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女》木卫七

3、第三章

　　谢旭的尸首被暂且停放在堂屋，府里出了这样的大事，下人做事的效率也快了许多，该准备的棺材和殓衣一样不少，还分派了人轮流守夜念经。

　　谢瓒夫妇大恸，无法理事。身为侄子的谢暄担起重责，一直忙到深夜。谢旭的尸首已经处理过了，找来的师傅是专门做这个的，手艺很不错，谢旭的头和身子被完整地缝到了一起，殓衣一套上，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可临走前，谢暄还是没忍住，朝那棺材里的谢旭深深地看了一眼。看得谢暄心里一阵惊怕，手脚都有些发凉，觉得那谢旭的眼睛似乎都在瞪着他。

　　谢暄飞快地转过头去，按下不安的心神，嘱咐了守夜的下人几句话，就借口要家去看看老母亲。

　　出了谢府大门，外面已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此时，耳边万物俱寂，除了府里隐隐约约的哭丧声音，便是远处打更人悠长的声音：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这声音听得人越发凄凉，好在谢暄家住得不远，他拢了拢领口便提着灯笼立刻往自己的方向走去。

　　就在快要到家门口的时候，疾走的谢暄突然停下脚步，他小心地往四周观望了一圈，发现没有人跟着，便立刻调转方向，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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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老东西真这么说？”

　　一个眉目英俊，说话间很带了些桀骜的少年正倚在宽大的太师椅里，对着来人毫不在意地出言不逊道。

　　“千真万确，九公子大可去问问，谢府的其他下人也都听见了。”

　　回话间，来人头一抬，竟是那谢暄！

　　谢瓒大概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自己的好侄儿这会子竟然在死对头行唐公主的府中。

　　现下更深露重的时候，房间里的烛火通明，灯光照映着帷幕，散发出粼粼的光来。谢暄抬头只看到那帷幕内人影绰绰，却连半点脚步声都没听见，他匆匆地瞥了一眼，便又低下了头，把眼神给收了回去。

　　这时，帷幕内闲闲地传来一句话：“你是谢家人，却为本殿办事，不怕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这声音清清朗朗，可言语中的寒意却让谢暄忍不住直打退堂鼓。他知道自己的身份特殊，若是还想着两头吃，那帷幕后的主儿怕是第一个不饶自己。

　　想到这里，谢暄心一横，咬咬牙说道：

　　“殿下乃人中龙凤，草民只想有个直上青云的机会，普天之下能抬举草民这个机会的也只有殿下了！”

　　谢暄豁出去把自己心中所想都一股脑子都倒了出来，他这番话说得直白又大胆，说完后心里便一阵忐忑。与人利益交换，最忌讳把底牌一下子都亮出来，如今他已经没了后路，现在只能任由人搓圆揉扁。

　　心里没底的谢暄，话刚一说完，肩膀便禁不住微微抖动。他抛弃本家，转投公主门下，实属没办法的事。

　　想来自己也是谢家嫡脉子孙，可叔父叔母担着族长的职责，却对自己的仕途百般阻扰。说是栽培自己，可别说举荐自己为官了，就是连秋闱都不让去。昔日同窗好友，人人都羡慕谢暄出身好，是个世家子。可谁又能想到他这个世家子混到如今还是个白身！

　　若不是父亲早死，母亲家又人丁单薄、门小户小，他断然不敢打这样的主意。

　　想起自己惨淡的半生，谢暄心中凄凉无比。就在这紧张的时刻，像是猜中了他的心思，帷幕后突然发出慢悠悠的一笑，又像是轻轻地一哼。

　　那行唐公主的年纪明明比他还小半岁，说出口的话却比他那淫浸官场半辈子的叔父还要老成练达：

　　“年轻人有上进心是好事，这么大声做什么？”

　　这云淡风轻的话让谢暄脸颊一红，他刚才心情太过急切导致声量大了些，倒显得自己无规无矩，像个市井小民。

　　一向口舌伶俐的谢暄一时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才结结巴巴地回道：“在、在下，没见过什么世面，还、还请公主见谅……”

　　帷幕内，下人们正有条不紊地给端坐在镜前的人脱去钗环，放下头发。待最后一根发钗卸下，乌发从瀑布一般散落下来，盖住圆润雪白的肩头。

　　谢暄迟迟等不到回应，心里正七上八下呢。这时，一直坐在一旁的少年站了起来。

　　他腰直肩正，下颌微微扬起，一派张扬神态。公主面前，他的动作却随然自若，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样。少年信步走到谢暄的面前，朗声说道：

　　“你自当用心为我阿姊办事，有的是好差事等着你。”

　　少年眸亮如辰，神态傲气，一看便知是春风得意惯了的。谢暄听说过面前的九公子，他是行唐公主同母异父的弟弟傅九，与公主一样同为先帝的田丽妃所出。

　　这个田丽妃原是先帝做太子时的侧妃，可惜先祖皇帝和先祖皇后厌弃她，刚生了行唐公主就被赶出了东宫，公主也被养在了当时的太子妃后来的惠安皇后膝下。没想到，后来田丽妃嫁与他人，没过几年成了寡妇。等朝堂稳定后，三嫁居然还能和先帝再续前缘，着实是个狠人。

