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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长庆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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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传来一声不屑的冷哼。
“我当几位大人逗留在此,是对北鞑民乱有了制抚良策,原来是在唠这什子家长里短”。
以顾兹绩为首的两位大人,回头见说话的是一向不拘礼法的长庆侯都煜,这不连朝服都敢不着,只松松垮垮地穿了件藏青色常服。
何况他身旁还站了一个同样的不能惹的人物,一身皦玉色刺金八爪蟒纹袍,端雅君子气质出尘,只稍沉眉目,就俨如礼制规训一般,自散着无形威压的国朝储君。
嘲讽,实在嘲讽。
被提名的中常侍颜大人,少府宗正李大人连同顾兹绩竟都一时哑口。
先说尚不知弈元伶与太子有牵扯的传闻是真是假,便是方才开口的煜小侯,他们也是不愿这时去触他霉头的。
而今北鞑部民//乱再起,陛下正是用他之时,向来以奉承圣上为任的顾兹绩和其他几位官员于是都把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不与之计较,皆退散离去。
“怎今日便出来行走了,身子可还有不适之处?”南宇锦明温声问道。
弈元伶见南宇锦明朝她走来后,便很是自然地便站在了为她挡风的一方,心中喜忧参半。
她俯揖施礼,礼貌一笑,答道:“已无大碍”。
回罢,弈元伶看向刚同南宇锦明一道出来的俊拔郎君。
方才听这位小侯爷说话时,弈元伶便有些恍神,因为这声音她在雾里庄听过。
她上前半步,粗略看过他的脸,回忆起在吴山时所熟记的京都官员小像资料。
都煜,少年封侯,其父定国公于四年前失踪,陛下为感念其父都梁春几度为国奔赴疆场,以血肉之躯换来的沙场功勋,连带着对这位行事霸道的煜小侯也是多有偏袒,再想到他自幼失了亲母,父亲如今又失了踪迹,常常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据悉,安泰十年八月,都煜随其父都梁春北上北鞑部,十一月,其父都梁春于一起突发暴乱后失踪,当时年仅十五岁的都煜,在朝廷收到消息,重新派遣继任都护使到前,便已立下平乱之功。陛下闻之大喜,赞承其父风骨,从此得封长庆侯。
弈元伶秾眉微蹙,见其体形,分明也与那日雾里庄的人相同。
而且,她竟诡异地觉得,林中所遇那位自称言她入华京,便要杀之的阁主,貌似也是这般高矮胖瘦。
她心中又觉多想,毕竟那人分明于夜色中身披黑色兜帽,加以黑巾遮面,已是掩去了体貌特征,声色也与这二人大为不同,根本无从以辨。
可她冥冥中怎就会觉得三人相似呢?
慕华煜停在南宇锦明身侧,眼前人倒是跟之前两次见她时狼狈大为不同,一袭紫色长袍迤地,宽袖中的双手轻叠在细腰前,垂于额上的明珠更加称得她端庄绝色。
回想起他昨日生出的打算,竟觉得更加不错了,他低头对朝自己上前一步的弈元伶掀唇问道:“女公子可是想与小侯说些什么?”
弈元伶被他的问话勾回神思,抬头才发觉众人都看她不语,忙散去眼中的疑云,摇了摇头,轻启丹唇,应道:“初见长庆侯,本是无所说道”。
“可臣女素闻小侯爷不爱多管闲事”,弈元伶复又上前半步,这才行礼,却未低头,反倒直视着这位小侯爷的神色,弯唇道:“是以…方才,多谢小侯爷执言”。
‘初见’二字被她拖的有些长,而直接称其‘长庆侯’,于一顿后又咬重‘多谢’,则更显得另有深意。
弈尚书是混迹官场的人精,南宇锦明更是从小耳濡目染,于是这看似再合理不过的一问一答,两人却已是都从中察觉出些许意味儿来。
泥中清濯,可谓高手过招。
慕华煜,微挑眉梢,朗笑一声打破在他身上似有似无的凝睇,慵懒道:“不过随口一言,谢就免了罢”。
就在气氛转为凝滞前的一霎,殿门里小跑出一太监。
“女郎,陛下传您进去”,陛下身旁的总管太监刘言承先对四人躬身一礼,再对弈元伶非阴非阳地笑呵道。
弈元伶闻言,倒也不再多说,随即调转过头,看向弈尚书和南宇锦明。
“父亲、锦…”思及不妥,弈元伶舌尖一转,改口唤道,“殿下,那我便先进去了”。
见二人颔首后,她跟着刘言承径直步入殿内,只在快略过慕华煜时,稍侧头微顿。
“真是放肆!”
