会怀念过去,会在心里感慨,会伤悲。
青阳亦是忙碌的,他的忙碌又远胜于我。每日四点起床,看书两个小时后,去研究所,直到天黑才回来。除了睡在一起,我们并不像是夫妻。租的家,又似乎是长久预定的客房,我们是两个住在旅馆里的人,分享一张床,一个厨房,一个盥洗室,一个客厅——只有苔藓色布沙发一个,连电视都没有。
春尽夏初。
北京的四季均衡,五月末炎热才席卷上来。中午在家里做清洁,许多旧物需要整理,藏书的屋子更待理出头绪,横七竖八地放着我跟青阳的书箱子,还有些私人收藏,以及一本本厚笔记本,有日记,有大学时记下的笔记。还有,上学时代追的明星的唱片,磁带,歌词本,一应俱全。
有一口小塑料箱子是姐姐的,她走后留给宋青阳的,里面装着他们爱的纪念品。我不敢造次,等把所有箱子里的书摆上书架后,犹豫一会儿后,又把那箱子原封不动地推到墙角,还是留给青阳去整理吧,他一定更愿意亲手做。
我忽然想起离开凯里时母亲塞到手中的铜钥匙,姑姑和姐姐生前的住所的钥匙。只记得当时心不在焉地随手塞进了上衣口袋里,后来到了北京竟将这件事情全然忘记。立即回身去找,摸到那件上衣的口袋,瘪瘪的,再去摸,真的什么也没有,又不曾记得洗过那上衣。心下一阵懊悔,恐怕是在路途中掉了吧。又怕这是姑姑房子的唯一一套钥匙,心急如焚地在从凯里带来的两口箱子里翻来翻去。
直到晚上青阳下班回家,看见厨房灯暗着,不见了平日里那个忙碌的身影,他才蹑手蹑脚摸到书房,屋内一片狼藉,我扶着书架站着,气喘吁吁、又悔恨的样子。
“怎么了?”他走过来,轻扶住我,问道。
“钥匙丢了。”我有气无力地答。
“什么钥匙?”
“临走前,母亲塞给我的钥匙,你还记得吧?”他回想着,一脸茫然,又提醒他说,“是姐姐家的钥匙。”
他立即想起来了。
“本来想过两天去做个清洁,可惜,钥匙竟然丢了。”
“没有丢,”青阳说,“母亲给你的时候,你顺手交给我保管着,还记得吧?所以,钥匙在我这里。”他进卧室去找,少顷,又返回书房,摊开手掌时,里面是一枚规格比正常房子稍大的铜钥匙。
“我明天去房子里看看。”我对他说。
“要我陪你吗?”他问。
“不用,”摇着头,“我去看一眼就回。”
当晚下了夜雨,雷声巨大,雨点却很小,打了半夜的雷,快黎明时才沙沙地落了一阵子雨,等到青阳起床时,天空已经泛白,红霞崭露。
一整夜,我没有合眼,极度清醒着。我打算中午去姑姑的房子中看看,多年来,我一直想去那里看看,哪怕只是在外头看上一眼。想看看姐姐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想触摸与她和姑姑相伴的家具,想看看放在床头的照片都是谁的,想看看她小时候的照片,想拍几张照片寄给母亲。于是当晚,就该去了,兴奋伴着惶惶不安,一定睡不了的。
姑姑的家坐落在一个半山腰上,一个富人区里。等门牌对上号后,我站在两扇高大的黑铁门外,仰望着这栋别墅。主体房是米黄色的外墙面。三层的楼房,害羞地躲在两三颗挺拔的榕树后,院子里有一条铺着石子的车道,兼做人行道,石子路两旁是两个巨大的花圃,尽管疏于打理,依旧开得姹紫嫣红,只是比别处的花多了几分野性。
颤颤巍巍地把钥匙插进孔里,轻轻转了两圈,蹦一声,严丝合缝的铁门崩裂开,露出一条窄窄的缝隙。轻轻一推,伴随着吱吱呀呀声,铁门訇然大开,那条石子路赫然撞上眼睛。与此同时,一阵荒凉扑面而来,甚至,还有尘土肆无忌惮地飞扬。
院子里积了厚厚的落叶,又因为昨晚的雨,有大大小小的水泡。院子角落里树与树间逼仄之处,潮气逼人,散发着霉气与枝干腐烂的气味,蚊虫飞舞。我飞快地踏过石子路,路的尽头并非主人家的住房,而是一间能停泊两辆车的棚子,紧闭着,走近扒着门缝往里看,果然有两辆车完好地停于其中,一辆大红色,而今因为蒙了灰尘,成了深红;一辆黑色,成了灰色。
弃了车棚,转上一条小径,通向主人家的住房,那栋米黄色的楼。遇到一小段楼梯,拾级而上,抵达一个簇新的木门前。木门像是新刷了柚色的油漆,然而,若是仔细看,隐隐约约能看见斑驳的底纹。刷漆的人大概是时间仓促,直接在旧门上刷的,并没有将旧漆刮去,也没有涂底漆。门侧挂着小铃铛,有白尼龙绳垂下。伸手抓住绳子,摇晃一下,铃铛清凌凌地响了,划破寂静。
当然,没有人趿拉着拖鞋来开门。
掏出那把铜钥匙,伸进钥匙孔里,轻转两下,一声缓慢悠长的吱,吱扭扭,木门摇晃摇晃,屋内摆设露出来。先瞧见一架个子高身材细瘦的木头柜子,看得出是上了年纪的,脚很低,柜面上刻着黑色舒展的花纹,正中间镶嵌着两枚铜色的拉环。柜子上摆着五六个相册和一瓶假的郁金香。
