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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夏果什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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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夏果什锦
渐渐对凯里有所了解,同时,越来越觉得他深奥难懂,这种神秘,对一个青春期的男孩子并不那般必需。也开始了解他的独立,也许是十年前,他不过是七岁的孩子时,便已经独立了。当时,他的父母正在轰轰烈烈地闹离婚,争夺他的抚养权。他被寄存在祖母家,他父母的官司打了多年,最后两人皆厌倦,欣喜地发现年幼的儿子即使离开了父母的怀抱,在祖母的庇护下,依旧长得很好,索性长久地将他寄存。从此他与阿慈相依为命。
他父母都有很大的产业,祖父又富甲一方,他本该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然而,他厌恶自己的家庭,甚至亲人,除了阿慈与已经过世的祖父,他感受不到任何的温暖。也没人给予。或许,那份给予太远,远到他已经将它遗忘。
他每日超负荷的劳动,又往返于五金店、电焊厂、仪表公司等各式各样奇奇怪怪的公司。
青阳出院那天,我好不容易清闲一回,那一周都是一下课就被他爸爸接去医院,陪他到深夜。
这天,凯里又是打工很晚归来,我恰好在厨房煮面,见他一张脸苍白,就自作主张地也给他煮一碗。
等他吃完,我问道,“所以,你到底是为什么这么拼命?”
他站起身去洗碗,喷射的水撞击在瓦碗上有剧烈声响。他洗完碗,走到我跟前,问,“你真想听?”
我稍作思量后郑重点头。
“我有一个大工程,要做一架两座飞机,然后开着飞机,去美国参加飞行比赛。”
“……那真是大工程。”我感叹道。
“我从十四岁开始做,再过三四年材料集齐,再三四年组装、试飞……前前后后大概要十年。”他说着,口气好似组装一台玩具车,又好似十年是个短途。
“那坐你飞机的人一定很幸福。”
“我邀请你坐,你是见证人,试飞后第一次飞行,邀请你。”
我虽然心花怒放,却没有轻易答应。
十年后,我又在哪里呢。
隔天晚上,阿慈又在厨房忙碌,她那被削尖了的背在饭的蒸汽中被磨圆,朦朦胧胧,好像一尊神灵的蜡像。凯里亦很早归家,抬了两个硕大的箱子直接钻进工作间。噢,他有个秘密工作间,只有他有钥匙,我从没进去过,也没机会远观。
我照例在楼上学英语,反复读,录下自己的发音,再对照着纠正。这时,门铃响了,好一会儿都没停下,我只好跳下床,赤着脚去开门。
门外是一位中年妇女,四十好几的样子,打扮入时,眉毛和眼睛跟凯里相像,立即联想到是他那位母亲,殷勤地叫上一句,“伯母好。”
“你就是凯凯的女朋友吧?”她笑吟吟换了拖鞋进屋,把衣服和包扔到沙发上,又冲楼上喊,“凯凯!凯凯!”
阿慈从浓雾中钻出,见到女人,挤出一个笑,又冲楼上喊凯里。
“你怎么来了?”凯里刚看到那女人,便不客气地说。
“当然是来看你新交的女朋友咯。”她将目光全然倾注到我身上,我只觉一股殷切的盼望醍醐灌顶,又问我,“叫什么名字?他爸当时太激动,竟忘了你的名字了。”
“她叫郑明光。”凯里倒替我答了。
“虎里虎气,倒像是小子名。”他母亲扑哧笑了,“怎么回事,一脸憔悴的?是不是学习太累啦,凯凯的功课很好的,有空也要多教教人家。”
我捂住脸,自知最近兼顾学业和宋青阳,肯定脸色不会好。
“知道了。”凯里淡淡道。
我上楼去梳洗打扮,但是气色这东西不是寻常的护肤品能瞬间滋养出来的。
席上我没插上话,却很享受晚餐的氛围。
凯里的母亲是个温柔的女人,说话轻声细语的,对凯里也是关怀备至。只是不知为何,不论是凯里还是阿慈,对她的态度都是不冷不热的,而她也仿佛早已习以为常。
直到晚饭结束,我才被提及。
“以你的成绩,上个好大学肯定没问题,”他母亲语重心长地说,“你现在也有了女朋友,未来还会组家庭,每一步都要慎重,我也不反对你造飞机,但是文凭还是要有的。”
凯里低头,一声不吭。
幸好,他母亲也并没有逼迫我,让我去说服他儿子上进,我也算是松了口气。
隔了两三天,傍晚放学归家,房间里多了台电视机,放在窗子旁,几乎将落日的余晖遮尽,问阿慈,她答道,“中午时候凯里叫人运来的,专门送给你。”她笑地合不拢嘴,带着年轻人起哄的意味。
将近凌晨,他从超市打工回来,被我堵在门口,问,“电视机是你送的吧?”
“有用吗?”
“为什么送电视给我?”
