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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丰腴之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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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腴之岛
肮脏的绿皮火车上,人如潮涌,没有多余的空间放行李,他被同入京的学生簇拥排挤到火车门口。大军用包紧紧压扁,粘在后背上,一两个小时下来,后背湿透,荫出很大一块印记,仿佛一块年代久远的疤,写满了这个人的屈辱与曾经的繁华。
到了晚上,噪声渐渐消减,白日里精力无比旺盛又喧闹的孩子在母亲怀中沉沉睡去,说着模模糊糊的梦话。聊天的人们渐渐消沉,开始沉思,酝酿睡眠的情绪。少了人的浮躁,空气清澈,并且沁人心脾的愉悦。星空灿烂,贵州夜晚星如云,且明亮无比。月光清透,照得人心情明朗。车路过湖南的时候,下了一小半儿学生,也有学生簇拥上来,又将他往车厢里挤。他巴着一排座位上的木头挡板才勉强没被人潮卷走。他卸下了背上的包,夜晚本就清凉,没了负重的包,浑身一阵轻松,后背甚至袭来甜丝丝的凉意。他背倚着木头挡板,同另一个女子挤在两排座位中间的过道里,这过道很狭窄,容不下两人,他们只好各自侧着身站才得以不被硬塞进对方怀里。下午时因了热气腾腾,栎树脸上一直在泛的红晕才没被人识破,等到了晚上,情境完全改变,凉风习习的环境中,他颧骨上那两抹红晕像是涂了厚重的胭脂,越发火燎起来。
万籁俱寂,火车亦在睡梦中。他迷迷糊糊地塌在倚靠的木头上,眼睛眯一会儿合一会儿,硬撑了两个钟头,终于瘫软。手中却牢牢抓着军用包,几张票子踹在怀里,贴身放。
临睡前最后清醒地看了对面女子一眼,她眼睛睁得十分大,黑葡萄一样地打量着他身侧的窗外。那眼睛里满是对外部世界的好奇。他猜到她定是新生,上车时脸上还有残残的泪痕。他倦极了,不容多想,跌进梦里。
被喧嚣吵醒,毋庸置疑。他挪挪身子,脚底一阵针扎的痛,疼地他禁不住双脚交替跳动,龇牙咧嘴地小声叫。对面女子噗嗤一声笑了,尴尬顿起,他不知如何自处,拼个死活定住脚。
一天一夜间,他们始终没有交流。若是他要上厕所,就看看她,四目交汇后,她点头示意。他起身去厕所,她则将身子往过道中间一横,为他看着那窄窄的空间。若她去接水,会捎带着他的水杯,他亦会自觉地看管他们的天地。感谢彼此,只需浅浅一笑。需索彼此,只需一个眼神。真如这般简单,彼此便能心领神会。
直到第二个夜晚,他精神抖擞,她亦如此,彼时,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并且保持着充沛的精力,贪恋窗外的风景。他在心里是暗暗佩服她的——即使源于对外面世界的新鲜感,那也仅是一时的。除了榆林,他从未见过这般生命力强盛的人。这夜,由于下了轻轻细细的雨,他精神为之一震,并且一时兴起。他这样的人,读了许多书,反而思想受到囚禁,已知的知识会禁锢住原本天生自由的灵魂。并且,读书人易兴奋易怒,亦是多愁善感的。他想到入京后,他跟这位共患难的女子便天各一方,兴许此生再也不能相会,无论如何他是带着遗憾的。于是,他决定彻夜不眠,或许,他能跟她有只言片语。
入夜,女子等众人皆睡后,起身跳过一个个扭曲且睡熟并不能轻易被任何声响惊醒的人,抵达热水间,接了半杯水。他为减少去厕所的次数,便索性夜晚不喝水,也免去了膀胱的压力。女子将搪瓷杯子捧在胸前,又是翻山越岭,走近栎树,躲进自己的空间里。栎树一低头,视线稍斜,望见了搪瓷杯里盛开的四五多淡黄色的小菊花。
“你不睡吗?”女子似察觉到他的注视,并没有抬头,却问他。
“哦,”他的心踉踉跄跄,支吾着说,“今夜无眠,就要入京了,心潮激荡。”
女子猛地抬起头,脸上立即摆出欣喜的格局,她激动地说,“原来你也是新生吗?”
