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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残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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魁首宴,前夜。
雾漫群山,层林尽染。
柳无面从红梅窗外探进身子来,问:“阿泽,你猜那金错为何要盗取疏阳经?”
“他不愿放弃修炼九阴蛊之法,亦不想受祭坛的牵制,而疏阳经功法纯阳,若辅修此心法,不仅可以摆脱漆乌的控制,也能更好地掩饰他修邪道的端倪。”阿泽给人递了热茶,在窗前淡淡回道,之前被含虚大师所救,她便体会过疏阳经的效用。
“你来找我,是天涯有动静了吗?”她又问。
柳无面暖着手缓缓道来,说的不算好事,却正在她意料之中。
金错虽被擒,但他是何等人物,一口咬定是漆乌以九阴蛊暗算要挟于他,而他替天行道将之就地正法,至于含虚之死,毒是他人下,人是他人伤,他好一轮纯白月,再以命要挟见亲兄长天涯城主,九镇为防江湖震荡,也暂无全策。
天涯少城主与金霜亦上仙亭宫求过数次情,皆不得通融,眼见会武将尽,他们自不会任人宰割。
柳无面传来消息:“那姐弟近日均在筹谋人手,今夜恐有劫人之意,要不要派人先下手?”
“不必。顺势而动即可。”阿泽抚了抚双臂拂去清寒,明日便是仙亭宴,日出前若事了结,尚能过个安愉的晚宴。
仙亭宫上下筹备明夜之宴,已然忙得不可开交,这关押金错的阁楼,守卫也松弛了不少。
隔殿青山之上,一身黑衣的女子冷冽如霜,朝同着黑衣,刚刚上山的金修缘问:“人都安排好了?”
阁中最后一盏青灯灭去,金修缘点头:“师姐放心。”
如今仙亭宫内高手如云,他们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救出金错,故索性声东击西,先由一批暗卫制造动静引去追捕,再行救人之举。
天涯翘楚,不容小觑,混乱一起,剩余的守夜弟子疲惫又惊惶,也就没能注意到浑水摸鱼的两道风影。
然站在更高处的人却是看见了的,此人便是一早候在此处的梅烈。
阿泽让他盯着天涯姐弟,他向来是个做事不多做一分的人,只静静地看着,宛如一尊雕像。
透过阁窗,可见二人谨慎躲藏,打晕偏僻处的守卫,换上行装,最终下了地牢,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搀扶着一人出了阁来。
那人脚步虚浮,只能由金修缘背起,看来逃离早雪阁时被九镇伤得不轻。
见人离去,梅烈便拉了给阿泽的信号,双手环抱着回松殿,吴川尚在仙亭宫,若非他允许,他不能离开此山。
阿泽刚由吴将运功疗伤至半夜,感觉全身经脉已然通畅,相信不过十日,便可恢复如初。
见了信号,将事先准备好的鬼面带上,继续梅烈未了之事。
月华甚洁。
天涯谋划良久,一切行动均不拖泥带水,她隐于暗处,见二人不但不出城,还径直钻入仙亭山深处,看来是布了接应之人,打算走僻路西去。
一路翻山越岭,纵是年轻,男子也已冷汗涔涔,但金修缘仍咬了咬牙,加快速度。
在一片疏林前,他心中绷着的那根弦突然断了开来。
“怎么了?”
金霜一边扶他,一边跟着停步,然话音刚落,她也察觉出了前方的诡异。
此刻叶落无声,连鸦鸣亦无,漆黑处却摇曳起了一阵诡谲之风,金修缘提气连连退后。
动静颇大,背后的金错都感觉到了危险,动了动身,哑声道:“修缘,放我下来。”
“叔父!”金霜连忙将落地之人搀住。
金错没理她,反而警惕地盯住前方,声音也陡然高了几分:“阁下何必鬼祟,有本事出来一见!”
林中忽地涌来一重重雾岚,枝颤叶纷的声音如同四面楚歌,便在这诡异的景色下,走出一抹惨白的影来。
那影单薄似飘动,待金错三人看清,才发觉他面上带着一张棋格白面,双眼恍如两粒黑黢黢的棋子,整个人就像是黄泉来的索命厉鬼。
一向沉着的金错脸上霎时崩裂,微突的双眼紧紧盯着来者手中的一柄青面长扇,扇子紫檀银骨,尚未开合,便可横扫起风。
有沙尘扬天,他却连眼都不眨半分,只冷冷问:“你是什么人?”
那人脚步一缓不答,又很快跃身,扇指了过来。
金修缘见状连忙将师父推开,一招摇掌对上。
打斗一起,必引来山上人,他一边应付鬼衣,一边朝金霜喊:“师姐,你们先走,我来善后!”