“因为,你需要。”他推开对面的房门,正要进去,却扭头对我说,“给你下载了好几部美剧,看剧学英语比较快。”
“哦。”我关上房门,轻轻地趴到在床上,嘴角渐渐上扬。
再在学校里相见,我已经改口叫他青阳。他信任我,因我碰巧救下了他,便同我亲近。但他并不常同我说话,我们也不常见面。大约是,他怕见到同姐姐相似的脸。他照常上课,且成功成为校园里的人物——为了一个女人自杀,这震慑了一所历史上只为高考自杀的学校。
他母亲担心他的健康,索性让他留了一级,避开一些闲言碎语,也省得他睹物思人,他并没有反对。事实上,那次自杀之后,他似乎丧失了选择的能力,对任何事物,任何人,都是不温不火。他没有了自己的观点,对这个世界,亦仿佛是隔岸观火。
唯一乐观的是,他拿我当朋友,并且信任我。
高一升高二的暑假,我想方设法地跟姐姐联系上了。她那个时候仍在美国,姑姑带她遍访名医,大概是没什么好结果,尽管她的病情发现得及时,是早期。我跟她通了电话,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宋青阳的近况,我告诉她,大概是一年前,他自杀了。
“啊。”她在电话里尖叫了一声。
“未遂。”
“那……他……他现在状况如何?”她关切地问。
我不忍心告诉她实情,也不忍心欺骗她,“……不太好。”
“怎么个不好法?”
“他留级了,现在跟我同级,自从你走后,他整个人都丧失了活力……”
“明光,我求你,求你让他重新变成一个有活力的人。”
我如鲠在喉,却问:“姐姐,那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呢?”只有你回来,才能让他变回从前的他吧。
“很快,我很快就回去。”她喃喃道。
挂断电话,我看着手机屏幕上的那张照片,是一年前的姐姐和宋青阳的合影,两个人脸上挂着同样的笑,都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你,脸上和身上,洒满了阳光。
一阵巨大的悲戚从天而降,逼迫我呜咽。
我住在这家里,对于这个已经住了一年多的大房子,不再抵触,称之为家,跟父母的联系并不如本应的那般频繁。上一次母亲打电话来说的话已然忘却,只记得她提起姐姐许多次,担忧之情溢于言表,而对我,只有简单的问候,听起来并非真心。我也冷语相对,这或许是我对她的埋怨,又或许是对桃代李僵的愤懑。
凯里的生日是在八月。
那天正好是开学典礼,高二打乱重新分班,青阳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我则在离他最近的台下,但依然淹没于漫天蓝色校服的大学生中,他找寻着我,一刻找不见便失魂落魄。
我慌忙冲他挥手,他才稍作镇定,开始发言。他的发言简练隽永,先讲对大学的认识,再讲人生希冀,最后是良好祝愿。然后,他忽然对着我,说,“请允许我的私心,我要感谢一个人,她在我快要毁灭的时候挺身而出,而现在,我依然是自暴自弃的,但她就在那儿,一直在我身边。”
我也望着他,含蓄地笑着,但是心里担忧得紧。姐姐要我照顾他,显然,她要的并非一个脆弱的躯壳,而是一个身心皆健康的男人。而宋青阳,对我十分依赖,又或许比我想象地更依赖我。日常生活他足以应付,但只要逢到与人交往,他便蜷缩成一团。
典礼完毕后,新生被分成小组自我介绍,交朋友。青阳和我是不需要朋友的,我们在一座孤岛上太久,生活固定,被囚禁地失去了与外界接触的动力。我把青阳交到他爸妈手上,这才匆匆离开学校,先去街上买包装纸,礼物已经置办好,可惜没来得及包装,赶到家时,客厅里已经灭了灯,桌上摆着插着点燃蜡烛的蛋糕,阿慈跟凯里已经端端正正坐好。
“你总算回来了。”凯里阴着脸说。
“等我。”我飞快上楼,急腾腾地把礼物包好,又飞奔着下楼。
“怎么这么慢?”凯里丧着脸问,他已经不耐烦。
“美好的东西总是值得等待。”
阿慈赞同地点头。
许愿,吹蜡烛。尽管凯里并不情愿,为了让阿慈开心,他装作欣欣然。开灯之后,每人盘子里装一块蛋糕,各自送上礼物。阿慈送的是一部飞行手册,尽管只是漫画版,但他眉开眼笑,阿慈作为家中唯一一个支持他飞行的人,在这个反对声连连的家里是那样难得。
然而,反对重重的日子已经过去,因了我这位女朋友,凯里的父母正式放开搀扶的双手,同意他从事飞行。
拆我的礼物时,凯里不自觉地皱了皱眉,捏一捏,是个柔软的东西,他还猜到是个活物,等包装剥净,一只巴掌大的白色花纹小猫掉出来。
“啊。”他吓得将猫扔到餐桌上,小猫顺势舔了舔他盘里的蛋糕。
他给它取名凯丽。猫随主人。
他每天工作,忙碌,下班后立即去照看猫,每日花费在它身上的时间超过了跟我,或是阿慈相处的时间。
“没想到凯里这么喜欢小动物。”帮阿慈刷碗的时候,我说,带着询问的语气。
“我还真不知道他如此喜欢猫。”阿慈边说边把碗放到架子上。
“喜欢小动物的人都是极其善良的。”
“那也未必……不过,那孩子倒是十分良善。”
“是。”我跟着说。
“昨天跟你说的话,你考虑了吧?”
