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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第 96 章 ...

  •   “金兵猖獗狼烟滚,侵略中原抱野心,宋主昏庸图享乐,就是朝臣也无计来抗金兵……”
      “你在唱什么歌?好久没听你哼唱苏州话了。”
      “《击鼓战金兵》。”
      “好吧,击鼓战金兵……说起来我留长发作装扮,本因是我和蒋中正闹翻了。我和琼先生策划过,我不能再做王行长了,如果我想要在天津立足,就得换个名号。”
      “又要变成谁?无论怎样我都会一直陪着你,先去北京吧!”
      以后还能一起来北京吗?
      “轰隆隆隆”,又一列车开走了。束着头发的王行长和不再是小孩的画匠约莫坐了三小时火车。他们期间一直不离彼此视线,可就是刚在北京站下车的功夫,画匠却不见了。王行长在人堆里张望,却只看见形形色色的旁人:年轻热情的人怀揣希望,无精打采的人黯然神伤;天真稚气的人奔涌奔涌,不安失望的人彷徨彷徨。
      “卖报,卖报,中国军队对日作战全面惨败!日军飞机十余架至石匣一带阵地猛烈轰炸,五昼夜末稍停歇,工事尽被摧毁,我方将士尸骨不存,化为灰烬!”
      报童在火车站拥挤叫喊,黑的白的灰的红的生的死的,战败的消息越来越多,战火的步伐离北京越来越近。有朝一日,也许日军的炮弹就不是投到长城的关口,而是北京的天安门、午门、左掖门、右掖门……如果谁能站在高处凝视这座站台,他将在这里看见一群瞎子、聋人、丑人、怪人。他们黑压压挤成一片作盛世蝼蚁,逃难的逃难,疯癫的疯癫。
      战火燃烧,这是王行长第一次带画匠来北京,也是最后一次。北京这座坍塌的堡垒,谁的脸庞都陌生,谁的脸庞都模糊。突然间有人悄悄握了一下王行长的手,王行长回头,见千万万晦暗里划过一道亮色——画匠高高兴兴地拿着一本北京的地图册子站在他身后,身上穿的浅色长衫格外显眼。
      “你去哪了呀?”
      “我去买了一本地图,我怕我们迷了路。”
      “我生在这的人还能迷路?帽子戴好,快走吧。”
      画匠确实挺高兴,他去买东西,把帽子都跑斜了。王行长很快把画匠的帽子扣正,他将要拿起一只箱子往出口走,但手又被拽了一下。他惊讶地回头看画匠,画匠却撇过脸捂嘴笑,假装在看火车站牌。
      “我帽子还没戴正呢。”
      画匠的帽子端端正正,他却故意晃晃脑袋。
      “又耍赖不拿东西?”
      “是呀。”
      “北京不比家里,这里可能有人认识我,我们稍微错开些,你跟在后头别再丢了。我们在北京不能多留,就几天。”
      “我知道,你很忙,几天也很好。”
      “咋那么高兴呀?”
      “不知道,就是高兴。”
      帽子戴正了,赖也赖成了。画匠空甩着两只手跟在王行长身后走,眼睛却直瞅着四周。他不知道日军的步履已经快要逼近密云十三陵,所以北京低矮的小房子依旧可亲——他喜欢那些错落的小房子,叫他想到小时候的东京。画匠走啊走,看见浅灰色大地上一座座城楼一道道墙,一对两端对着另一对,还有剥落的朱黑红漆和抛光黄铜。北京很老旧,路比天津崎岖得多。拦了一辆黄包车坐上去,浅灰色的土地在画匠眼前延展,转眼间就拐进了一个又一个胡同巷子。胡同像个棋盘,黄包车在棋盘上灵巧地拐着,每拐一处就出现一个院落几户人家,再拐一处又出现一个院落。从头到尾差不多拐了十八个弯,黄包车就到了大栅栏。那里零零乱乱的地摊上摆着吃食和物件,好多东西画匠都叫不出来名堂。
      “这是豌豆黄,窝窝头,枣泥糕,糖葫芦,我娘就是大栅栏八大胡同出来的。”
      王行长把箱子从黄包车上拿下来,依次指着给画匠认。
      “你娘不是王爷的侧妃吗?怎会出身于此?”
