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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前世—立冬—沉云暗杀 ...

  •   慆濛一挥衣袖,温末阁中亮如白昼,低头一看,朝浥掌心细碎的刀口密密麻麻,烟花似的从关节处炸开,右颈侧一道从下颚延伸到肩膀的伤痕惺惺作态地露着杀人者的不屑。

      朝浥脸色苍白,瞧着慆濛宽袖下隐忍的握拳,眼里闪过一丝悔意,他还是不该将没有确定的事情告诉慆濛,所以烛灯亮的那一瞬,他将红布收入自己的衣袖内。

      慆濛虽在自由和人性上与苍穹有龃龉,但慆濛仍是苍穹精魂所生,苍穹仍抚养了慆濛几千年。

      神,博爱,博爱到了头是众生平等的漠然,而在朝浥身上的漠然显然不再符合“平等”二字。

      慆濛一把抓过朝浥的手,疾言厉色地问:“怎么伤成这样?”

      朝浥偏过头,不以为然赌气道:“反正都要死。”

      慆濛指尖凝力,正欲推进那纯正白色,朝浥猛地抽回手,站起身不自在地冷冷道:“不用你管,我会,你回去吧,今晚他不会再来了。”

      慆濛直起发麻的腿,瞥见朝浥沾上血滴的月白色袍尾,眉心紧皱:“我会跟师父说明,你今晚去我那里睡。”

      门窗尽坏,微微凉风成了冷冽的穿堂风,吹起朝浥的发丝,不客气地拂在颈侧伤口之上。朝浥眼尾上挑,眼底微微猩红,寒厉的探究意味大大方方地跃进慆濛的眼里。

      朝浥不愿意用质问的延伸盯着慆濛,就像在死囚牢里盯着

      慆濛退后一步,呼吸暂停一瞬,叹出一口长气,尽力平稳声音道:“今晚先去出岫阁,明天让清明谷雨修好这里,明晚我和你一起在温末阁等。”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把刀,口中念诀,刀鞘周身散发绿光复又熄灭:“这是轻尘刀,你拿着防身。”

      慆濛的理智像绷紧的弦,一触即发。

      他知道苍穹独断固执,但不能固执到杀人,他理解神性冷漠,但不能冷漠到杀人,至少不能任意恶意肆虐。如果伤害甚至意图杀掉朝浥的是苍穹,那么天道何在?他在朝浥面前心心念念维护的天道何在?

      “不,你在出岫阁听声,我在温末阁中等。”,朝浥不客气地颠了颠轻尘刀,还算趁手。

      轻尘刀小而轻,刀鞘由黑檀木打磨而成,刀刃末端微微上翘,刀锋锋锐,刀身的银灰发散着薄薄的青白之色,刀柄亦有一株青白色的矮草,不似祁云山所有,慆濛也从未提过这把刀。

      第八天,朝浥撤去了所有结界在温末阁中等待,等待在最后的抗争中被苍穹杀死,慆濛在出岫阁中等待信仰的宣判。

      朝浥看了看手里的轻尘刀,折射出沉静月光,想必慆濛神使给的刀应该有一些独特之处。

      门外传来沙沙风吹草动声,下一秒,屋中倏然蹿过一道红色身影,朝浥爆起,在红色身影到床边之前掐着红衣人的脖子,将他抵到了墙壁上,温末阁的门轰然炸开。

      轻尘刀的弧度刚好沿着红衣人的脖颈。

      朝浥阴沉问道:“天道,竟这么容不得我吗?”
      红衣人哼出一口气,背对着月光,向朝浥露出不屑的笑。

      “将我变成神使,杀了我也不用背负任何责罚,是不是!”,朝浥浑身颤抖,压抑许久的火焰终于在瞬间席卷了所有理智,一刀插进红衣人的脖子。

      “轰!”

      朝浥被一阵强大的力量击中,骤然推后十几步,吐出一口血。

      温末阁被烛火点亮,朝浥不顾强光刺眼,攥起刀柄,再一次冲了上去。

      六十五年来,他那么不甘心自己的命运,不断被迫接受、接受、接受苍穹安排的一切,他花费所有力气说服自己放下、放下、放下,最后发现故事都是错的。

      六十五年的活命也够了,给不死的苍穹占个便宜也不是不行,但他就是想看苍穹被挑战。

      “好了好了,冷静点,我是慆濛。”,慆濛锢着朝浥拿刀的右手,将朝浥的头埋在胸前,另一只手轻抚着背上的凸起鞭痕,他总不会像六十五年前那样一手刀拍晕已经长大的朝浥。

      然而朝浥一声爆喝,挣脱了慆濛的怀抱,欲向前刺去。

      慆濛一把抱过朝浥的双臂,弯刀瞬间插入慆濛的左肩。慆濛叫道:“看清楚,那不是苍穹!”