文皇后将写着“偷窥者无耻”五个大字的信纸一掌拍在桌上,皓腕金环触在木板上震得叮当作响。
容喜虽不识字,但见皇后盛怒,也知道必定是信中那内容的缘故。
她捧着那只绣着垂丝海棠的宫羽绿荷包没过头顶,抖得厉害,惧得几乎快要拿不住。
佝垂着头半晌,持久没再听见动静,可娘娘没叫她起,容喜也不敢动。
但耐不过手酸软的不行,她抬头偷瞄向文皇后神色,见似有缓和,方颤声声低唤了句,“皇后娘娘?”
文皇后刚正思索着如何让她的一双儿女远离那异瞳祸害,倒是忘了眼前还跪着个人,连累着瞥了容喜一眼,不耐道:“回去吧”。
应“是”一声,容喜站起身,刚退出两步。
闭目拨动着佛珠手持的文皇后又道:“日后若无要事,莫要再来,记得回去对那婆子好生敲打一番,不要让荣儿觉出端倪”。
“娘娘放心,奴婢懂得,定不让公主殿下生疑”。
殿堂高座上,安泰帝衮冕加身,黑色的袖摆上金龙舞爪,栩栩如生。
旒帘后的他,面相丰颐,额宽鬓薄,高鼻深目,耳大厚软,仪表秀美,丰而不胖,端看是一副好说话的任君脾气。
陛阶之下,弈元伶跪坐在垫席上,再拜后就要起身离去。
南宇齐叹息一声,最后又再问一句“当真不再考虑一下?”
他当是菜市场挑萝卜呢,这要她如何考虑。
弈元伶轻摇了摇头,仍旧半分不让,“恕臣女愚资,不堪与二位皇子相配,还请陛下另择贵女吧”。
难怪昨晚父亲突地问她有没有意中人时显得为难,原是皇帝欲赐婚她予皇三子与皇四子其中一位,怕是意在绝了南宇锦明与自己可能同时,间接制衡几位皇子之间的争斗。
弈元伶在心底冷笑这位看似仁厚的帝王,上了些年岁倒是愈发舍不得手中权柄了。
不识抬举!分明就是不想嫁,说什么不堪相配。
南宇齐低眼侧过头,闷气鲠在喉中,摆手挥退道:“行了,下去吧”。
“谢陛下宽宏”。
弈元伶高声告谢,顿首退下。
她一丝也不曾懈怠,只愿赶在安泰帝变卦之前,迅速离开他的视线。
刚疾步行至宫墙拐角,见有人在侧,差点撞上,弈元伶惊得往后一仰,退出两步。
手臂突地被人拉住拖回,弈元伶抬头一窒,那双也望向她的眉目总是这般藏尽温柔。
南宇锦明墨眉岱峰,英鼻深瞳,只一笔画成,如琅玉赐世,无甚瑕疵。
细看他唇红莹肤下着的皎玉衣袍,有碎金点缀,朗朗曜日加身,宛似神祇,莫名让她生出不可及之感。
弈元伶垂下头去,指尖微紧,抽回被南宇锦明握住的小臂。
再抬头时,又发觉他眼中光芒似有黯淡,弈元伶心中不忍,微抿双唇,眉间萦绕上愁色。
“殿下…一直在这儿等我?”
