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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前世—立冬—来者何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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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像慆濛以为的那样,朝浥反而生活地有条不紊。祁云山多了人,这是朝浥静心连续观察了七天才确定的事。
刚过立冬节气,祁云山顶更深露重,朝浥辗转反侧,瞪着眼睛看着薄薄一层的月光,恍惚间察觉到自己尚未与这个世界割离。
虽然慆濛用法力治好了朝浥背后的鞭伤,但那鞭是异兽脊骨所制,外伤易愈,骨头里的内伤难好,钻心剜骨般的疼痛从脊椎向前延伸到心底。
忽而,那月光似有烟雾混入变得浓稠起来,朝浥迅即闭气,扯过搁置一旁的上衣穿上,掏出枕头下的钢刀,正欲走近窗户,窗边赫然映出一个颀长的身影。
朝浥一眼认出影子头顶的发冠是慆濛的白玉莲瓣发冠,心里松了口气,放下钢刀,颇为无奈叫道:“慆濛。”
月光里平直飘入的雾气倏尔转了两个弯,更快地流入温末阁里。烟雾气味寡淡,一丝清冷竹香眇眇忽忽,好像回到了深池泡水,令人困倦不已。
朝浥摊回到床上,里衣大敞,半边被褥掉落在地上,嘟囔道:“这是什么烟?”
慆濛披着一身月色踏入温末阁的房门,整个人都散发着类似神格、但不是神格的白色微光。他错开眼,把半边被褥提上床:“这是安神香,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慆濛镇定自若,好像不是他深夜站在别人的窗户底下放烟,并深夜闯进别人的房间似的。
慆濛抓准了朝浥被刚刚不小心放出的大量安神香迷了心,不会像白天那般拒人以千里之外,肆无忌惮地摸人的手测体温,还帮人盖好被子。
“安神香……好像深池那片竹林的味道。”,朝浥翻了个身背对慆濛,腿夹着大半边被褥,全然不顾后背受冷空气要挟。
慆濛手腕一翻,安神香的烟雾消失在朦胧月色之中,看着几乎瞬间睡着的朝浥,嘴角微微一扯:药下多了。
他蹲下身,平视朝浥露出的后背,苍穹给了神格,却不愿意抚了朝浥脊骨里的洞。慆濛心中轻叹,四指微微并拢,指尖白色灵力缓缓渗入光洁的皮肤,填入熟睡中人脊骨被戳穿的洞。
深池的灵力有限,朝浥在三十年前便不再日日去深池汲取微弱的灵力,转向以修道的方式吸取祁云山灵气,六十多年下来勤勤恳恳也算没白修炼,否则今日就该被那异兽长鞭抽没了人形,更无法承受此时慆濛至纯灵力。
但是灵力可以弥补身体的孔洞,弥补不了心里的窟窿。慆濛在朝浥身上看到了鲜活的人性,那些凭着跳下渊池历世才能有的珍贵人性,到了朝浥这里,都快被苍穹挥霍殆尽。
慆濛书写人心,加上早年在观世镜里见到因失去自己疯掉的母亲,再加上他常入渊池,慆濛外表如苍穹刚正不阿,内心却比苍穹柔软许多。毕竟慆濛不是始作俑者,所以他即使在冷漠的旁观者位上,仍为朝浥感到遗憾,一路护着朝浥的良善、怜悯、正义、恐惧,甚至懒惰,但这些与人有关的性情皆所剩不多,朝浥丢掉了刚上祁云山时背着的壳儿,不是因为朝浥走出阴影,而是被阴影掏空,没有东西需要护在壳子里。
神,博爱,理智到极点的博爱会成为众生平等的漠然,苍穹是这样,他出生以来见到的其他神使也会这样,不入渊池的慆濛迟早会这样,被天道耍玩得生欲尽碎的朝浥也会这样。
慆濛拉过被褥盖到朝浥的背上,眼底忧伤难掩,好像真的要犯谷雨偷问白露的那种病了。
朝浥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来,狠狠伸了个懒腰,后背的疼痛不似昨日那么厉害,反而有种温润的舒适。他穿好半敞的衣服,忽地停下了手,慆濛?安神香?
他迅速穿好衣服,勾了一眼无人的出岫阁,气喘吁吁地跑到南藏书阁问道:“你昨晚来温末阁了?”
慆濛剑眉一挑,早知有兴师问罪这出:“嗯,给你放了些安神香,睡得可还好?”