      朝浥横冲直撞的思绪霎那停止狂舞,他的呼吸似乎凝滞了一般,木然地看向倚靠墙壁的红衣人。

      眼珠不灵活地转了几个圈,才看清红衣人带血的墨色额发下不是苍穹的脸,那脸上带着邪笑,饶有兴趣地瞧着朝浥,丝毫不在乎脖颈上足以致死的伤口。

      红衣人的不远处站着穿着红白衣袍的女人,担忧的眼神在红衣人和朝浥之间来回扫着。

      朝浥僵硬地往后退了几步,“哐”地一声坐在地上。
      夜色如水,水中沉寂,将屋中的人淹没。

      “我把沉云带走,你处理一下这里。”,女人说道。

      慆濛点头,坐在朝浥旁边,并无伤口的左肩调整到朝浥能倚靠的高度,眉头紧锁,喉咙发紧:“刚刚那红衣是沉云,红白衣的女人是兰素采,他们很早之前由师父欲望造出。沉云吸收大恶,性情向恶,肆意千年后被师父压在了檀释树下,让性情向善的兰素采看着他,剐掉他的恶意。”

      “他不是师父,但他能上祁云山杀你——这几天想杀你的应该都是他,就说明……师父也想杀你,沉云已经感到并吸收了师父的恶意。”

      话及此,慆濛喉结上下滚动,深呼吸一口气:“祁云山是天道映射,天道无情,苍穹如此,清明谷雨如此,苍穹造出的神使皆如此,所以不要放不下。”

      起初慆濛不愿来人是苍穹,他甚至不能为苍穹找到一个合理的理由,后来他不愿来人是苍穹的七情六欲,他们受苍穹的影响最大,再后来他不愿来人是任何一位神使,嫉妒朝浥的出身,看不惯这些年朝浥写的话本,无论何种理由,原罪本质都昭然若揭。

      最后来人的沉云,是苍穹恶相的最大容器。

      “包括你吗?”,朝浥突然哑声说,“你也无情?”

      “我……”,慆濛顿了顿,“我不是。”,他想回答“是”,理应回答“是”,但他不是。

      他听到白萧说起朝浥痛失家人会低落,看到朝浥耽误的人生会遗憾,摸到朝浥背上的伤痕会心疼;他也在茶楼看过来往路人的喜怒,跳下渊池亲身经历过各色各样的人生,连他自己都为因他失智的母亲而发过疯,他无情吗?他得承认,至少在人性面前虔诚地承认他不是无情。

      “你也能放下那些不甘吗?慆濛,你已经知道苍穹是什么样的了,’神使不能犯错’根本就是谬论,他把犯的错都杀死才说自己从未犯错!”,朝浥哭腔越来越重,他铁面无私地质问慆濛,却不明了自己为什么要问,在争取些什么。

      对朝浥说的话冠冕堂皇,慆濛不甘,太多的道德压在这位神使背上。他从观世镜里看到发疯的娘亲时,苍穹立刻收走观世镜,并把慆濛绑在石坛上七天七夜,苍穹一身仙风道骨,在石坛前显得勉强,苍穹说:“你是我精魂所生,是天下最有神性的神使,别让我失望,慆濛,不问前世,在你自己身上也一样。”

      “最有神性”将慆濛的不甘,但此刻自己撑着一张扑克脸,语气淡淡地跟朝浥说出那样的话,与当年石坛前的苍穹有什么区别?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慆濛?”,朝浥绝望吼道,”没有家、没有爱人、没有想要做的事,时刻有恶意攻击却无法死去!你要我怎么做?你叫苍穹把我杀了吧,嗯?我对不起你这么多年的照顾,是我对不起你,但求你杀了我吧!我投了胎——我不要投胎,太累了!”