“不,”栎树搓搓头,“我上了三年了,不过不知为何,每次进京还是会激动。”他嘿嘿地笑两声。憨厚立即充斥着整个车厢,只撞上了那女子一人。女子隐忍不发,半天,终于噗嗤笑了,咯咯声荡漾在栎树耳边。他又是搓头,跟着傻笑。
“我叫傃。”她说,没有带姓。
他一下惶然,磕磕巴巴说,“我叫郑栎树,大家都叫我大树。”
“大树,”他的名字在她唇间玩味,“多朴实的名字,你一定人如其名吧。”
“或许吧,”栎树严肃地想了想,回答,“不过,我不切实际。”
她明显被调起了兴趣,竟说,“我也是个不切实际的人。小时候,父亲被打倒,冠上老□□的帽子,母亲不久后得了绝症,死了。父亲过度抑郁,早早地被关进了治疗所。所有人都认定我完蛋了,但我知道,我会去北京,会有个工作,将来也会生活在那里。那是整个中国的象牙塔,我这样的人必须生活在那里。”
“必须生活在那里?”
“对,”傃说,“我必须生活在那里,我这种人。狠狠地摔倒,一定要华丽丽地爬起来。我总是在幻想,我过上了他们从未企及的生活,我笑的时候他们在哭,或者最起码是哭丧着脸的。”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你一定认为我不正常吧?”傃说。
“不,我只觉得你太好胜了。”
“不,我不比,我只在追求我想要的。自然,我想要的,对有些人来说,难于上青天。”傃见他撇了撇嘴,又说,“说真的,如果现在是清朝,我拼了命也会进宫,使出浑身解数也要当上贵妃。”
“嘘,”栎树逗她,“要是在民国,被特务听见了抓你进大牢,罪名是复辟清朝。”
傃尖声笑起来,嗓音里充满了少女的甜美和一丝矫揉造作的故作成熟。
“不过,你的志向可真不小,”栎树笑说,“我是指,做贵妃。”
“都是些胡言乱语,勿提;来说说你吧,看你的气场,将来必定有一番作为的,你为什么去北京?”
“那是我爸妈的家,他们说北京是个好地方……就我个人而言,实在厌倦了大山,想到新鲜的地方走走。”
“对,年轻人就该这样。”傃喃喃自语,仿佛她并非他的同龄人一般。
火车到了北京,他扛着两人的行李包,傃有一个十分结实的牛皮箱,很重,栎树单手提不动,只好放在背上,佝偻地扛着,另一手拎着自己的军用包,像裹挟着孩子的慈父。傃离他半步地跟着,因她的箱子锁扣坏了一只,要紧跟着栎树谨慎地照顾。他们走到火车站前的广场上,傃欢呼雀跃地跑到一个挂满红旗的小摊子跟前,跟人交谈几句,又冲他摇手,“过来呀,大树,快点儿!”
是她学校欢迎新生的学生组织,他们有三轮车专门运送新生行李。傃恰好赶上最早的一趟,两个高年级的学生接过栎树背上和手上的行李,噗通一声,放到三轮板车上。他开始偷偷地喘气,因为忍受憋得满脸通红,不住咳嗽。
终于平复,拿回自己的军用包,正欲告别,他忽然望见那红旗子上的大字,竟然是自己的学校。那旗的边缘在细微的晨风中翻滚着,栎树忽然释然。他不知为何会轻吐一口气,亦不知为何紧绷的心又毫无缘由地变得舒缓。
他同她告别,没多说话,只是轻轻道一句,“再见。”
傃咧嘴一笑,用力说,“再见!”