“考虑了。”
“你是怎么想的?”阿慈追问。
“还是顺其自然吧。”
阿慈昨晚忽然将我叫到房中,问起我对她孙儿凯里的看法。我老实回答,“我觉得他是个温暖的人,但我跟他并不太熟,也不太了解他,只觉得他心里仿佛装了许多事情……他是个神秘的人。”
阿慈摆着手,笑道,“那个孩子,就会装神弄鬼……我是想说,你们是一般大的孩子,在一起生活一年多了,感情也好,或许会有继续发展的可能。”
她见我不吱声,“你好好考虑,不必急着给我答案……而且,这不是凯里的意思,你先不要让他知道。”
阿慈的问题我始终没有回答,我知道阿慈是喜爱我的,她是真心希望我能真正成为这个家的一份子,但是对凯里,尽管我俩已经是名义上的男女朋友,但我还真没往爱情和婚姻方面想过,我也知道他亦是如此。
她给凯里和我创造了各种各样的机会,甚至于,一个月后,我进入了凯里周末打工的餐厅。
那个时候,青阳的状态好了很多,我才得以周末打工。他成立了登山俱乐部,并将校园活动做得如火如荼。无疑,他亦得到更多女孩子的青睐,那段前尘往事似乎也已经消停。
等我的工作做完,等凯里的空当,我会趴在餐厅厨房的大玻璃外凝视着凯里,其实,他算是餐厅的厨师助理,客人多时兼任服务员。
他在洗一盆土豆,水龙头里哗哗的声响,十根通红的手指在盆里黄褐色水里伸进伸出。据我观察,他最常洗的是土豆,然后是西兰花,最后是成捆儿的小竹笋。他也做配菜和装盘,他穿着白色的厨师服,有时穿深蓝色的服务员制服。
每次见他,我都觉得我见到一条自由自在的银鱼,内心便羡慕不已。
我们俩从打工的餐厅回家的路上,会路过市图书馆,不上学、不打工的时候,我总是埋在图书馆里看书,一部接一部,从人文到自然,从政治到科技,从不消停。因为书,我开始变得沉静,死寂,一种经过大风大浪后的超然姿态,又显得冷酷无情。
我进去还书的时候,凯里会在门口的地摊上要一碗炒冷面,等我又借了新书出来,两人蹲在图书馆前的大台阶上分着吃。
“喂,你将来想要做什么?”他从来不叫我的名字,总是叫我“喂”,兴致高的时候,是温柔的“喂”,情绪低的时候,是冷漠的“喂”。
我举着牙签,思索片刻,“我想当个老师。”
“以你的成绩,上北师大没问题。”
“哦,”我大概深知青阳绝不会读北师大,毕竟凯里问的是我将来想要做什么,“那你呢?要考大学吗?”
他摇摇头,“一满18岁,我就能全职打工挣钱了。”
我吃了好几口冷面,才问:“这么迫切吗?”
“迫切。”
这天阳光特别好,远处一片片红叶像晚霞。小风轻拂过发梢,我微微闭上眼睛,缓缓吸气、吐气。
耳边只剩下了凯里的咀嚼声。
我缓缓睁开眼,从书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塞到他手里,“我决定了,我要入股。”
凯里扑哧一声笑出来,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郑明光。”
“嗯?”
“你知不知道你很可爱。”他把卡塞回我手心。
我第一次在他面前脸红了。
过了两周,凯里不知用了什么渠道,帮我争取到了在市图书馆打工的机会。于是,周末他从西餐厅打工结束,就到图书馆来接上我,两人在门口台阶吹吹风,喝一瓶冰镇北冰洋,一直到下雪的冬天。
这之后,我接到姐姐的电话,欣喜地得知她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并非医治,但有效的控制足以延长她的寿命。她告诉我她可以多活至少五年。
我喜极而泣。
“小光,五年的话,我是不是还有机会?”她小心翼翼地说。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轻轻地说:“姐姐,回来吧。”你回来后,我才能开始走自己的人生。
她有些哽咽,“那我尽量早些回去,解脱了你。”
我鼻子一酸,“我的人生已经发生改变,姐姐,我们俩的命运已经紧紧拴在了一起,你解脱不了我了。”
电话挂掉了。
我想,我对她,是有埋怨的。诚然,若是癌症饶恕了她,她便会饶恕我,我也会饶恕自己,一切将会回到原先的轨迹,并且随着时间流逝,记忆消沉,而渐渐淡忘。然而,等她去世之后,我没有哭,却牵扯着撕心裂肺的疼痛时,才懂得,原来,我竟是那般爱她,这种爱披上了恨的荚。
过了约莫两个星期,我回到家中,在房间门口的地板上看见了一个原木色的纸盒,拿起来对着廊灯看,一行又一行流畅的英文。
我蹲在地上拆了包装,竟然是一盒精巧的巧克力,用三厘米宽的金丝绳包扎着。
当晚,我把巧克力吃掉,包装扔了。
姐姐定是从父亲处打听到,我是迷恋榛仁儿巧克力的,于是源源不断地寄来,又怕我会腻烦,换了花样地寄了维也纳的威化饼,里昂的巧克力咖啡,甚至瑞典的布朗尼。她真有情调,也真是用心。只是,那些巧克力我再也吃不下了,只是拆了包装,将金丝带缠好放进抽屉,再将巧克力扔了。
直到有一天,清晨下楼吃早餐时,凯里端正地坐在餐桌前,清汤和面包丢在一旁,却抱了个纸盒在吃着什么。我竟然是昨日我扔掉的巧克力。
我伸手抢过纸盒,眼神很是霸道凌厉。
凯里怔住了,大概从没见过我发火。
我上楼去,关上房门的时候,听到楼下阿慈悄声对凯里说:“她是个可怜人,你别放在心上。”
“她怎么可怜了?”我听见凯里这么问。
“去吧,去打工吧。”阿慈摆摆手。
我跟凯里这么僵持了好几天,我自知理亏,就想趁着他休息的时候去看场电影。票都是现成的,前几天他母亲来家里时偷偷塞给我的,还说她手里也有演唱会和脱口秀的票,想要什么随时跟她说。
凯里还算不计前嫌,非常爽快地答应了。我俩约在周日市图书馆附近的早场,这样看完电影就能直接去打工。
阿慈听说我俩相约去看电影,简直喜不自禁,周六也约了老姐妹去京郊度假,其用意昭然若揭。凯里仿佛也十分羞赧,早早地也先去了西餐厅。
我慢悠悠吃着面包,望着窗外那棵叶子转黄的银杏树,耳边不时传来两声鸟啼。我想,也许,我也应该拥有属于我的幸福。
这时,有人敲门,是姐姐寄来的跨洋包裹。
我打开纸盒,不知为何,缠绕金丝带的时候,内心竟然涌起一阵愧疚感,姐姐正在饱受病痛的折磨的此刻,我又在奢望着什么。
盒子里除了巧克力,还有一封信。
看了信后,我跳起来,立即给父亲打电话,隔了许久,父亲的声音在屋里响起,他关切地问,“出了什么事,小光?”