      “那不是我娘,我娘姓王,是王爷府的下人。她手可巧,什么都会。我小时候虽然不上灶台,但经常看她烧饭,有时候还添柴烧水。”
      “怪不得你学做饭也那样好。我们去见见她吧,她还住在北京吗?”
      “傻死了,去哪里见呀?她老早就把我丢啦!”
      在王行长模糊的记忆里,八大胡同以前都是人挤人,黄包车压根过不去。小时候乳母带他到这里买吃食,屡屡都得抱着才能勉强挤过去买串糖葫芦。如今虽然也还算得上热闹,但摊贩商家已经少了大半,留下的也多是北京本地那几个老道儿,什么同仁堂、张一元、内联升、六必居、庆和宅……
      日本军队打过华北,这边的人都逃难去了。王行长领画匠去买糖葫芦,糖葫芦摊前也没多少人。画匠拿着糖葫芦跟着王行长往大栅栏胡同里走,走一会就到了金楼银楼,再绕几个弯就见了“天津商会”的公馆牌匾。那公馆很新,二楼是客房和卧房连起来的一个套间,亮堂又宽敞,还有红地毯瓷花瓶羽绒被檀木床,一看就是资本家和殖民地洋大人作威作福的地方。
      “这是我和琼先生今后办公事的地方,外面地方不干不净,也不甚安全,今天就让我徇私一回吧。”
      “不太好吧,会不会有人刁难你?”
      “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刁难?”
      王行长提着箱子进去,画匠才想起手里拿的糖葫芦。他咬了一口,酸甜酸甜,软糯软糯,简直要把牙都蜜掉了。
      “太甜了。”
      “给我尝尝。”王行长凑过去吃掉了画匠咬了一半的糖葫芦,“原先没那么甜,你咬了就变甜了。”
      “快别说了,腻死了!”
      两人嘻嘻哈哈闹,咯吱来咯吱去,不一会就又蹭又亲。搂抱了一会,画匠被搞得浑身痒痒,他边笑边晃脑袋说“不可以这样”,结果王行长“唰”一下把窗帘拉住了。他把画匠扑在床上咬耳朵,画匠想起身,却被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你别这样,我们还没出去玩呢。”
      “好好好,想去哪玩?”
      帘子又被拉开了,态度还是好的。画匠躺在床上看了会地图册子,问王行长小时候是在哪长大的。
      “你小时候说的什么山啊,海啊——”
      “那地方叫什刹海。去看看?”
      于是他们又叫了黄包车去什刹海了。大厦将倾,颓老衰败,摇摇欲坠矣,这么多年过去,什刹海还是保留着老旧。那条中轴线西北部的什刹海,那地安门外大街,西大街、龙头井、柳荫街、羊房胡同、新街口、广化寺、银锭桥……什刹海就是北京。山、江、河、湖、海、寺、庙,一年四季王行长都有印象。春天,堤岸边泛起柳青,乳母抱着他摘树上飘下来的柳絮,他说那是“好多好多的大棉花”。乳母把柳絮团一个松散的小球,他捏散,再团起来;夏天,红艳艳的荷花把池子都开满了,人们聚在一起做小买卖,听唱会友、饮茶小吃,比外面的天桥还热闹;秋天,带霜的果子能把什刹海市场堆满了。他那时候还不如拉果子的推车高,就垫着脚在车筐里瞎摸,随便拿起来尝一个,甜的呀。
      转眼又是冬天……
      “二位爷,什刹海到了!”
      车夫停步,未等画匠下车,王行长先行一步跳下去,他对波光粼粼的海子遗憾道:
      “什刹海要是没有冬天就好啦!”