他只知道她的名字,又知道他们是校友。但他的学校十分大,他又不是张扬的人,一定不会造大声势地去找一个女子。但他有预感,他会跟这个人再次相遇。
栎树平静地学习,旅途中的相遇像一缕春风,于是,榆林没缘由的抵抗给他带来的苦闷被拂去了三分,使他得以继续学业。女人心,海底针。
每年九月份,新生开学典礼后,按照惯例,会有学校范围内的扫盲舞会。一遍遍地扫,从大一扫到大四,非得将所有的大学生培养地十分有舞蹈情趣不可。这亦是学校为这批新时代的大龄青年提供的机会,千年来的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戕害了自由恋爱的激情,现下思想大解放,反倒只有极少数人敢于追求自由精神。大学勇敢地揽下了这项浪漫的爱情教育。
栎树被团支书胁迫,必须参加。每年的这个时候,他的名字必然躺在名单的最后一列——那些到最后一秒才报名,或者被人拉去充数的。他肢体优美,并且协调,但让人十分费解的是,即使极其简单的舞步,学了无数遍,老师都教倦了,他还是不能跳下来。大学二年级有一次跳集体舞,所有人都得硬着头皮上,他的舞步不繁复,只有三个动作:单膝跪地头稍擎,站起身转圈,最后双手向上迎接初升的红日。再是到不同的音乐时重复。即使如此,他依旧频频犯错,幸好个头高站在后排做绿叶,然而,自那次集体舞后,他头上被扣上个“舞娘”的帽子——学跳舞像个娘们儿,讽刺味浓郁。从此,只要有扫盲舞会,他必定要回炉重造。
请的舞蹈老师是本校的艺术生,每周三晚上七点开始,九点结束。栎树从足球场直接跑到舞蹈室,去的时候二十平米改装的舞蹈室已经人头攒动,他回身钻出簇拥的房间,在门口忽闪着大汗衫,脸上急促地淌着汗。又有几个小女生挤进屋,羞涩地偷瞄他两眼,笑嘻嘻地扬声说话。等震荡的音乐被人群挤出门缝,钻入他耳中,他终于不得不拉开舞蹈室的门,一片红花绿叶乍然入眼,四五十个人被老师大手几挥迅速分成两组,井然有序地或卧或立。
“我不知道今年竟有这么多人,所以要把大家分成两组,”一个女子从最前头往后串,她走过之处,人群自动分出条道,她在正中间停住脚,扬起左手说,“左边是A组,”又放下左手扬起右手,一挥,“右边是B组。A组的上课时间是周三晚上七点到九点;B组的上课时间是周五下午四点到六点。”
女子说完转身去拿水壶。男男女女纷纷冲到墙角,拿包,拿水,拿外套,冲女子道别,哗啦啦走了一半。栎树是分在A组的。
每年的舞蹈课程八九不离十,认真跟着做了一会儿热身运动,他感到厌烦,打一个报告说累垮了,被批准休息十分钟。他钻出熔炉一样的教室,那里头是激情四射,活力满贯的年轻人,对舞蹈或许不是真心热爱,但跳起来神态认真、又勤奋。他找到一个罕见情侣出没的逼仄处,从袖口里摸出半根斩断的烟,点上,慢慢吸进一口,在口腔、鼻腔、气管里婉转地转上一圈,才缓缓地从口中、鼻中吐出。
他又想到了榆林,对她的行为实在疑惑不解。这分明是个没有参考答案的数学题,他按照逻辑推理,尽管有规律可循,并且无限靠近正确答案,但他永远不敢肯定她摸进了榆林的心里。等舞蹈课结束后,他立即给榆林写了一封信。他每月往家中去一封信,往往,这信是由榆林在吃晚饭时大声朗读给父母的,他断然不敢将一颗爱恋之心赤裸裸地寄去,思来想去,在惯常报告近况后,写了如下一行:
“榆林,送你的两本书如何?勿辜负为兄一番心意,请速寄两篇观后感。定要情真意切,勿草草了事。还望母亲常常督促榆林学习。”
令他结舌的是,一个月后,有同学捎信说传达室有他的信,推算时间便知,恐怕是榆林的“观后感”寄到了,兴致勃勃地去取。拆开土黄色牛皮信封,两张薄纸掉落出,去看时,竟发现,榆林老老实实写了两篇观后感,栎树读得声情并茂。在信的最后,她写道:
“栎树吾兄,书很中意,惶恐地写了两篇烂文,还望吾兄不要嫌弃,勉勉强强看完。家中一切皆好,父母身体康健。二老盼望着你赶紧成家,请勿拂逆,速速遵从,以尽孝道。还有一事,我即将去贵阳中学做教师,恐怕是秋后动身。勿念。”
他听后心急如焚,第二日翘课去发电报,请父母再三斟酌榆林去教学之举。然而,两个月后,父亲来信说,榆林毅然决然地去了,他仿佛是在劝栎树,说,你知道的,榆林的性格,只要她决定,谁也拦不了。
既然他们早已远隔千山,在凯里,在贵阳,对栎树来说,距离是相等的。在除北京外的其他任何地方,她都是离开他的,那么,在哪里,又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他便没有再坚持阻挠,只是发了加急电报,请榆林千万注意身体,并且时常给他写信,并告知他她在贵阳的地址。