      朝浥最直白的一次求救,求得慆濛肝胆俱裂。
      “嘘嘘嘘——”,慆濛努力盖过朝浥抓狂的声音,伸手揽过朝浥的肩,让他倚靠在自己身上,没有受伤的手轻拍朝浥的后背,像母亲哄睡吵闹的孩子,“等会儿我们叫上白露,回隅言山,怎么样?只是可能暂时没有床——”

      “我不允许。”,苍穹凛然的声音打断慆濛的劝哄,眼神闪着寒光,落在朝浥手边的轻尘刀上,像一块冷铁扔进了热烘烘的袄衣里。

      清明和谷雨站在苍穹身后,面无表情地扣着沉云和兰素采,而沉云和兰素采脸上都挂了彩,眉头紧皱,不安地挣扎着,他们刚刚差一点就能离开祁云山。

      慆濛指尖朝向轻尘刀,刀柄倏尔跃入慆濛手心,手腕一转,刀身藏入袖内,他站起身,挡在朝浥面前,眉眼冰冷,凝视着苍穹幽深眼珠,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带朝浥和白露去隅言山。”

      苍穹眼底闪过轻微的诧色,眉心抽动,深深呼出一口气息。

      轻尘刀剑柄为断魂草,可斩断尘缘,是慆濛炼出的第一把武器,也是慆濛反抗苍穹的工具。那时候慆濛手持轻尘刀,扬言摆脱祁云山的决绝眼神与现在如此相像。

      “兰素采,我要你现在剐掉沉云的恶。”,苍穹沉吟,无关痛痒地下命令。

      慆濛是苍穹最得意的作品,在苍穹被世人摒弃而身陨的某些时刻,他需要慆濛主持天下“公道”。

      苍穹做给慆濛看,告诉慆濛沉云才是杀朝浥的那位,也告诉慆濛他已经惩罚了沉云和兰素采,他依旧是慆濛眼中的“公正”天道,还告诉慆濛他不会动朝浥,但不代表他不敢动。

      “不,不要……”,兰素采的反抗被迫隐入温末阁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之中。

      朝浥瞥了一眼沉云,沉云眼角猩红,衬着一身红衣,好似全身浸在血水之中。朝浥手指紧紧攥住慆濛的衣角,他不懂什么是“剐掉沉云的恶”,但本能地从兰素采的抗拒和沉云视死如归中感到恐惧。

      下一刻,白光骤亮,沉云的嘶喊响彻天际。

      兰素采指尖灵力如锋利的刀锋,在虚空中轻轻一划,沉云从头到脚,先是红色,再是黑色,最后露出白色,鲜血、恶、骨头,一层一层剐掉恶意。

      “够了!”,慆濛喝道,眼中满是厌恶,像一根根尖刺扎进苍穹眼里。曾经苍穹是和他最亲近的父亲,现在苍穹是毫无悲悯之心的高位者,可以随时随地让血肉之躯痛苦。

      但苍穹不会理解,他的善恶存放在体外的容器之中,他只知道自己的精魂即将脱离自己的掌控,他必须做点来解决这件事。
      他心思一转,正欲淡然开口,慆濛便沉声说道:“我要带朝浥离开祁云山,不管隅言山是不是还被你封印着。”

      苍穹盯着慆濛的眼睛,微微一怔,随即侧身让开门口的路。多说无用,苍穹在慆濛的脑海中读到了前所未有的愤怒以及对朝浥的轻怜重惜。

      苍穹对慆濛的愤怒无所畏惧,他只是好奇,好奇慆濛如何对待鄙夷天道、没有生欲的朝浥,也想知道自己的精魂对朝浥何时生出了爱,被博爱侵浸多年的神使能生出怎样的爱。

      朝浥把头埋在慆濛胸前,沉云的惨叫吓得他魂不守舍,整晚情绪崩溃让他筋疲力尽,泪水不受控制地沾湿了慆濛的衣服,晕开一大片水渍。

      朝浥不在乎在苍穹面前露出的懦弱,他在慆濛一声声“我要带朝浥离开”的反抗中做出了最危险的决定:将生的意义捆绑在慆濛身上。

      过后的三百多年里,朝浥从未回过祁云山。

      偶尔兰素采来隅言山探望,朝浥对这突然出现的师姐并无好脸色,更不提兰素采身后时常穿红袍的沉云。

      但兰素采总是好言好语,讲檀释树太绿,所以沉云喜欢穿红的。又说地府那群鬼不太厚道,为了制服一个不肯认错的恶鬼,硬是让沉云接了这鬼的戾气。还说她不想回檀释树下,所以她和沉云住在赤绪山,她能看好沉云。

      朝浥不胜其烦,但慆濛却任由兰素采进出,朝浥便也听完了故事,听完发觉好像也能原谅那夜沉云暗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前世—立冬—沉云暗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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