“姑姑她,她生了病……姐姐六神无主,要你过去。”
“榆林,”父亲叫了姑姑的名字,“榆林怎么了?”
“姐姐只说得了重病,你快去看看吧。”
我晃晃悠悠地到了图书馆,埋头一干就到了晚上。等我回过神时,图书馆已经闭馆了,我茫然四顾,才发现身处珍藏馆中。
我找到一本《奥罗塞》,轻轻地翻着,偶尔抬头,隔着图书馆的厚玻璃看见簇拥的小雨点,在风的驱动下,四处冲撞着。
这时,灯悠忽灭了,黑暗是个占有欲极强的情人,霸气地将我裹紧,我湮灭在一片恶势力的海域中,欲挣扎欲下陷。
我张开嘴叫嚷,却发现灯并没有因此点亮。我并没有能够发出声响。只是张着嘴巴,无力地抖动喉结,有气流在口腔里盘旋。忽地想起阿慈曾经讲过的梦魇,说是人魇住了,发不出声,动弹不得,是给小鬼缠住了灵魂。我试图抬起胳膊,然而,我没能动弹。
我自小便胆大包天,从不惧惮鬼神,又不在黑夜里独自出没,长久的安全让我相信,这样的一座粗暴的城市,也是极其安全的。自然此刻,我仍旧是无神论者。但我仍旧动弹不得。
我忽然想起了姐姐,那张杏黄却美丽的脸。她的面孔极清晰地杵在脑中,她的话时常回荡在耳廓里。或许是我经常翻看她跟宋青阳的照片的缘故。我会想象她清脆的笑声,在某个懒洋洋午后的一片阳光倾泻的草地上,对着宋青阳,爱意挤破了眼眶;会想象她哭泣的样子,她一定是不常哭泣的,偶尔看一出震撼的戏剧,悲戚的结局才使她骤然落下泪来。
我又想到了父亲。我并不认为他在我的生命里扮演着比母亲更举足轻重的角色,他从没有在我哭泣时安慰过我,也没有分享过我胜利的荣耀和喜悦;从没泄露出一丝一毫的爱意,没有足够的理由使我信服,他对我的成长是不可或缺的。当然,他是不可或缺的,只是我不愿承认。
我想起到北京前,他送我上车,车窗徐徐摇上的那几秒钟,我看着他,他的黑发在强光照射下反而露出白芒,一张脸皱巴巴,痛苦不堪。噢,我应当感到欣慰,第一次发现,在对子女爱意的表达上,他是显露过的。
我一直不能理解,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将姐姐宋到北京,转手交给姑姑。又是什么原因使他再一次将我送上去北京的车,骨肉分离的。他无疑是典型的北方男子,高大,有巨力,并且在家中说一不二。有着强烈的支配力和决策力,并且呼风唤雨。在风暴面前迅速做出判断,并且采取措施,不惜一切代价。他没有为将我和姐姐送走道过歉,似乎这一切全然都是对的,符合道德伦理的。
我慢慢习惯了我跟他之间的被支配与支配的关系,母亲总是说,你父亲,他做的都是对的,你要相信他。尽管你现在可能理解不了,但以后,你会发现,那是个伟大的决策。还有,你要敬佩他,并且爱戴他。我的确这么做了,父亲的教化经常让人心悦诚服,但在处理两个女儿的事情上,我绝不屈从,他错了,就是错了。
我又想到了姑姑。在潜意识里,我是惧怕她的,她威严,不苟言笑,对我的疏离……我实在没有理由同她亲近。她也并不喜欢我。
或许是因为,她支配了父亲,父亲支配了姐姐,后来,她支配了姐姐,抚养她照顾她,将她作为自己最重要的责任和负担;再后来,姐姐支配了我,她获得了对我的支配权。她对我和姐姐的生命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或许就是这个原因,使我对她印象深刻,她的意象信手拈来。
姑姑是个美丽的女人。父亲是个英俊的男人。我从未见过我的祖父和祖母,但他们的模样一定是一等一的。祖父应当是个缄默的有才华的男人,祖母会是个能干的女人,能持家,亦有一份精明的头脑。
我记得,姑姑流露过对我的关心,在她跟姐姐即将去美国的时候,她坐在阿慈家的长沙发上,请求阿慈照顾好我。还有一次,是在机场,她搂着姐姐进安检时,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笑意连连。
约莫过了两个小时,大脑持续兴奋后稍露倦意,支持着直挺挺躯干的下半体开始疼痛,一个小时前是又酸又麻,现在这份不得不忍受的苦楚到达了更高的境界。我已经能够挪动两条大腿,稍稍变换了一个较为舒服的姿势。
困意袭来,神智有些不清了,身体在寒冷中不自觉地打颤,由不得我控制,但我是宁愿身子常常抖动,保持恒定的体温。
第二日清晨,我被图书馆老师的开门声惊醒,这才发现竟然在椅子中蜷缩睡了一夜,随后,心中咯噔一声,凯里恐怕要找我找疯了。
早场电影还差十分钟,我洗了把脸,匆匆往电影院赶去,凯里并不在,我等了一小会儿,眼看着大家都进场了,正要悻悻离去时,凯里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电梯里。
他一个大阔步走到我跟前,轻轻搂住了我。
“郑明光,你敢夜不归宿!”