有一个周三,栎树在球场踢球忘记了时间,等身旁人提醒时,已经过了七点,他先去食堂买了个馒头,边啃边往舞蹈室跑,脑子在转,搜索令舞蹈老师心里舒坦的措辞。隔着脆而薄的木板门,他听见里头有个女声在轻轻吟唱,打着拍子。他平复了心情,轻轻地、谨慎地挪着木板门,蹑手蹑脚地钻进教室,找到个眼皮下的空地,躲进人群里。
“把动作再重复做三遍,之后各自找到搭档去实践。”女子说,她背对着人群,兀自地擎着手,立着腰,脚步轻盈地回转,嘴里细细地打着拍子,声音尽管轻薄,但足以让这屋子里的所有人听地清清楚楚。
三遍做完后,人群乌拉散开,各自寻找伴侣。栎树把外套脱去,找个角落放护膝,回身时,大多数人已然找到了自己的舞伴,其余的男生自由组合成男男,只是一眨眼工夫的事情。等他回过神来,骤然发现,竟然迅速落单了。
“你,来,”栎树听见前方有人在喊,一抬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那人继续说,“对,就是你,做我的搭档。”
栎树是晓得这个人的,他拼命回想她的名字,只记得在火车上跟她聊得甚欢,也知是同一所学校,但那名字,凝在唇间,一时间,究竟是想不出了。他慢吞吞走过去,伸出手说,“谢谢你,我叫郑栎树。”言外之意是,请主动介绍自己吧。拜托你了。
那女子捏住他的手,音乐响起。她开始带着他在舞池中央慢慢地挪动,栎树被她挟持着,浑身不舒服,动弹得,却只觉四肢再不是自己的,只得被动地受她左右,她叫他去左他就左,叫他往后他就得退。并且,他的步子凌乱异常,常常是自己趔趄不已,那女子,从神态上看,十分镇定,且一脸轻松,却常常能顺利躲避栎树那双腾在空中即将踩下去的大脚。
“大树,”跳了两圈她终于说,“我知道你。”
“我也知道你。”他又有点心虚。
“那我叫什么名字?”傃问。
他局促不已,左脚右脚全乱了套,刚走两步,竟然被自己绊住,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所幸被舞伴死命拉住,才不至于整个地脸面朝地、四脚朝天。那女子哈哈大笑,用力捏一捏他的手,说,“算了,也不为难你。傃,我叫傃。我这名字不好记,同音的名字又遍地都是,你会忘记那是很正常的。”虽是如此说,栎树还是感到她是介意的。
舞蹈课之后,栎树邀请傃去吃宵夜,他经常去西门一家拉面馆,那里的面筋道,汤鲜美。傃说,“好吧,去吃拉面。”她仿佛很高兴似的。
一大碗牛肉拉面,一小碗羊肉拉面,栎树又要了一瓶黄橙橙的汽水。傃欢呼雀跃,声音把小小的面馆都叫得亮堂起来,“我见过很多人喝这种黄橙橙的东西,可自己从来没尝试过!”
“为什么不试试呢?”
“哪有钱呀,”她说得坦然,“本来到京的路费都是县长特批的,幸而学校有贫困生补助,哪敢拿买馒头的钱去过嘴瘾嘛。”
栎树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而且呀,我去上舞蹈课也是因为有补助才去的!”她无比骄傲地说。
“我倒赧然了,揣着从父母处拿来的钱,请客消费。”栎树笑说。
“你是不一样的,”傃说,“你是不一样的,我一眼就瞧出来了。”
“我怎么不一样了?”他心里喜滋滋。
这时羊肉面端上来,傃先把羊肉挑吃净,再吃海带丝和豆腐皮,又猛喝一阵汤,这才抹抹嘴,认真地想了想说,“这是感觉,我们都应当尊重感觉;或者这样说,或许,你仅仅是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她说完即低头吃面,状如许多日没有进食。
牛肉面也端了上来,栎树怜惜地看着傃,随即将大块的牛肉、海带丝、豆腐皮挑进她碗里,傃起先是吃惊地抬头,惑而不解地盯着他,后来,她又低下头,不做声地将牛肉、海带丝和豆腐皮吃个精光。
他们吃完面,就趁着凉丝丝的夜风在小饭馆里聊天,栎树又趁机给她要了一瓶白汽水,她喝得很细,咬着吸管一滴一滴地吸进嘴里,再在舌苔上兜上一圈儿,最后才进入喉咙。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栎树的好心。
傃只代了一个星期的舞蹈课,后来,再见她时,她戴着白色的小围裙在一个木头吧台里坐着,手操作着计算器,笑吟吟。一次栎树跟同宿舍的哥们去湖上的小餐厅吃饭,一顿饭吃完,他俩抢着付账,忽而听到吧台里有声音在叫他,“大树!”