南宇锦明略一摇头,星眸微垂,“走吧,我送你一程”。
弈元伶点头走在前面,南宇锦明则落后半步跟在她的身侧。
早在一刻钟前,南宇锦明得知母后于宫中震怒,派人要召见阿伶的消息,便亲自来到这处等她,欲护送她出宫。
更多的是,他想再见见她。
可他不知今日的阿伶,为何对他…有几分故意疏离,心里难免生了苦涩。
通往东华门的甬道上,二人心里都装着事,长久无言。
弈元伶也猜测南到宇锦明走这一趟,多半不会只是单纯送她一程而已。
宫中能有这般权力者不多,能让他赶来的,怕是荷包还是落到了文皇后手里,文皇后毕竟是他与锦荣的母后,那番言语落在一位长辈又是本朝国母手里,其实弈元伶的心中还是有些顾虑的。
然都城西侧,城中唯一一座可以俯瞰整片皇城动静的阁楼上。
此时树立着一抹不久才见过的藏青色身影,正垂眼遥望这对一高一矮两道疏影信步走着。
郎如玉,女如翠。
确好似天地汝成,融洽得宜,而他却只想将此撕裂、破碎。
南宇锦明眼看宫门在望,将步子放的更缓。
他率先打破沉寂,开口问道:“父皇欲在二弟和三弟中选一人给你赐婚,你…更属意谁?”
就好似知她不会答应一样,他只问了她二人中可有属意的。
而弈元伶听他的口吻语气,自觉更像一位关心妹妹何时出嫁的哥哥,吐吐气,愁道:“你都知道了”。
“嗯”。
弈元伶停步半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蹙眉道:“那你为何不问问我,除了他二人,我喜欢的是谁?”
她一时心中纠紧,待着南宇锦明的答案,难不成他也觉得,自己的婚姻,就该甘心地随他人任意指派?!
‘她喜欢的是谁?’南宇锦明哑言。
这个问题,他也曾想过,可他从未料到,阿伶竟会在今时今刻,就这么突然地问他。
良久,南宇锦明才垂眸道:“阿伶中意的郎君,自是极好的”。
“是吗?”
若是她知道自己急急忙忙赶在此时回京,却只得了这么结果,她会怎么想。
闭眼,轻哼一声,有些两份记忆的弈元伶只知道自己心里,此刻堵得慌。
她,还是爱跟他使小性儿。
南宇锦明愣了一瞬,脸上浮现笑意,柔煦点头。
阿伶这厢与他咄咄逼人的相处劲儿,倒是仿佛拉回了二人年幼没有隔阂的时候。
见他点头,弈元伶也歇了气。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怎么就这样毫无顾忌的与他搭杠了。
自己好像,总会不自觉的在南宇锦明面前,展露出隐藏在骨子里的的娇蛮任性。
关键这样的相处模式,于他们二人,都觉得轻松自如,一点也不奇怪,好似本该如此,衬得她先前那些个刻意疏离,才像是扭捏。
弈元伶喉中轻咳,左右四顾了下:“对了,我今日在殿中跟陛下说明了缘由,想必不用等到下午,荣荣就能解除禁足了”。
“你还未与我说”南宇锦明从她话中说道。
“说什么?”弈元伶眨眨眼,佯装不知。
“缘由”。自然不是她为何被人暗杀的缘由,而是明知自己身处陷境,却独找了锦荣,没有找他帮忙。
弈元伶心虚笑笑:“我…”
她打了个哈哈,试图换一个话题,“锦明哥哥,昨日我于府中编排的一出好戏,估摸着眼下已经开始了”。
“好戏?”南宇锦明微摇摇头,愿闻其详的听着。
弈元伶老实交代了与在殿中南宇齐陈述不同的真实版本,和她已开始布下的棋局。
可当弈元伶的那句“我用了三月红”出口,南宇精明顿时眉目沉凝,语气转厉:“简直胡闹!”
弈元伶心中瑟缩,看着南宇精明生气的神色,暗叹这下是真踢到铁板了。
因着十年前,三月红触发瘟疫的往事,实则是南宇锦明为护弈元伶,在外人面前,为她树立的一片不可触犯的禁区。
南宇锦明心痛咬牙,满目怜惜,甚至顾不得二人正身处于皇宫大道上,双手揽过弈元伶的肩膀:“时隔多年的瘟疫,在你府中出现,你可知…自己将可能会再次被拉进何种境地”。
弈元伶垂下头,面上看不出是何神情。
南宇锦明手抚上她的发顶,轻轻摩挲道:“你怎会这般糊涂”。
弈元伶摇了摇头,一滴泪在她眼角逝过,自语道:“可纸终归包不住火,那场骗局只是掩耳盗铃罢了”。
她抬头笑着看向他,没心肝儿似的道:“我总是要面对的啊”。
话虽说的释然,可终究只有弈元伶自己才懂得,幼时那些年被他人当做妖怪时的嘲讽、责骂、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