不知怎的,我的眼泪哗地掉了下来。我对他是有信心的,我知道他找不到我,一定要担心的。
看到我泪眼婆娑的瞬间,他就气消了,再看我那副颓废的尊荣,立马心疼起来。
“昨晚被锁在图书馆里了,就在里头将就了一夜。”
“我还以为……”他顿住了。
“以为什么?”我抹了把泪,顺便打了个哈欠。
“走吧,电影开场了。”他没回答。
直到高考完的暑假,我才知道,我在高中的名声一直不太好,他们背地里都叫我,那个童养媳。我才如梦初醒,凯里那个时候,一定还以为那晚我跟青阳睡了吧。
从电影院出来后,我有些偏头疼,便坐在门口的大台阶上,点了两杯奶茶。凯里如平时一样,是个话少但不烦闷的人。
他静静地陪我坐着,身边是来来往往的人潮。
他的手放在奶茶杯旁,就搁在我触手可及处,我伸手抓住他,温暖的手掌覆盖在他凉凉的手面上,他很镇定。
我的眼泪忽然就开了闸。
父亲三天后飞往美国。
一周后,我接到姐姐的电话,谈到姑姑的病情,姐姐呜咽起来,压抑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妈妈得了乳腺癌,是晚期,还住在医院里,恐怕再也出不来了。”
“姐。”我的眼泪簌簌坠下。
父亲此去,恐怕是为处理姑姑的后事,听姐姐的口气,姑姑怕是活不过冬天了。一年前我初见她时,她是那样地健康,身体硬朗。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我对姑姑并没有太深的感情,或者说,并无感情。但我十分感激她将我寄宿在一户温暖安乐的家中,感激她提供的钱财,和我所奢望的安全和安定。然而,一想到她即将辞世,心里又会忽然拥堵起来。
有一天,我正在图书馆打工,手机响时,震动声通天彻地,我跌跌撞撞、万分抱歉穿过图书馆正在自习的层层人群,在走廊接了电话,是父亲。
“小光呀。”
“爸。”我听到他嗓音中的异样,因为疲惫而格外干涩和沙哑。
“忙着呢?”
“在图书馆打工,姑姑她们……都还好吧?”
“还好,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等等,我去外面,那里信号好,”我这么说着,实际上,只是把手机挪离耳朵,咽回呼之欲出的呜咽声,我猜到,姑姑可能不行了。
“现在好了。”
“你姑姑想跟你说说话。”父亲在小声啜泣了,我反而遽然坚强起来。
“喂?”我试探地喊,“姑姑?”
“哎,”她明朗地应着,也叫我,“小光呀。”
“哎,姑姑。”
她忽然不说话了。
我以为她是病症忽然发作,等了又等,那边依旧寂静无声,才怯生生地问:“姑姑你还在吗?”
“……我还在呢。”又是过了一分钟的光景,对方才应道。
“姑姑,”听到她的答话,我不由得哽咽,道:“你吃饭了吗?”
她没有答。
我太胆怯,不敢问她的身体状况,又问说,“美国现在是早上吧!那边的早晨还不错吧?”
她这回轻轻“嗯”一声,音量刚刚好,刚刚足够耳语的人听真切。
奇怪的是,一时间,我竟有成千盈百的话想要对她说,或许是面对即将殂谢的生灵,想尽量拖拽住不放吧。问句在我心里堆积,个个跃跃欲试。又有许多唯有母亲才能顾及的方方面面的叮咛,想要挣脱唇齿,经由一部小小的手机源源不断地传递给她。
“姑姑,我想你了,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却听见父亲说,“小光,我们要去楼下散步了,改日再聊。”
这一句“改日”,便成为永远。
那晚,我睡得很沉。第二日早起,凯里在餐桌上,边喝粥边含糊地问我:“出了什么事?”
“什么?”
“昨天晚上。”他似有些羞涩。
“昨天晚上怎么了?”我咬了一口涂满黄油的面包,慢慢吞咽,之后居然剧烈胃痛,再是肠子如密密麻麻塞满晒干了的豌豆、又相互缠绕般地尴尬的绞痛。
“昨天晚上……凌晨,你忽然进我房间,横冲直撞,走到我的床边,跌到了我床上……”
我喝了口水,绞痛才稍稍缓解。
“你哭了整整一个小时,你怎么了,郑明光?”