他抬头一看,惊喜极了,叫着:“傃,原来是你。”
“我在这里打工!”她依旧是骄傲无比的模样。
“恭喜你。”
“你若是接下来没事,等我半个钟头,咱俩好好聊聊,”末地,她又补充说,“我请你喝汽水。”又朝他俏皮一笑。
他朋友识趣地走了,栎树亦无急事要做,便在餐厅里找个偏僻的旮旯,一边翻桌上的报纸,一边等她,偶尔看一眼她忙碌的样子,偶尔看一眼翠绿的明镜之湖。
约莫四十分钟后,她端着托盘轻飘飘地走过来,托盘上是两瓶汽水,其中一个插了吸管。她穿着碎花的裙子,上衣是洗旧了的白衬衫,十分端庄大方,这让栎树眼前不由得一亮。她在他对面坐下,笑说,“在这里打工的好处是,餐厅免费提供午餐和晚餐,还不限量!我告诉你呀,我现在每天吃两顿,晚饭和早饭就凑合成一顿了,每天在吃上根本没有花销呢。”
“不吃早饭可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
“我听说,早饭是最重要的,长期不吃会的胆结石的。”
“什么是胆结石?”
“……呃,就是胆里面结了石头……唉,总之,不吃早饭十分危害身体健康。”
“噢。”她继续吸着汽水,对于栎树的话,她并不以为意。
栎树又问,“这工作不会耽误你学习吗……中午工作到现在,就是两点……早就上课了呀!”
“话虽这么说,学习哪有填饱肚子来得重要。”
“也是。”
“况且,只要我肯努力,学习是可以补上去的;可是,赚钱的机会难得,若是不珍惜,再难遇上呢。”她吸了口汽水,黄色褪去了三分之一,他注意到,她不再慢条斯理地品味道了。她又说,“也不是没人劝过我,都说,你现在百分百努力学习,等毕业了再赚大钱,现在刷碟子洗碗收银的,都是些小数目,还劝我不要舍了绿豆去追求那芝麻……可惜,我要是没那芝麻,恐怕连大学四年难读下来呢。”
“那以后我常常请你吃饭吧。”栎树说。
傃的耳朵竖起来,眼神里充斥着警觉,又说,“哪能让你请我吃饭。”
“就吃早饭,”他恳切地说,“你那么瘦能吃多少;又花不了几个钱,况且,我现在在帮着导师做项目,学校里、导师每月给补助的粮票我也用不完,也常常送人的,他们亦不领情,不如用来请你吃早饭。”
“早上我很早起来的。”她警告他。
“那再好不过,我五点半到后山跑步,六点钟过后吃早饭。”
“六点半在餐厅见吧。”她干练地说。
“你是起不来?”栎树调侃道。
“自然不是,我每日五点起床读书,然后给女生寝室派送牛奶,六点也就结束了;不过,早上的免费汤从六点半才开始供应。”
栎树也会想,难道是爱上了傃?想了又想,果断认为,那并非是爱。一切源于新奇,他从没见过像她那样的女子,自始至终靠自己,努力工作,罕见自卑。她的内心剧烈又强大,好似没有一丝儿的空间留给阴霾。他会被她所吸引,在他看来,是必然的。况且,被她所吸引的,决然不止他一个。甚至是女孩子,也会为她而倾倒。她本身就如北方男子一般,坚强有力,并且怀有自我拯救的志向。
入冬第一场雪时,他在她宿舍楼下喊她一起打雪仗,身后是全副武装的朋友们,他自己穿着厚重的军大衣,戴着一顶皮帽子,双手套着毛线手套,他们一齐朝她的宿舍窗户大喊:“傃,傃!”