      远山秀色如黛,岸边垂柳毵毵。两人沿着水边走,画匠问为什么冬天不好,王行长说如果什刹海只有春夏秋,乳母就永远是他娘,可是一入冬,她就不是他娘了。
      “她是谁?你的妈妈到底是谁?你跟我讲讲你来日本之前的生活吧。”
      “讲可以,但你得当玩笑话听,不准当真,否则我就不讲了。”
      画匠允诺,于是王行长开始讲一个老旧的玩笑话。
      “从前王府里有我这么个破烂孩子,侧妃生了我,却没抱过一回。生育把她毁了。她生完孩子后就瘸腿,不怎么能下床,整日以泪洗面。这都是我听别人讲的,合情合理,所以我也不怨恨她。一个姓王的乳母把我抱走,她就成我娘了。我娘也没留我,她塞我一块驴打滚,戴个老虎符,就把我丢了。我永远记得那地方,东胡同前面一个豁口——瞧,走到了。”
      王行长止步,他抬手给画匠指了指,说那里就是以前的肃亲王府。画匠想走过去看看,却被王行长一手拽住,说“只是个破烂地,没什么好看的”。于是他们继续往前走,走到一条开满血红色花儿的道上。那些花儿一朵接一朵累压,花朵滴血似的垂下来,没有名字,也没有香味。它们纷纷乱乱挤压在长枝短枝上,层层叠叠,灼灼灿灿,叫人目不暇接,心烦意乱。
      “被丢其实也活该。我要是懂事些,也许就有人珍惜我。我要是安静些,也许就有人挽留我。以前谁对我好,我就把他赶走,因为我认定是假的。我对你也说很过分的话。”
      春光迷离,花朵飘散,恍惚了画匠的眼睛。远远地,他看见两个孩童一前一后追逐打闹,奔跑于春日一小寸光阴。
      “我们去很远的地方!”
      “我们去光明的地方!”
      两个孩童高声欢笑,不知道前方道路坎坷,世事艰难。他们彼此追赶,手拉手跑得昏头昏脑,到最后要撞到画匠身上来了。四下无人,王行长一把搂过画匠的腰,叫他躲闪过去。
      “对不起,好先生!”
      两个孩童齐齐做了鬼脸,而后又唱着远方与光明跑远了。
      “我不记得你说过什么过分的话。”画匠想了很久,“我只是觉得那两个小孩似曾相识,光明啊,远方啊……”
      “你看,就是因为当时信了我编的这种谎话,现在才落得这般田地。”
      “什么田地?”
      “被我耽搁呗。”王行长一边这样说着,却又悄悄握住画匠的手,“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看那是什么?北海的白塔!我们一二三,谁先跑到那里谁就是占理的好先生。快,快,跑起来!”
      王行长笑着往前跑,画匠喊他,他也不回头,就是一个劲往前跑。画匠跟着他跑,但是那些花儿软踏踏掉落在地上,铺成一条血红色河流,叫他怎么也跑不快。那些枝子像人枯瘦萧瑟的手,拦住他,阻碍他,叫他怎么也跑不到头。画匠一直在跑,他总是在跑,总是在追逐。他听见王行长的笑声顺着芜杂的春天传过来,这叫他更加奋力地跑。血红色尽头,他看见王行长在灼热的阳光下张开怀抱,于是他不管不顾向着太阳奔过去。他跑过去了,王行长抱住画匠转了个圈,像宴会跳舞似的牵着他的手。指着不远处那座白塔道:
      “那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
      “真的吗?”
      “真的,哈哈,真的!”
      血色纷纷,春日成了舞台。被王行长牵着,画匠像皮影戏上的人,舞蹈一样奔跑,像奔跑一样舞蹈。他感到眩晕,但却不想放手,仿佛被什么引力裹挟着越陷越深。白塔那么近,可又那么远。他问王行长“白塔到底是什么”,王行长一会说是“天堂”,一会说是“故乡”。
      “我不想再追你了!”