我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起身去学校。
午餐是在学校跟青阳一起吃的,只要两人皆在学校,必是形影不离的。他点了茄子米饭,我点了一份排骨汤,一份辣椒手擀面。吃得淋漓畅快,涕泗横流。忽然接到父亲的电话,胸口一梗,刚吞入的面条伴着鲜红的辣椒油从食道中倒抽出,拉拉扯扯地,血淋淋地吐了一地,接着又剧烈咳嗽起来。
“你怎么了,小光?”青阳吓坏了。
我摇摇头,“我去洗手间处理一下。”我是青阳的顶梁柱,我不能倒下。
是噩耗。
姑姑是晒完太阳后离开的,她一直等着夕阳洒进尽余晖,天空完全昏暗,才一声不响地离去。没有遗言,也没有遗嘱。她似乎是把该做的事情早在许多年前便做好了。她死地很坦然,并且没有丝毫挣扎的痕迹,又仿佛对这个世界早已没了眷恋。
晚上,学校里有青阳组织的活动,活动结束后有聚餐,吃烧烤,青阳很尽兴。我一直相信,我不能无私到仅因为远在天边的姐姐便全心全意不计报酬的为旁的人付出,事实上,给他陪伴,却是因他的身上有种东西始终吸引我,牵牵绊绊,尽管我几度挣扎,却摆脱不了那股若有若无的吸引力。或许是一种热情,对待爱情,对待生命,对待所有他热爱的东西的热情,对于这点,我是做不到的。他不仅会坚持,并且,义无反顾,这也正是他的可怕之处。我是怕这样的人的。
但我情愿在他身边,只要能让他舒心畅快的事情,我支持,并愿意去做。有时,在深夜,睡不着的时候,爬起来喝水,开着黄彤彤的灯,不经意间望进镜中,我会看到姐姐的影子,透射在我的□□中,我看到自己并没有在笑,却摇曳着笑意。有时,她会在我的眉间俏皮地眨眼,会轻轻抖动嘴唇。
“小光?小光?”青阳在叫我。
我回过神,望着他,有些哽咽。
他给我夹了块烤五花肉,包在生菜里,又放了两片大蒜,包好递给我,“吃点吧,中午都没怎么吃。”
他这么着照顾我,我更想哭了。快两年了,每回都是我照顾他,迁就他,而这也是两年来,他头一回护着我。
我接过包肉,塞进嘴巴中,艰难地咀嚼,此刻,我的胃中正翻江倒海。
聚会就要散去时,青阳忽然抓了抓我的手,说:“小光,我们……就这么一起走下去吧。”
我的心沉入了海底。
姑姑死后,我连着三个夜晚从睡梦中惊醒,大汗淋漓,口中叫嚷着,浑身乱颤。凯里把我叫醒,抱着我,喂我开水,驱赶我的惊吓。有时,他会轻声哼唱,我闭上眼,疲倦地再次坠入梦海。
这种情况持续了三天。之后,我总以为自己已渐渐开始恢复,并且能够沉稳入眠,然而,凌晨时,我依旧会毫不知情地打开凯里的房门,占据他的床,哭泣,直至渐渐入眠。
我从来不知道,即使感情不深,只要之间连着血缘,也会有剧痛。
我想到姐姐,她是我的梦魇。我埋怨她夺走我的人生,分享我的双亲,嫉妒她有一场纯洁的爱情。
仔细想来,我对她,始终充盈着消极的情感。然而,只要想到她会比常人更快离开,更快地追随姑姑而去,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脸不自觉便湿了。我们始终是有血缘关系的人,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想,如姐姐这般,躲避着爱人,眼睁睁地耗费最后的光阴,我是否该继续以她的名义生活。
二月终于来临,我度过了一个寒冬。对于我的家庭而言,那是个寒气逼人、冰凉彻骨的冬天。
这个时候,父亲还在美国。我跟他极少联系,相反,倒是跟姐姐异常亲密。从她那里得知,父亲沉默寡言了许多,常常会失神发愣,会对她现出无限的悲悯,常常跟她道歉,并且希望可以补偿。母亲也忽然间似是断了联系,往贵州的家中去电话,从来无人接听,唯有每月一号时,在银行卡上看到刚刚打入的款子,划出银行显示贵州凯里,才略微放松,母亲是安然无恙的便好。
唯一的欣慰,是姐姐。她的状态十分好,亦得到了医生的证实。
这天太阳很好,高高挂于天空,云层稀薄,霞光轻易穿透照在地面。凯里照常在花园里侍候新种下的郁金香和一大丛的薄荷,身旁躺着懒洋洋的猫。这个时候的凯丽,个头大了一倍,身形胖了一圈,不再精灵好动,整日晒太阳,被凯里宠爱地像个贵妃。而凯里,打我身边经过时,身上会有猫的气息,夹杂在薄荷的清香中,闻者莫名的烦躁。
姐姐打电话说,“这大概是妈妈在天之灵的护佑,她生前就是个昂首挺胸的大公鸡,总是雄赳赳地保护着我,除了病征,没有什么能伤害到我。现在,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天堂里,一定在为我祈祷。”
“愿她的赤诚之心感动天地,你的病能彻彻底底好起来。”