这无可挑剔的诚实倒把朝浥噎着说不出话来,偏头看到了昨日买的桂花糕,带着血痕的包纸。朝浥神色一凛,仿佛看到了深仇大恨的敌人似的,眼神中闪过一瞬恨意,转而笑着客气疏离道:“睡得不错,以后不劳烦慆濛神使费心了,温末阁结界也不是轻易破的。”
慆濛嘴角勾起,展颜一笑,在朝浥冷酷威压下堪堪收起,朝浥的结界术还是自己教的,哪就有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了。
朝浥从没有对慆濛设结界的意思,不过是祁云山夜中寒意浓重,苍穹叫一个人寒了心,不必叫另一位神使也寒了心。
朝浥感激慆濛,把他从绝望中拉出来,从生活到情绪处处照顾他,手把手教他本事,让他从各个方面“立”起来。也正由于这份感激,朝浥才没有将慆濛,甚至白露和白萧划分到神性无情的阵营中,才将慆濛当作除母亲遗言和全家希望之外另一个能拉住他的风筝绳。
当晚朝浥没有设结界,慆濛也尊重朝浥没有再深夜探访温末阁。夜长没有梦,有了神格打底的身体够朝浥一夜独望星空,在广袤无垠的深邃之下主动暂时放弃绝望的正当理由。
但他仍觉屋外花草簌簌声响,周边空气略有不正常流动,阴风阵阵,一夜无人。
第三天,朝浥白天忍住用怪异打量的眼神瞧慆濛,晚上悄悄在温末阁内围绕上一圈结界,但凡有人闯入阁内触碰到结界,朝浥自会知晓。
冬季没有往深处走去,无风的夜晚刮来一阵寒气逼人的朔风,冲撞得结界猛颤,旁若无人地穿过朝浥身旁,从正门进入,从后窗飞出——
朝浥右颈侧留下一道血痕,映衬着荒凉月色。
这是一个能够自由进出祁云山并且想要杀他的人。
残损的结界停止震颤,空气恢复秋末的平寂,朝浥跌坐在床边,大口喘着粗气,股战而栗地盯着指尖的艳丽血迹,坠入巨大的恐惧,最细微的碰撞都能让他的存
在产生根本动摇。
那人的法力绝对不低,既能进入祁云山,行动又如此干脆利索——谁想要杀他,他没有见过其他神使,更不提与谁结下仇恨,所以到底是谁?
耳朵内外的心跳和喘息渐渐平缓融于黑暗,双眼覆上一层暴怒的阴翳,颈侧传来阵阵刺痛,他抬眼望去窗外枯枝败叶,满目悲凉。
朝家、茶楼、祁云山,到处有人想要他死,家人、友谊、生命,他所热爱的被一件件摧毁,直到最后卑微的“活着”的信条,这世上仿佛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
第四天,朝浥在出岫阁把玩着慆濛的名印,漫不经心地问:“祁云山的结界任谁都能破吗?”
慆濛奇怪答道:“师父的结界是最牢固的。”
朝浥屈尊降贵地问了清明和谷雨同样的问题:“祁云山的结界任谁都能破吗?”
谷雨回答:“没有人能破师尊的结界,除非师尊允许。”
当晚朝浥加固了结界,并在结界上攻击系法术——他要杀死要杀他的那个人,即使他是苍穹。
或许朝浥作为被神祇判定的死刑犯,可以随高位者之意将身体乖顺地留在祁云山上,或者跪下祈求其他人给他一份不确定的赦免,以便自己可以藏身在干净的死神手中,或者干脆活下来。
然而朝浥拒绝了,他宁愿咀嚼自己的恐惧,也拒绝一言不发。
当晚、第五天和第六天夜里都无人接近温末阁,朝浥眼下乌青,白天尚能硬撑,到了夜晚他不住地神经质地抖腿,缺觉、不安全感、一了百了的欲望轮番折磨着他,时间越长,三天前的恐惧就越发浓厚,在崩溃的边缘走了一遭又一遭。
第七天夜晚,那人终于来访,似乎有所准备似的,“轰”的一声直接炸开朝浥的结界,张扬地走进温末阁,朝朝浥勾了勾手。
朝浥爆喝一声,蓄满灵力的刀狠狠向那人的身影劈去,那人错身一躲,灵巧地闪现到朝浥身后,轻轻在朝浥右侧颈划下一道口子。
“呵。”
那人在朝浥转身之前,趁着如墨夜色转身跳窗离去,窗口结界的碎片和木窗渣子反方向扑向朝浥,朝浥伸手遮挡满目尖锐。
那人不恋战,甚至轻声嗤笑,调戏似的态度让朝浥怒气冲霄,他捡起地上割下的布料,赤红绸缎,切口工整,朝浥重重地布料拍在地上,喉咙里仿佛卡了一团苦涩的泥土。
慆濛闻声赶来,只见温末阁一片狼藉。大门被劈成三瓣,木窗成了窟窿,木屑洒满地面,朝浥跪坐在地上,露出的嘴唇轻微颤抖。
“发生什么了?”,慆濛跑上前,拨开朝浥凌乱的墨发,焦急问道,“受伤没有?”
除了剑台斗剑无意伤了慆濛的肩膀,朝浥极少露出恐惧的颤抖。
“我会等他来杀我,杀掉他。”,朝浥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眼睛直直地仰视慆濛,怒火在眼里燃烧,戾气丛生,像极了朝浥刚上山时说“天道不公”的样子。
“谁要杀你?先给我看看有没有伤。”,慆濛扫了一眼朝浥紧紧抓地的手,蹲坐在地上,尽力平视朝浥,沉稳地问道,突然了然朝浥这几天神情里的厌恶,前几天问祁云山的结界。
“祁云山有谁能自由出入苍穹的结界,就是谁了。”,朝浥将布料摊在慆濛眼前,收起怒意,笑着阴恻恻地看着慆濛,祁云山只有苍穹偶尔会穿红衣。
他对慆濛的爱护长久存在,偶尔失灵,几天前不想慆濛心寒,今日便把肮脏不堪的东西直截了当地摆在慆濛眼前,玉石俱焚的颓唐像是冒出土壤的新芽,难以忍耐。
慆濛看着朝浥的发冠愣怔片刻,他那天怎么说来着,他说“师父的结界是最牢固的”,所以能在祁云山深夜杀人的不是朝浥、不是自己、也不会是人偶,只会是师父苍穹。可是师父怎么会杀人呢?
不对,朝浥已经不是人了,是师父自己钦点的神使,神祇能杀神使而不受到“天道平衡”的惩罚,所以这就是师父钦点朝浥为神使的原因吗?对朝浥的补偿其实是杀死朝浥,抹灭自己犯罪罪证的捷径?
不对,不对,都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