几束阳光透射进来。
这房间自在安详。我畏畏缩缩着不肯抬脚进入,怕破坏了那宁静与安详。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抬起脚,过了玄关,直入客厅。
整体的设计风格立即将我包围在一片碎花中,风格是韩式的,居家型的。四处镶嵌着繁复的花朵。精致的布艺。主人是爱木质地家具的,且只爱一种中黄色,偏杏的那种黄,稍深。放眼望去,几乎所有的木家具都搭配着统一风格、统一色调的布艺。地板是柚木,也有些年代了。
沙发帮上罩着白色的布,其上有白色艺术褶皱。沙发上有散落的书,其中一本是半打开着的,夹着书签。我拾起那书,是一本《瓦尔登湖》,往书签之前翻了翻,上头有细小的绢字,认出那是姐姐的字迹,她在书页的边缘上偶尔写两句心得,由此看出她看书很仔细。桌上放着一盘坚果,一叠杂志。房间乍一看像是主人去上班了,东西随意放着,不像是出了七八年远门的模样。
我在沙发上坐下,细细地,又偷偷摸摸地打量着这房子,像个偷窃者,尽管我是光明正大走进来的。
坐在这里,透过大窗子,恰好能清晰地看见院落,绿树和红花,以及半壶瓷绿色的天空。有一种安度晚年的感觉。站起来,随便走入一间房,是书房,房间的两面各是一个四层落地书架,摆满了书,仔细看去,半数是CD,其余的,是小说和与房地产相关的书籍。姑姑是做房地产生意的,八十年代开始做,到新的世纪时,她的生意已经做成相当规模,赚了满盆。
再推开一间房门,是姐姐的卧室。很简单的风格,跟客厅完全迥异。色调单一,只有白、黑、暗黄三色,但并不觉清冷。床单洁白,一尘不染,跟她在医院里用的一模一样。房间里没有衣柜,却有一个电影里常见的可随意移动的铁质衣服架子,满载着她的从春到冬的衣服,一套套封在透明塑料衣服袋里。还有一个树形的首饰架,挂着十几条金晃晃、银晃晃的项链,偏欧美风格。
床头上方悬挂着她的巨幅肖像画,不是相片。她在画像里吝啬笑容,装作冷酷的模样,我一时竟认不出。生活中的姐姐要么是文静的,要么便挂着笑容,她从来给人的感觉就是一道阳光,或者是一处清新的空气。这样的她,十分陌生。
一架精致的暗黄色木梳妆台,台面上的花纹跟客厅里的那个柜子相像,台上摆着六个相框,我不觉走过去,俯下身仔细看,辨识着相框里照片上的人们。有姐姐,有姑姑,还有宋青阳。只有这三个人,再看一遍,还是只有这三个人,心里不免有些失望。既然她一早便知我的存在,为何竟没有想看我是何模样的好奇心呢?
从她房间出来,先在客厅的沙发上歇了歇,之后径直出了玄关。屋里有蒙尘,却没做清洁,一门心思想着,赶紧出去,赶紧出去。在这舒适的家居环境里,闭塞地慌,大气不敢出。又锁紧门,沿着石子路,慢悠悠地走出这陌生废弃的庭院。再将铁门上两道锁,这才轻轻吐了口气。什么都没有发生。本是带着窥探秘密的激情来的,造访了一圈,毫无发现,只是一些旧物,光是加深了原有的印象。
两步一回头,深深望着那院子,内心五味杂陈。几年前,这里还充满欢声笑语,然而如今,却荒无人烟,并且,再也不会被欢乐充盈了,唯一的两位主人不在了,还有什么乐趣可言。也不知房子转手出去没有。
这时,我的注意力落在了铁门旁的信箱里,它一肚子文章,信箱口处露出一截儿白色的信封皮。又是同一把钥匙,打开了信箱。盖子在底部,刚一拉开,哗啦啦,二十几封信件从天而降,奔向大地,跌落在我的皮靴旁。
我蹲在地上,随手拾起一封信,看了看封皮,是1998年2月寄来的电费清单;又捡起一封,是航空公司的年度礼券,还有水费通知单,物业管理费通知单,林林总总,从97年一直到05年的各式各样的信件。不期然地,竟发现了一封千禧年元旦寄给姐姐的信,那时我正在六盘水,跟大学同学一起元旦旅行,打算穿过六盘水进入云南。只有那一封信没有退到我手中,它竟然安然地躺在姑姑家的信箱里,可惜姐姐无缘见到。
继续捡,居然又见到了我的名字。是电业局的通知,上头赫然写着我的名字:郑明光女士。时间是2003年。又看了一遍收信人以及地址,名字是我的,没错,地址也是对的。我犹豫着要不要撕开一探究竟,眼睛瞄向地面,不想竟又见到了“郑明光”三个字,来自一个当地慈善机构。
将所有的信件查了一遍,骤然发现,竟有九封信上的收信人一栏填的是我的名字。我自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双腿一软,坐在路旁的草地上,拿起一封给自己的信,是电业公司的,拆开来看。
“郑明光女士:
因为您有三年之久没有交电费,所以我公司决定取消为此地址供电。若您想再次使用电,请重新申请。
北京电力公司”
我立即猜到,似乎,这个庭院已转入我名下了。最早的一封写给我的信是1998年。而从那一年起,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我便给姐姐写信,便是往这个地址,然而,她从来没有收到过,她那个时候在美国治病,但是,信却因查无此人而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这便惹人生疑了。以后的信,源源不断地寄到这个地址下的郑明星,照样个个退回,仿佛这个地址下那个人从来不存在一般。
我似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翌日,物业公司印证了我的猜测,房主一栏上,赫然躺着我的名字。过户日期是1997年十月,从姑姑名下转过去的。她悄无声息地做了这一切,大约我父母也参与其中,却不声张,直到八年后,一个偶然的机缘,才发现自己的田地里竟平地升起一座宅子。且价值不菲。
我自然是高兴的。但高兴之余不忘疑虑。1997年,姐姐的病情稳定,癌症发现时尚是初期,本有极大把握治愈,即便不能治愈,也可存活许多年,但姑姑偏偏在离开美国后不久便将房子转到我名下,是出于感激,回报,还是对姐姐的一种放弃?
宋青阳亦是很吃惊,他比我更了解我的姑姑。姐姐未生病时,他常常去造访那座房子,亲眼见识过姑姑对姐姐的疼惜,并说,“你姑姑可谓世上最慈祥的母亲,尽管在别人眼中她冷若冰霜,但只要星星在,她从来都是脸上带着笑的,说话声也极其温柔。”
我遗憾地说,“是呀,她对我也冷淡极了。”
“除了星星,她对所有人都是冷冰冰的模样,”他宽慰我道,又惑而不解,“没有理由在星星弥留之际便将房子随意转让呀,或许是,她想要补偿你。”
“她可不是随意转让,”我纠正道,“她是我姑姑,我不算是外人。”
“你知道的,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讪讪地走了。
以后,我常常去那房子,偶尔清理屋子,偶尔扫扫院子,或者是恰好走到它附近,便绕过去收收信件。电还是停的,也没有供水,但这房子,越来越牵挂着我的心。尽管我自己并不住进去。
快降雪的时候,又去给院里几株瘦弱的石榴绑上稻草以保暖,这一切皆是凯里教的,还在他去瑞士之前。这天,风呼啸地刮,天又低又阴暗,预示着暴风雪很快即要来临。我披散的头发似乎要被狂风折断,费劲地绑上稻草后,到屋里保暖片刻,急匆匆走,想赶在暴风雪前回到家中。
锁好大铁门,惯性地去开信箱,掏出一沓广告纸塞进背包里,急匆匆便走。这时,一撇影像将我吸引了去,只见一个穿着军绿色大衣戴着黑色棉帽子的男人正从我身边掠过,我嗅到异常熟悉的气息。他步履匆匆,腋下夹着两本书,埋头专注地走路,迎面刮的风迫使他最大限度地眯着眼。
“凯里?”我试探地叫。
那人并没有回头,步子更快了。
我追上去,又叫,“凯里,凯里。”
他仿佛没听见似的,但我敢保证,那人便是李凯里,确定无疑。他又走了一条街,在第二个十字路口左拐,钻进街旁的一个楼道里。我不远不近地跟着,听见他轻轻跺脚的声音,接着钥匙链在响,哒哒的脚步声,又听见旋转锁的声音。
砰地一声,门关上了。
接着,二楼的一个窗户格里亮起了橘黄色的灯光。一个熟悉的轮廓出现在窗格里。他的确是凯里,的确是。我记下了楼道上的号码。我知道他从阿慈的房子里搬出去单独住,却不知,他竟然就住在姑姑的房子附近,说不定每日两次经过姑姑的房子,说不定在此之前,他打门前经过时,我恰好在洒扫庭除。
亦思虑过躲开这段婚姻,我没有耐性,与青阳的情感,在翻来覆去的折腾中,早已剥落,也许还有些情感遗留,但也不过是源于姐姐的温存——我对她是爱的,他对她亦是爱的,这爱彼此相通,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形成一条疏通的管道,让他的爱流过姐姐,到达我的心。我的爱亦是如此。
关于我的男人,我设想过许多。他有自己热爱的工作和事业,每日有许多需要应酬的事儿。他处理得好复杂的人情世故,他懂得如何驾驭权利和感情。他看透这个社会,不与其为伍,也不揭露,只是接受。他允许异端的出现,甚至,自己也是个异端。
凯里,是那样,轻轻松松地便进入了我的视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