姐姐抿嘴一笑,毫不含糊地说:“是好不了的。我终究会提前死去。”她的态度跟姑姑如出一辙。极为清醒,有着高度的自知之明。旁人或许会敬佩,会赞赏,然而于我,却是恼怒,恼她们不肯挣扎便要全然接受现实。
“但我可以多活几年。”她俏皮地补充说。
我轻轻地说,“姐姐,是时候了。”
电话那头突然沉默。
“是时候回来了,我也该把宋青阳还给你了。”
我忽然感到无比畅快与轻松。
像疾奔的人,像毫无顾虑说话做事的人,像与任何人没有任何关联的人,像真正自由自在的人。我忽然有种赤身露体的羞赧。
在这个繁花锦簇的午后,我从塑料椅上站起身,走了两步,扑到对面男子的怀里,呜咽不止,热泪盈眶。
“都是泥巴……”他不再挣扎,放下铲子,轻轻地拥住我,我们都长舒一口气。世界仿佛经过一场甘霖,清洁滋润了许多许多。
我告诉他,姐姐就要回来了。
“那你要走了吗?”他敏感地问。
“我不走,”我轻轻地说,“我不知道。”
很长一段时间,我只是努力学习,刻苦到神志不清。有的人,他们选择的路终究与常人不同的,凯里便是这样的人,我本来不是,跟他接触多了竟变了模样。我想要成为我能力范围内可以成为的最好的人。
彼时,父亲和姐姐已经回国,姐姐转到了凯里的医院。母亲说,父亲自从美国回来后便一蹶不振,整个人完全变了模样,连母亲都觉得陌生。他的情绪时好时坏,一次竟在电话中冲我大发雷霆,母亲唯唯诺诺,嘱咐我暂时别往家中去电话了,也不要回去。
阿慈喊我去接电话,我拿起听筒时,仍是小心翼翼的。
“小光呀?”
“爸。”
“我跟你妈,还有你姐,我们明天去北京,你姐想见见你,你妈也想你了。”他说。
“明天吗?”
“对,明天下午就到了。”
凯里主动请缨,骑摩托车载我去,再独自骑回来。我同母亲和姐姐拥抱,父亲略显拘谨,却拿手替我理了理头发上安全帽的压痕。母亲跟姐姐并肩站着,几乎等高,一样地清瘦,与她们相较,我显得圆融,气色极好。她们站在一起,是那样和谐美好,两人又十分相像,像是两大朵同一品种的鸢尾,我却像横亘其中的杂草。
“小光。”姐姐生疏地叫我。
“姐。”我走过去挽她的手臂,等父母故意走远,才对她说,“明天见一见青阳吧。”
她紧张地脸涨起来,像经过一天烈日暴晒的农民。
“我想,他在等你。”我跟她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姐姐很快见到了久违的宋青阳,之后发生的事情简单又浩大。宋青阳不顾父母的反对,考取了贵州大学,追随姐姐,回到故乡。若是在旧时候,从一个小女子的角度,姐姐算是荣归故里——带着一个优秀又心爱的男子,在故乡落地生根。
宋青阳接受她的病症,并且甘心情愿地照顾生病的姐姐,这是一个结局。她可以选择在开头告诉他,也开始选择现在,两条路通向一个方向,有相同的结果。我不明白,为何她执拗地选择了第一种,并且逼迫父母,将我牵涉其中。
我的思绪回到姐姐来信的那天。我有和谐的家庭,慈爱的父母,一个真心喜爱的男朋友,忽然之间,云消雾散。
而姐姐呢。癌症之前,她拥有姑姑全心全意的爱,优渥的环境,一份至死不渝的爱情,忽然之间,云消雾散。
我该抱怨什么吗。如果非得揪出凶手,那无疑就是命运。
母亲打算将我接回家中,她深爱着我,想念我多次坠泪。但我坚持在北京完成学业,尽管我对所学并无十分的热忱。
十八岁那年的夏季,我开始读大学,留在北京。凯里没有考大学,成了全职打工仔。他终于等到成年,找工作时不用再借模样相仿的朋友的身份证。他拼命地工作,但据我所知,并没有攒下太多钱财。
我大学一年级结束时,已经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四年,在形体上完成一个小姑娘到小女人的进化,在心理上,已经成为一个成熟的人。我时常会思乡。故乡,在我心中,并非一个事实存在之处,却是一排红瓦房,一个古旧的院落,院子里长着榆树,春夏交融时会结榆钱,有人摘了拌了面放在大锅里蒸了吃,香喷喷。我想念那个味道。我想念一切旧时光。这也是一个人老了的征兆吧。
我感到自己是漂浮在半空中,从前,也会有类似的感觉,却是只风筝,父亲手里捏着细长又坚韧的线,他操控着我的生命,尽管我们经常性分歧,然而,我会服从,在分歧面前,我会悄无声息地迁就他,让他以为,他提供的风力,亦是我期望中飞翔的方向。而且,他天真地相信了。
现在,我终于长大了。前路漫漫,我将独行。
我居住的那座大房子里的人,并没有显著改变。阿慈略显苍老,但依然精神矍铄。凯里自然成熟,即使不用香水,也散发着属于一个良好品质的人的馝馞芬芳。他全职工作了一年后,奇迹地集齐了制造飞机所用的配件和零件,当然,他夜以继日地工作,并且卖掉了一处他父亲赠送的房产。
之后,他开始旁听我所在大学的机械基础课程,并尝试组装。半年后,他去了瑞士,真正开始学习飞机制造。
