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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第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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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雨连绵,天下白丝,打在地上不像白丝轻柔,堪比碎石,衣裳立即暗了几点。地上呜咽声仍不断,暮时摸着黑走到声音源头,蹲下拍了拍,触感冰凉不似活人,他道:“你怎么样?”
那呜咽声消失,暮时隐约看到对方身子起伏,雨声遮掩,不知对方说了什么。暮时摸上对方衣裳,轻轻掀开露出他微阖的双眼,借着微弱光亮看清了。
“明日医馆才开,你先随我回去吧。”说着将他背起,轻飘飘只有骨头,衣裳被雨浸透,又有寒风吹,逐渐变得僵硬。背上人紧贴着他,双眼极力睁大一瞬,随后整个人昏死过去。
同是阴雨,屋内烛火昏暗,窗纸挡住雨水,身上斑驳不堪。他盯着烛火,火舌摇晃感觉要撑不过下一瞬,淡黄晕染眼前光景,耳边有人轻语,唤他知林。钟知林转身被她搂住,眼神不离蜡烛。
“白面馒头,倦了?”观昭水拍拍他的头。她抚摸钟知林的脸,要他转过来,可他执意要看,看蜡泪淌下,堆在下面硬了,没法再流。她用手指点点钟知林眼边,换他惊然扭头,终于舍了蜡烛,她道:“今日在我这里歇息可好?”
钟知林看着她口型,细细思索了才摇头。观昭水牵着他手暖暖,手竟一直发凉,她笑道:“暮时迟钝,不知如何待你,总是不尽周到,则和哥已去教导。”
“哥待我很好,很周到。”钟知林反驳她,她笑挂在脸上,才听出不对来,低头看他缠着白布的手,心中惊惶,“天下情人,有磋磨是自然。暮时如何我们看了多年,不像莽夫,不会表里不一做欺妻之事。你如何我们也知晓,暮时常讲你,纯真无邪,待人和善,调皮好玩些……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
钟知林在心中想了许久,手腕麻着,不知里面如何了,想必乱成一团,“我做错了事。罚了自己。”
此言一出,观昭水既心疼又无奈冲他笑笑,一根手指戳上他的头,“为何想得那样严重?你做错了事,暮时哪会怪你?伤了自己,他万分心疼。相比起来,你确实还小了,不知该如何处事,他一心向你,整日盼着你使唤他却不敢说。日后遇事若拿不准,来问问嫂嫂,可好?切不要再这样伤自己了!”
“也不知是为何与他置气,好孩子变了一个人一样,连称谓都换了,你们是要成亲携手过一生的……”观昭水还欲再说,忽然钟知林从她怀里撤出来惊道:“这怎么能呢!”
钟知林心慌意乱,看到她脸色苍白,冷汗裹了全身,快将他冻住了才清醒,连忙跪了,摸着她手不知如何是好,她怀了有半年,肚子隆起,随她呼吸急促颤颤巍巍,钟知林感觉他又做了一件错事,一罪未赎又罪降下。
忽而大罪赦,他心里一松,肩头一重,只听她道:“孩子长得壮,方才踢我。”然后拉着他手放到自己肚子上,“你看是不是?”哪知钟知林直接抱住她,头轻贴着。
“知林,仲愉知晓今日事,不必担心他,就当是照看嫂嫂,留下吧?”观昭水面色恢复平常,低头看他,红珠耳坠也一同看他,钟知林好似被两双眼睛注视,战战兢兢点头应下。
嫂嫂温柔为他换药,白布染成了红的,下面如钟知林所想乱成一团,食了自己的血肉,白骨隐约露出来。观昭水捂住他眼,自己却不怕,慢慢抖了药上去,“则和哥伤了便是用这个,明日带你去找大夫仔细看看。”
钟知林点头,一直听观昭水的话,要坐便坐,要睡便睡,紧闭着眼熬过了一夜,终于得见暮时。他眼神躲闪,无言许久,看向钟知林的手,才慌了神带他去看医,他在一端坐着,帘外另一端躺着,张宜倾掀了帘子过来,对面躺着的形似孩童可从容貌来看分明不是,黑衣盖在上面都生怕将他压没气。
张宜倾坐钟知林旁边贴着他,钟知林伸手把他推开,他又跑去贴着暮时,“吵架了?”他们皆摇头,大夫来看钟知林的手,他们在旁,头伸得比大夫都要近,于是被赶了出去。
“何物所伤?”大夫问。
“咬的。”钟知林答,随后被掰开嘴,大夫年岁已高,稀奇事自然都见过,面色不变,钟知林齿上还有血迹,大夫蹙了蹙眉,道:“不可焦躁。”
解开白布,一股清香飘来,大夫闻了点头赞道:“此药贵重,”突然话锋一转,“伤口已经露骨,需缝合。”暮时突然走来,弯腰细看了伤口,有些不忍,“不可用别的办法?”