她从窗户里探出头,挒出半个身子,她只穿着一件大红色毛衣。
“下来打雪仗哇!”
她飞快下楼,像一头红色的熊,身子被棉衣层层裹叠,变得浑圆。
二十几个人在冰天雪地里投来掷去,必是一件极其欢乐的事。他们寻的这块雪地,夏天里是广袤的草原,如今,下了一夜的大雪后,有些地方的积雪足足深到膝盖,一脚踩进去,人都走不稳当。互相追逐,围追堵截,玩得十分尽兴。傃的火红棉袄在白雪里如同一支杜鹃花,开得十分惨烈而娇艳。她的笑声很大,跑散开后,即使离她一两百米,也总能根据那笑声辨别出她的准确位置,再用力扔捏地结实无比的雪球,十有八九都能砸中她。傃着实为自己的笑声吃亏了不少。
但她那个下午确实十分高兴。以至于一个星期后的早晨,他们照常一同吃早饭,栎树注意到她手中多了一个用报纸包地严实的东西,等早饭吃完,她才忸怩地把东西往他怀里一塞,羞答答地跑走了。等回到宿舍,等了又等,宿舍兄弟皆去了餐厅,他才小心翼翼地拆了厚厚的报纸,见着了一条深蓝色的毛线围巾。附带着来自傃的小纸条:也不知长度够不够,若是不够,告诉我,我再加。
家里来信说,榆林工作出色,打算留在贵阳,同时,跟同一个学校的物理老师好上了,打算过几个月就结婚。母亲义正言辞地催促他,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先成家,后立业。
这天。他问傃说,“你非要这般逞强吗?”
他们正走在去自习室的路上,傍晚,落日金灿灿的余晖落了满肩。他们并肩走,傃靠近栎树的那部分肩膀,被他挡去了不少阳光,留下一片昏暗。傃双手环抱着书,捧在胸前。从餐厅一路走来,没有人肯率先打破静谧。却不觉尴尬,各自看着沿路的风景,小花小草和微风,人群。
栎树突然厉声责问她时,她一惊,捧在手里的书咣当砸在地上,扬起一小扑尘土。栎树弯腰帮她捡。
“我怎么逞强了?”傃嘶声问。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蹲下的郑栎树,他慢悠悠地捡起四五本书,不慌不忙地拍打掉沾染在表面的灰尘,又硬塞进她双手中,冲她抿嘴一笑。
“没有。咱们走吧。”郑栎树说。
“你给我说清楚,别吞吞吐吐的;把心里头的埋怨都给排出来,省得将来得个闷病闷死了!”
“你别多想,这可不是埋怨。”
“不是埋怨是什么,你分明是瞧不起我的生活态度,觉得我每日辛苦劳作是在做样子给过去瞧不起我的人看,说不定还觉得我好高骛远呢……我告诉你,这可不是逞强,这都是被生活逼的,我一个女孩,失去了家庭,孤苦无依,除了拼命工作,我能怎么办;除了出人头地,我能怎么办。”
“那你一定是要留在北京了?”
“必须。”
“如果留不了怎么办?”
“即使是拾荒,乞讨,我也要在皇城脚下。”
“一点儿回贵州的意愿都没有?”
“一点儿没有,不过毕业之后,等我安定下来,我得回去一趟,将我的父亲从一个疗养院送到另一个疗养院里。”
“你还真是有孝心。”
“你不也是个孝顺的人吗?”傃反问他。
“那是……自然的。”
“你不是也要牢牢扎根在北京吗?”傃又问。
“是吧,我还不太确定。”他实话实说。
“不留在北京,难道你还要回贵州?”