去瑞士之前,我、阿慈,还有他的父亲在家里给他举行了一个小型的欢送仪式,他母亲没有出现。那是个事业型女人,此刻恐怕亦正在商场上拼杀,即使唯一的儿子要去留洋,也绝不停下开拓的脚步。只派人送来了送别礼物,是一张沉甸甸的支票。我能看出,凯里隐忍着满腔怒火。
最后一个月里,凯里异常忙碌。母亲不在,阿慈又年迈,只有我,勉强帮他打点行李。
他亦有许多不放心,比如阿慈的身体,比如花园,比如他的猫,还有一个我。
他用了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教会了我如何分辨花种和花期,如何使用锄头,如何修剪枝桠,掌握灌溉技术,迫使我成为跟他一样的专业花农。他手把手地教,一步步地示范,我们在秋后略显凄凉的花园里挥汗如雨。
临走的那天,他还恋恋不舍地侍弄花园,整理秋天收获的花种,照料他的猫。这天,阳光充足,但空气潮湿。
我在给海棠剪枝,赶在花期前最后一次大规模地整理她的枝桠。这株日本海棠是凯里的最爱,这株盘踞的小灌木,在盛花期时,开的花能盛满整个花园,若是有微风,蝉翼一样的花瓣会纷纷扬扬,飞至每个角落,使房子沐浴在一阵粉红色的浪漫情怀中。
因为阿慈偏爱海棠,便在花园里种了好几个品种,后来凯里接管了花园,由他来照料,现在轮到我接管,海棠自然处在照料的第一位。此时,我已经能够清晰分辨出日本海棠和西府海棠了,即使并非花期时,也能轻易分辨。
凯里站在自家的花园中,怅然地望着远方。他的脚下是几株带着翠绿新叶的野草莓,鲜翠欲滴。地下零零落落地撒着深红色的浆果。他一边最后审视他的花园,一边监督我,要求十分严格,时不时会夺过我手中的工具和树枝,亲自示范,并且大声斥责。
“如果想让侧芽发展,就必须把顶芽剪掉。”他说。
“哦。”我小声嘟囔。
他叹了口气,把剪刀递给我,“你来试试。”
我接过剪刀,笨手笨脚地剪着枝条,他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倒也没再发脾气。等我好不容易干完活,他还对着几株海棠发呆。
我逗他,“不然把它们刨出来带走吧?”
“我可以吗?”他望着我,反问道,“如果将她刨起、带走,她在这里的生活就此断了,她要面对一个截然不同的环境:土壤、水分、空气、阳光……又或许她已经打算好了未来:秋天结果、冬天休眠、春天发芽、夏天偷懒;我又怎么能自私地决定她的去留呢?”
我听懂了他的话,嘤嘤笑起来,他那样子真是又痴又傻。
“那就没有办法了。”我吐舌。
“也许,我可以……”他话音刚落,忽然凑过来,抬手搂住了我的脖颈。
我们四目相对,我轻轻踮起脚尖,他也恰好颔首,两片薄薄的嘴唇便凑在了一起。
我瞪着眼睛看他闭上的双目,感受着一个血性男子狂烈的亲吻。他的唇凉丝丝的,但很潮湿,整个人散发着大自然的清香。像是秋日的清晨,初露寒意的微风。又似是柳枝拂面。
我闭了眼,回吻了他。
我仿佛掉进了梦境中的大湖,如镜的湖面,洁净的湖水,一群小小的鱼翔在浅底,我在另一个人的环抱中轻轻抖动身体,肆意享受着他的爱抚,沉醉于中。
不知过了多久,我脸上忽然一凉,覆于唇上的力隐去。睁开眼,凯里正在看我。
“再亲下去,我恐怕走不掉了。”他眼睛明亮带有笑意。
我拼命抑制住挽留的冲动,只是咬着嘴唇不肯说话。
当晚,凯里乘坐红眼航班飞往苏黎世。我开车载着阿慈去机场送她,凌晨偌大的机场航站楼里满是送行的亲友,我跟阿慈手攥着手,看着凯里一步步走向安检口,使出全身力气才没掉下眼泪。
直到他高大的身影消失殆尽,我茫然四顾,再也看不到他时,才意识到,或许,这场爱早已开始。
失魂落魄地回到车里,看见了副驾驶上凯里偷偷留下的信,就着昏黄的车灯看完。
他写道:
“明光,世界对你我来说,是个陌生的存在。我长在冷漠的家庭里,幸运的是,还有阿慈的照顾,才避免成为一个冷酷的人。而你长在健全的家庭里,却在即将成年时遭到遗弃。生命便是如此地异曲同工。我们不会对世界、对周遭产生剧烈的感情,也不会发生激烈的关系,我们只是慢慢习惯,习惯围绕着我们的事物和人,当他们是吸进呼出的空气。即使有人离开也不会太过伤悲,因那空气是混合物,总是在不断变动中,每天都有新的面孔,也会有旧的人或事离开。而我们已经习惯这种变动,并且渐渐麻木,遗忘。
我的生活乏善可陈,只有两个人和一只猫,但这三者对我至关重要。如今我即将离去,原本的稳固即刻分崩离析。所以我要你记住我,并且不能轻易忘记。因为我会回来,找回现在的生活。
阿慈会等我,猫会等我,你也会等我,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