“那便听天由命,任骨露着。”大夫看了他们眼睛有些气恼,再对暮时道:“你是他兄长,照看不周,实在失职。”暮时低头认了,钟知林为他辩解:“是我自己咬的。”
大夫责怪看他一眼,走开让他们自行决定。暮时将他拉进自己怀里,揉了揉他头,“缝合一定疼痛。”钟知林没说话,他又道:“若是忍受不住,也可咬我。”钟知林摇头不愿。
钟知林愿抱着暮时,一只手伸出去让大夫拿着。他感到细针穿过,暮时抱着他更紧,手按着他背,心猛然跳得更快。暮时竟比他更慌张。
对面帘子露出一角,张宜倾衣裳也移开,那人侧着头张眼看他,眼,耳,鼻,唇,颈,好似拼接而成,肤色一明一淡,一只眼看他颤颤,嘴角不动,钟知林却觉得他笑了。
“哥哥,他冲我笑。”钟知林对暮时耳语。暮时愣了一瞬,立马转过头来,只见银裳挡得严实,上方突然有张宜倾露出头与他们对上。
张宜倾皱眉,侧头不看大夫那边,走来一摸钟知林下巴道:“你不疼吗?”钟知林冲他点头,一心只想看帘后人,“他是谁?”
“不知何处来的难民。”张宜倾面色困苦,很是不解,“余国并无荒难,只这一处地动。涅州城不在边境……他身上无伤病,不言语。”
见钟知林还盯着那处,他劝道:“专心治伤,莫要再好奇了。”然后转身回去。暮时看他一阵,抿着嘴极为隐忍,眼睛眨了许多下,最后将他唇齿撬开伸进自己的手,“知林,痛了便咬,怎能自己强撑?”
钟知林松嘴,闭眼头抵在他胸口闷声道:“只有一点。”他已学会忍耐,不露苦楚,能确保万无一失。暮时只得拍拍他,时不时递一颗糖在嘴边,喂他吃下。
再喂时,钟知林直接按住他的手,对他摇头道:“不吃了。”趴到他耳边,气息吐出去像羽毛轻拍,“我师父还会回来吗?”
“我……不知。”暮时低声答。钟知林低笑一声,心里念着褐色背影,那衣衫,很是不舍,却也恨。
“我幼时爱去山上玩闹,冬日,雪堆了数尺,只是在我眼中,极高。夜里成冰,白日我便站着从冰上滑下去,不小心摔了划破手,是师父牵我过来。”
暮时亦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们去寻一寻……”他话没说完,又听钟知林语:“寻不到了……我是你弟弟,你不能再走。”言毕,他扣住暮时的手,紧紧攥着,头埋进他胸口一直缄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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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月白站仲愉手上,摆着身子叫,仲愉眯眼似在解读。门一开,立即拉过钟知林的手,在他手腕处细看,然后握着揉转,倒不让钟知林觉得痛。暮时在身后看得双眼再也移不开,抠着门僵站着。
仲愉才知他来,赶忙放下手,月白飞去站他肩头他才枯木遇水一样醒了,将药包放到桌上,深深看了一眼仲愉后对钟知林嘱咐道:“多关心些,不能再……”说了一半,他又忍不住看仲愉,仲愉被他看得带了愧疚,扭身躲他。
“好生修养,莫动伤处,我明日再来。”他说完又摸了月白与他亲近,转身离开,钟知林坐看他走,走远了才去关门。仲愉再摸上他手,扭动几下问:“疼不疼?”