“那可说不定,变数太多了。”
“能有什么变数?只要你认准了,做就行了,哪管什么变数,我呀,就是以不变应万变。”
栎树摇摇头,“比方说,父母身体不适,肯定要回父母身边以尽孝道吧……再比方,某一天忽然爱上了一个外地姑娘,跟随她去她的故乡,这都是有可能的呀。”
傃听见他的话,意外地沉思了一阵子,随后冲他肩膀上抡一轻拳,说,“看吧,你果然是不一样的,跟我是一类人!倘若是我,有了个真心的爱人,他走到哪我就跟到哪……什么出人头地,全都是狗屁……你也不用这么惊讶,我可不是一味地追名逐利,有些东西我也懂,比如爱情呀,幸福呀,都是难能可贵的,比什么都重要。”
“你能这样想真是好。”栎树说。
四月的时候,同班同学皆在焦头烂额地找工作,毕业分配的好日子刚刚随着计划经济一同结束。他在这里没有人脉网络,亲人也只剩下一位八十多岁的祖父,住在养老院里,他每隔一个星期探望一次。像所有毕业生一样投简历,等待面试。然而,到了六月,学校清理宿舍时,他还没能找到中意的工作,所幸做了两手准备,边找工作边申请读研究生。父母皆以为他是疯了,那个时候直读研究生的人,在浩瀚的中国也找不出许多个,他倒是愿意做第一批螃蟹。加之,研究生每月有一百多块的津贴,再加上教授所发放的,他完全能够自给自足,父母也便听之任之,不再过分干涉。关于榆林,她写信对他母亲说,她跟那个物理老师已经完婚,对方家境殷实,父亲是资本家,母亲是知识分子,那男人又温文尔雅,懂得疼惜她。她很幸福。母亲在信里说,榆林,她真的是离开我了,我早就说过,榆林这孩子,只要她别的庇护她的大树,她必定会离开我们,义无反顾。
他跟傃恋爱了。就在他收到家信的第二个星期,他们下了晚自习后去面馆吃饭喝酒,他喝了许多,又絮絮叨叨、残缺不全地讲着他跟榆林的故事。傃听后,果然被唬住了。
“那她是你的妹妹吗?”傃问。
“当然不是,她跟我没有任何关系,跟我们家人都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不可以相互喜欢嘛,完全可以嘛!”
“那你们……有没有发生关系?”
栎树嘿嘿笑了两声,拍打着她的肩膀说,“这是个多么纯真的年代,我们连接吻都不曾有过。”
“既然你舍不得她,依我看她也是爱你的,你干嘛不去把她追回来,别让她结婚嘛!”
“榆林做事情总有她的道理,她做每一件事都是事出有因的……她这样做,一定有她的原因,我……我尊重她。”
“哪有这么多原因,你如果真的喜欢她,必须要有所行动!”
“有所行动?”
“对,你该去贵阳,到她家里跟她说清楚;她避你不见,无外乎是因为你俩从小在一起长大,又被冠以兄妹的称呼。她惧怕的,也不过是社会舆论罢了。社会上怎么看,哪有真切的爱情重要哪!”
“不,”栎树尚有些清醒,“不,榆林不是那样的人,她不会在乎这个社会的看法,一定不是这个原因……或许,她真的只是当我为兄长,敬我,爱我。”
当晚,傃把他扶回宿舍时,宿舍大门紧闭,她又不敢惊动楼层管理员,学校有明文规定不许大学生抽烟酗酒。思来想去,只好把他带到了湖中餐厅,她因为经常晚间当班,配备的有钥匙。
她把他平放在门口的地毯上,又去后台找了两条擦盘子的大布,勉勉强强才把他的上身盖住,又把他拍醒,喂了半杯糖水。
栎树清醒后,第一件事情,便是单手捧住她的脸,嘴唇从额头一路爬下,最后落在她嘴唇上,舌头刺溜溜钻进她的樱桃小口中。傃的双手迅捷地攀上他的脖颈,嘴唇一起一伏,舌头灵动地跟他的搅在一起。空气里有唾液纠缠发出的腥味。嘴唇碰撞地吧嗒作响。他的双手捏住她的双臂,十指皆深陷在她粉白的肉里。她的手臂趋上搂住他的颈,整个身子吊坠在他颈下,使他的脸憋涨成青绿色。
他们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在这场景中各自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他们都是饥渴的人。
一个对爱情抱有虚幻,付出真情,却稀里糊涂地惨遭人抛弃;一个对亲情,对真情,对关怀,甚至对男人,因常年缺水而心田干涸。傃自出生起,便在沙漠中行走,饥渴如老友一般,伴随着她走过年年岁岁。如今,一个如绿洲般的男人迎面而来,即使是海市蜃楼,也会因狂喜而奔腾。
更幸运的是,栎树并非海市蜃楼。
几个月后,他们结了婚。傃心甘情愿地跟随栎树返回贵州,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因为寄托着无限的希望,便叫她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