金霜纠结片刻,还是扶起金错逃向林外。
那鬼衣目标明确,丝毫不恋战,将金修缘甩出老远,拂袖间猛地伸出一条漆黑的铁链来,击伤金霜,又将落单的金错捆住,拖拽远去。
一切皆在电光火石之间,暗处的阿泽亦来不及回神。
同金错一样,是因为鬼衣那柄长扇。
很多年前,她曾见过一把相似的扇,扇面绘碧落,幻黄泉,天地混接,意指生死,执于清隽之人手中,让她心生好奇。
她记性很好,陈年旧事在她脑中总刻着清晰的轮廓,却不知为何,对那柄扇,模糊得只剩浅影。
心中仍有一种只要再见便能认出的预感,迟迟不见其开扇,她终于挥出了一弯柳刃。
鬼衣朝刃来方向看了一眼,挥扇抵挡,风声折然,露出青黄的扇面,人却如飞鸟掠枝而去。
只是一眼,她果然没有认错。
暗处,金霜起身,见此情形竟眉目一狠,拉着金修缘逃之夭夭。
阿泽未管他们,追向神秘人,即便耳侧只剩山风呼啸,她仍只勉强见其白影,又见其张狂至极,拖拽着毫无还手之力的金错,前往的方向竟是仙亭城内。
她暗叫不好,此举是要引万人围观!
正值临冬节最后一场夜市,城内尤为繁闹,看客们皆瞩目夜色中漂浮的明灯,盛开的花火。
一派其乐融融。
忽然,有眼尖的江湖客瞥见灯海中掠过一条白影,惊呼:“看!那是什么?”
这下,万头攒动,影似懂人心,速度虽不减,却点踏低空浮灯,一下被不少人看清了去。
那是一袭苍白瘦长的人影,右手执着一柄扇,更令人惊奇的是,他左手的铁链下,赫然绑着一个人!
满市哗然。
那被缚住的人着实凄惨,一路撞上起伏的房檐灯架,整个人已经血肉模糊,几次险些从人头顶掠过,都滴下浓稠的血来。
观者无不恶寒,直到有人暼清了鬼衣的扇面。
“那……那扇子!那扇子是谢鬼之物,残恨折啊!”
一鹤发老翁指着扇上天地相接的画面,瞳孔颤震不止,很快,越来越多的江湖客惊呼:“没错,碧落黄泉,混沌无间,扇锋黑红,凝聚万血,那就是残恨折!”
这下,满市看客心绪惶恐。
白衣人对这场面无甚在意,他踏烂一盏黄灯,立在了一处高耸的檐脊上,孤影削如刃,与天边那一轮明月,似圆缺同辉。
他手下拴着的那人悬荡在半空之中,没了人样,更像是一弯钓竿下的鱼饵。
鱼饵尚有意识,他知死期将至,但绝不甘死得如此不明不白,故扯着嗓子朝垂钓之人喊道:“扇从何处来!”
白衣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舒摇无双扇,声音却栗如鬼。
“黄泉来。”
语罢,他手中链啪嗒一松,那鱼饵猛地坠入人潮之中。
无数人见状,真如觅食的鱼虾涌去。
阿泽赶上时便瞧见此情此景,她心头一震,忽觉身涉江湖许久,她从未瞥清过此间全貌。
如今,便看清了。
她见那鬼影萧索,甚至都未低头瞧上一眼鱼儿争食的场面,便被风一吹,远去得无影无踪。
她内气未活,方才一番已是腿软如泥,便不再做无谓的追寻,而是挤过人潮,率先一步到了那摔成一滩烂泥的金错身边。
抬头望见街边客栈飘摇的旗帷,溯雪出鞘,那素帏无声地滑落于金错之身,阻隔了无数双想要窥探的眼睛。
她面无表情地将尸体裹住,拖起,背离人群。
黎明。
仙亭山下,追逐仍在继续,她将死人置妥,收到了梅烈的消息,金霜与金修缘在一刻前不见踪影。
她望了眼天色,风涌的雾气中露出一角料峭的崖尖来,似乎还有一线孤独的黑影,是梅烈正在那处俯瞰全局。
她对踏上那处断命故地有些难明的不安,踌躇片刻,才策马奔去。
崖上枯黄凝霜,朝阳晒雾,呈现出一片耀眼的明色。
她踏碎那片霜土,目光穿越明光后,却看见了两道漆黑的身影,不禁一怔。
“吁——”
她停下马走去,期间只迅速扫了一眼更冷的梅烈,目光便锁着另一抹墨影,脚步越走越快,彼时是她站在崖边,而他骑马奔来,如今互换,她竟生出一种害怕他坠落的恐惧来。
直到那人回身,问:“吴小姐怎么来了?”