钟知林低头看伤处,缝合时痛得忍无可忍,现如今这样大动作动它,竟如初。他道:“这不疼。”听到回答,仲愉也嘴角扬起笑了,钟知林不明所以,便跟着傻笑,仲愉头上红带飘到他手上,抓着轻柔。
仲愉松手更近他,红带落去,眼里是不尽感激,心愿终成的万分欣喜,“我……法力恢复了。”钟知林望他,蓦然抓住颈上白珠。分明不远却尘封落灰的话再回耳边,惊雷炸响,他们原是天上神仙……犯了错来此地受罚!
“那病能好?”钟知林猛然抱他,喜着问。
“那是自然。”仲愉弯着眼笑答。
“真是太好了!”钟知林要跳起来,看不见仲愉面容,待他擦才反应过来,是喜极而泣了。钟知林接着又问:“什么都能好了?”抱着他身子,摸着他瘦骨,看他含笑颔首,真正放了心,心中所一直挂念的放下,执念散去。
终于成了件好事,他想。终于有了件好事。
“师父应当也开心!”他转身,记了大事忘了大事。一开门扑进冰凉怀中,撞得生疼,清香浸了全身,他顾不得品香,抬头看清来人,虽然他心里知晓。
暮时先开口,“知林,并非有意……我忘了观嫂嫂给的药,这才送来。”然后从怀里拿出药瓶放到钟知林手上,他回想起是昨夜嫂嫂为他洒下的药,大夫赞过贵重。他本不想要,要还时暮时却已经匆匆离去。
一扭头,旁边木门紧闭,钟知林顿了许久转身回去,仲愉面色突然好了许多,许是神躯有了功效。他不禁伸手去触,手与脸都细细摸过,又摸了自己比较,低低笑着。
“往后……知林不用太担心。”仲愉蓦然看向他自小便带着的盒子,拿过来爱惜地摸摸,上面钟知林刻下的花依旧躺在上面,“知林以后还要碰刀吗?”
钟知林视线也落到花上,他清楚记得刻花时候他有多欣喜,像是世上最快乐的事。可惜刻错了位置。他歪着头思索,手也不禁摸上去,最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用刀刻花,刻人……仲愉忽然握住他的手,道“你刻它,我不生气。”
钟知林点头。这话仲愉曾说过,那时他也同样点头。他听仲愉又说:“这么多年,师父应该允你拿刀了。”
钟知林垂着头,想着刀皱眉。那时他刻花成了执念,日日盼望,如今却犹豫了。
“我不知拿刀做什么。”
他话说得轻,仲愉顿了一会才听明白,张了口欲言又止,末了攥紧他白珠。他被仲愉拉坐在床上,被搂着,他们皆看着白珠,不知在授他什么。月白惊然叫出声,钟知林抬头望他,惊觉他叫声更响,或是……自己的耳朵恢复如初!
“这是什么?你把你的……法力给了我吗?”“谢谢。它还会回来的。”
仲愉拍他叫他放心,一手攥着白珠更紧,随之脸色更差。钟知林一心在白珠身上,这想必不是凡品,竟能载神仙之力。
他鬼使神差道:“用了刀,便能杀了天外吗?”“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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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钟知林蹲着看柜子里的刀具,长短皆有,他每个都端详一遍,每个都没动。暮时走来也蹲下,看他目光在刀具上,只观察他神情,不语。
“哥哥,我以后好像能用刀了。”言毕,暮时转去看他手腕,温声道:“那定要小心些。”钟知林知晓他担心何事,瞥了一眼手冲他笑笑。
这次钟知林听得真切,外面传来脚步声,正是向这边走来。他一抬头,果然如此,那人他见了熟悉,站起身靠近几步……他是认识的。
那人穿着同上次一样,只这次面上带笑,像多年不见的老友,钟知林走去站他面前,不知他要做什么,待他开口。
他直视钟知林,眼角笑出了皱纹,“今日不开张?”钟知林不喜他笑,更恶他可能吹个口哨,侧头抬手给他看,“是。手伤了,只是来看看。”
那人点点头,对他仰头笑一声,迈开步子便走。
“会忽吝,城内为官者对他评价甚好。他品行优良,常做善事,身无分文也要去助他人。此次想必是要买些糕点送去城门,谢为官者操劳。曾同我如今一样做些写字的事。”
暮时为他介绍,钟知林探头看见会忽吝手里提着两包什么,正往城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