　　而行唐公主在惠安皇后故去后，又被先帝归还田妃身边。因着这层缘故，她自小和其他的兄弟姐妹都不亲，唯独对傅九这个便宜弟弟还算上心。

　　看着眼前骄傲恣意的少年，谢暄心头闪过一丝羡慕。他收拾好表情，恭恭敬敬地拱手道：

　　“多谢九公子引荐，草民定当为殿下尽心竭力。”

　　待谢暄走后，傅九忍不住为他不平道：“这谢瓒两口子也忒小气，都把自家人逼到咱们这儿了！”

　　原来，谢瓒夫妇见谢暄办事稳当，为人勤恳，便只想把他拘束在谢府管事，为自己的儿子谢旭帮手。因此，竟生生断了谢暄的前途，还时不时就要磋磨下谢暄的锐气，生怕这趁手的工具自己跑了。

　　而谢暄成日里除了要给谢瓒夫妇跑腿，还要给自己的堂弟收拾烂摊子，自然怨气冲天。

　　帷帐内的人了然地说道：“咱们这个谢中书胸有大谋而心无小义，早晚得在阴沟里翻船。他儿子这把火没烧到他身上，算他走运！”

　　随后，像是又想到了什么，李瑶姿对傅九嘱咐道：

　　“除了这个谢暄，另外着人把谢夫人娘家那边也仔细查查。”

　　李瑶姿的吩咐，傅九自是不会怠慢。他连忙回道：“阿姊放心，回头我就安排人去。

　　“还有，待我去了北原，你便前往栖山，到老师翁那儿呆一阵子。”

　　帷幕内传来李瑶姿的声音，傅九都能想到此时他阿姊秀眉拧起来的样子。李瑶姿虽一向冷心冷情，但这会子留下幼弟孤身在京城这个大漩涡里，终是放心不下。

　　一听说阿姊要送他去栖山，想起乔先生那个老学究。傅九一张俊脸皱成了个苦瓜：“阿姊……”

　　李瑶姿知道傅九虽不像那谢旭无法无天，行事也有分寸，但到底是个人见人愁的混世魔王。眼下自己去了北原，没有个三年五载也回不来。京城里没人能拘得了他，倒不如去栖山，有乔先生管着，也省了自己的一桩心事。

　　不过傅九最怕被人管束，怎么可能主动去乔先生那儿受罪呢，李瑶姿便打算敲打他几句：

　　“我这此去北原，少不得要些时日，你既在老师翁那儿，老实呆着别惹事！”

　　阿姊向来是说一不二的，决定了的事谁都改变不了。况且姐弟分别在即，傅九也不愿再在这焦头烂额之际给阿姊徒增烦恼。于是，他当下虽是不情愿，但还是规规矩矩地拱手回道：

　　“弟弟谨记阿姊教诲。”

　　见他老实答应了，李瑶姿这才放下心来。语气也不自觉感伤了不少：“你既是去栖山，便顺路去郦阳给公孙上柱香吧。”

　　傅九难得从他阿姊的声音里听出几分落寞，知道对于公孙的死阿姊一直难以忘怀，心存歉疚，便连忙答应了下来。

　　姐弟二人正如寻常百姓家一般说话时，一个丫鬟从后堂走了出来，对李瑶姿说道：“公主，药浴准备好了。”

　　刚才下人们已经帮李瑶姿换好了浴衣，她轻轻地一摆手，便打发傅九走人：“行了，你明天就收拾收拾去栖山吧。”

　　傅九虽好玩乐，但事有轻重缓急，阿姊成亲的大事他可时时刻刻地排在心中第一位，任何事碰上了都得靠后。少年人英眉一挑，连忙说道：“时间倒也没这么急，阿姊出嫁我还得送呢！”

　　李瑶姿上次出嫁时，送嫁的除了几个封了王的皇子外，傅九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也算在其中，享着和皇子们一样的待遇，可谓风光无限。

　　没想到这次李瑶姿居然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了：“别！皇上即位不久，咱们诸事还得低调。”

　　此话一出，傅九立刻反应过来，心里的憋屈都快翻上天了。他越想越不得劲，一些该说的不该说的话便也一个劲儿地说了出来：

　　“阿姊，我看那位置就该你坐，李铖斐算什么东西，如何能与你相比……”

　　屋子里一片寂静，案台上的香鼎里插着的龙涎香慢悠悠地朝外飘着。公主府御下甚严，无论是属官、门客还是下人，最忌讳的就是多嘴多舌。

　　傅九的话还没说完，李瑶姿突然出言便打断了他的抱怨，她的声音不紧不慢：

　　“以后这样的话就不必再说了。”

　　傅九自知失言，连忙住了嘴，不敢与他阿姊争辩。他在外嚣张惯了，但对李瑶姿一直是又敬又爱，不敢造次。傅九连半句多余的话都没说，便自己主动往那偏院领罚去了。

　　他转身带起的气流吹得帷幕微动，这是最轻薄的潋光纱，要制成帷幕，得二十层缝合在一起，才有影影憧憧的效果。平时只要稍微有些光，那纱便像潋滟的波纹一样，粼光闪闪。

　　半晌之后，李瑶姿站起身来，拂开侍女搀扶的手，径直往浴房走去。烛火的光晕把她的影子照在帷幕上，随着纱帘慢慢地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