她方才从莫名的心悸中回神,反问:“吕城主又为何会在此处?”
未等人回答,她先望向西方。
西边浓密险峻,最易躲避追击,金氏姐弟若要逃出仙亭的话,此方向也最近。
吕熠没有回话,她感觉到他和她看的不是同一方向,虽不知其目的,却并不忌惮,直接向梅烈下令:“天寒地冻,不必深林穷追,鸣弓三响,先封锁仙亭西南二道,盯着汝水北路,倘若他们现身,通知江畔的岐山人便是。”
天涯位于酉西中心,他们必往西逃,至于向南向北,堵住气候回暖的南路,仍冰冻三尺的汝水看似被疏忽,却是他们最佳的选择。
梅烈拈了拈弓弦,便干脆利落地接连弹响,以箭为令,就在他要发最后一箭时,一道清缓的声音先响了起来。
“西南竹林,两溪相错的方向。”
她惊讶地望去,才发现一直无所动静的吕熠根本没看自己一眼,这话仿佛也不是对她说的。
可此间哪有别人?
她不解其意,更不解他为何对山下了如指掌,就像那夜领她摆脱天涯和卞玉的双重追击时那样。
立刻朝梅烈示意,梅烈便依照他的指引向林中埋伏之人下令。
她不再动,随着日出雾气的消散,她见人箭落之处鸦雀成群飞起,身旁人的言语都有了意义,金氏二人就像是入他局的棋子,任他摆布。
直到一处陡崖,那里溪流横贯,山穴众多,手下人几次落空后,便失了踪迹。
她不由凝眉上前一步,眼见脚尖踏出悬崖,身旁伸来一只手抓住她半臂,又很快松开,吕熠道:“你要抓的人,应当藏在那附近新月岩下的河流暗道内。”
梅烈搭好的箭再未射出,她也愣了愣,接着,便请梅烈亲自动手捉人去。
他走后,断命崖只剩他们,而吕熠一直望着阴云莽山出神,像是连眼都未眨一下。
他离崖实在太近,四面风涌,衣袂翩飞,整个人好似即将腾飞的青鹰。
她竟暗下伸指想要将他拉回一些,但他周身散发的寒气还是让她收了手。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弓颤彻天响起,她知梅烈事成,心下松了口气。
身旁人也终于转头和她说话,语气有些冷漠:“崖上风寒,先走了。”
他说完真的负手离去,几乎是同时,朔风横来,吹得她不由一颤。
“吕熠。”
她转身,发现他腰间挂着那块她归还的金牌,此刻随风荡起,流苏凌乱。
“吴小姐还有什么事?”吕熠停下了脚步,却并未回首。
她心头一刺,原本以为他叫她吴小姐是因为梅烈尚在此处,而如今这里只有他们二人,他也这般称呼。
可见是生气了。
她重逢他以来,还没见过他这般生气,以往他若不悦便很容易看出来,要么面上带怒,要么语气不好,但如今,生气便是变得异常冷漠和疏离。
“你是如何知道金氏的行踪的?”她只好小心翼翼问,语速很快,生怕耽误了他,他会更生她的气。
然前方人却并没有很快回答她,缄默了片刻才转身来问:“若我告诉你,仙亭山上的每一处洞穴,每一条溪流,我都熟悉清楚的很,你可相信?”
他的声音枯沉,像是秋洪已决堤,尽数绵延到了她心底,让她心寒得僵硬,重得无法翻身。
他走后,日高升,她才发现,除却晃眼的崖尖,四周涌动着的只有一片阴冷混沌的雾。
*
昨夜本就是难静的一夜。
仙亭临冬盛市,神秘人惨死市中,白衣鬼携残恨折现世,又将成为一段奇谈。
仙亭未开筵,一大清早山门前已是乌泱一片。
来者多是昨夜亲眼目睹那桩诡事,久久惊怔不敢相信的,才成群结伴涌上山,等看此群风云之辈的说法。
“昨夜那手执残恨折的人,你们说是不是谢鬼?”
“诶,我说今日怎么格外阴冷,仙亭宴不会出什么乱子罢!”
“莫信鬼神之说,那是不是残恨折尚无定论,若是居心叵测之人欲借当年之事为祸江湖呢?”
这残恨折为何物?十年前令江湖闻风丧胆的谢秀之扇,如今黄泉蛊流落之风本就极盛,忽又出现手执残恨折的神秘人于闹市公然杀生,这岂非风吹星火,是要将世道乱局烧成燎原之意?
一时间,人心惶惶,莫衷一是。
议论喧哗不算,更有甚者结伴寻山间小道妄图潜入宫中一探究竟,这些个不请自来的江湖客让仙亭弟子很是头疼,却也无可奈何。
松殿——
从清早到半上午,高阁上的柳无面已见过不下五人被黑骑逮了下去,啧啧叹息。
无聊的紧,他瞥了一眼旁边的梅烈,问:“梅烈兄,阿泽去何处了,你可知道?”
梅烈没理他,他默认他不知道。
叹了口气,原来整个铜雀城里,能和他说上几句话的,也只有阿泽。
正想着,便见松殿外走来一人,那人影淡青,个子清瘦,他眼前一亮。
然定睛一看,便认出那行姿不可能是他,皱了皱眉,见影子被守殿人拦住。
那处僵持着,他正疑惑,梅烈眼中已然闪露警惕,踏栏飞去。
柳无面摇了摇头,不知铜雀城主到底用了什么法子,可以把一个人养成这不成人的模样?
悠悠跟上,以解无趣。
梅烈很快看清了黑骑所拦的女子,她乌发青衫,肩上背着一只沾泥的竹篓,篓子缝隙中露出星星点点的枯根青枝来,他探究着其中是否藏有暗器。
“大人。”黑骑朝他行礼。
他并未看人一眼,只盯向那沉定的不速之客。
“来者何人,还不速速离去!”黑骑替他呵斥。
那女子颇为聪明,又颇为傲气,知道掌事者是面前这位背着长弓的黑衣年轻人,于是也不看喝话者,直朝梅烈道:“我说过,医女白牟真,来找飘渺谷主刘玉池。
梅烈眯了眯眼,飘渺谷人刺杀吴川之事尚未水落石出,故此人要么在说谎,要么便与飘渺谷暗中勾结,心藏不轨。
他不再僵持,转身间冷冷吐出几字:“擅闯松殿者,杀无赦。”
“等等——”
身后人竟敢叫他,他余光瞥见那女子从腰间不知摸索出什么,目中闪过杀意,很快朝其手腕抓去。
一个弹指,白牟真身体不受控制地退倒下去,无力感袭上心头,预想的痛楚却并未袭来,反而感觉腰间一轻,被人支住。
她扭头一看,救她者冷面无瑕,她却从来人染着疲色的双眼还有略显苍白的唇色中看出,此人彻夜奔忙,心气郁结,身带旧疾,久治不愈。
医者的天性。
阿泽自然察觉她的打量,待人站稳便松了手,看向推人的梅烈。
梅烈正检查夺来的裂竹筒,其中不过一张密信,他眉头一皱。
她知他为人谨慎,没有多说,不远处柳无面慢悠悠走来,身后还跟着一袭老松影,边跑边朝他们挥手。
“误会了误会了!”刘玉池气喘吁吁地到了素衣女子身边,神色紧张:“阿真,没事吧?”
白牟真摇了摇头。
他这才朝阿泽几人作揖道:“大人们误会了,这便是我说的医女白牟真,可不是什么歹人。”
“飘渺谷白牟真。”女子朝她颔首,说完看向推她的梅烈,他依旧面无表情,随手丢了信便离开。
阿泽明了她意,站出来道:“既是误会一场,我代他们向姑娘赔罪。”
语罢,她瞥过凑热闹的柳无面,也抬步朝里去。
白牟真看着一前一后离去的身影,纠结片刻,还是出口:“姑娘——”
阿泽听闻回身望去。
“方才近观,见姑娘面色泛白,眼带憔悴,应是心气忡滞,过度操劳所致,另外,唇无血色,气息虚乱,体内应有寒毒未清,此事可大可小,姑娘还须多注意休息,疏解心绪才是。”
阿泽竟难得愣了一愣,才客气笑道:“多谢提醒。”
柳无面跟上,险些笑出声来,边走边问:“这飘渺谷的大夫还真有几分本事啊,你心里藏着什么事,和我说不行么?”
他惯常和她这样开玩笑,阿泽顶多回他两嘴,这次却停下了脚步。
“我心中之事,便是早日让姬氏沉冤昭雪,你不知道么?”
“我……对不起……”柳无面暗恼自己说错了话,一时不知从何回答,他从她年少便伴在左右,应该最知她此生忙碌为何才对。
阿泽却垂眸挡住情绪:“是我失态了,你不必这么说,助我良多,是我欠你。”
柳无面摇头欲言,面前人已独自离去了。
山门口,刘玉池见早去的两人似不欢而散,喃喃问:“你这随时给人看病的毛病,什么时候也给自己治一治?”
白牟真坦然道:“我又没说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