      画匠终于喊出了这句话,王行长停下脚步回头望画匠。画匠弯下腰喘气,却听见一群洋人在他身后高声笑语。他站直身回头,才发现王行长望的不是自己——他望的是自己身后那些洋人。
      “哦,王先生,之前天津银行剪彩的时候我给您拍过照!”
      洋人热情洋溢地打招呼,王行长笑脸迎上去和他们握手。零星交谈里,画匠得知他们似乎是什么报纸的记者,也似乎和王行长认识很久了,然而他对他们一无所知。洋人指着画匠问,王行长摆摆手说“只是自己的一个朋友”。洋人对画匠笑,他们不知道对王行长说了什么,王行长不知道对他们回了什么。而后洋人拿出一架机关枪一样的东西,他们指指枪口,对画匠高声喊道“Camera”。画匠看那机关枪瞬时愣住了,他没听明白,可是又看见王行长往右指了指,于是他拘谨不安地靠着花丛站了站。洋人们对着他高笑,而后架着那机关枪喊:
      “这很好!站着别动!看相机!”
      闪光灯“咔嚓”一瞬间,画匠被吓得抖了一下。他以为子弹穿透了他的躯体,遂紧闭上眼睛僵死在那里。王行长走过来,画匠怯怯地抬头看他一眼,而后把头低下去。
      “他们刚给你拍了张照。现在新的便携式照相机都长那样。”
      王行长和洋人们招手作别,约定而后去取照片。他带着画匠离去,然而走了一会,却见画匠还是没有缓过神——他方才真的被吓坏了,路都走得颤抖,下山的时候居然一个没站稳摔了过去,膝盖也擦烂了一大片。王行长以为画匠走累发昏了,遂赶紧领着人打道回府,于是二人又回到了大栅栏附近,那时天色也晚了。
      “我去下面找点碘酒和棉花,而后带吃的上来,你先冲洗一下。”
      王行长下楼去了,画匠扶着浴缸调试花洒。那花洒是电烧的美国货,长得也像机关枪口,稍微掰一下水流就能猛冲出来。画匠不会用,他随便掰了一下,一阵倾盆大雨把他浇了个透心凉。他铆足劲朝着反方向掰了一下,结果又是沸水泼头。画匠被烫地叫了一声,王行长闻讯冲进浴室,见湿漉漉的画匠笑出了声。他拿来浴袍叫换上,画匠有些难为情。
      “脱吧,又不是没见过。”
      衣服脱了,画匠□□,王行长蹲下身用碘酒和棉花清理那些擦烂的地方,他问画匠今天走路怎么如此不小心,画匠闷着头不回答,好半晌才说话。
      “我以为先前那照相机是枪,被吓坏了。”
      “都枪口了,你还走过去?”
      “因为你叫我过去。”
      “我叫你过去,你就过去?”
      “是呀,我最相信你了。”
      “太傻了。摔成这样,这下只能我一个人泡浴缸了。”
      “谁稀罕。”
      冲洗完了,画匠裹着浴袍出去,他听见里面放水的声音。他独自杵在门外,越想越憋气。他推门直入对王行长道:
      “今天这样你都不朝我说点好听的!”
      “好好好,快过来,刚才逗你玩呢。来泡澡吧,我在外面等你。”
      “你这美国池子万一把傻人淹死怎么办?”
      “那一起?我扶着你,总淹不死吧。”
      王行长哈哈笑,他做了个邀请姿势。画匠掐了一把对方的脸,却听见屋外门铃声。
      “王先生,有贵客来电,他说是您在关外的老熟人,特地来北京见您商量重事的!”
      “哪位?”
      “他没说姓名,只问什么时候方便见您。”
      “想见我的人太多了,我没空安排,你让他自己挑个合适的空找我!”
      浴缸也罢,床榻也罢,都是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一起泡澡搂着睡觉乃天大要事,管他什么贵客,彼时王行长敷衍几句就急不可耐地把报信的人打发走了,然而,这确实是一位“贵客”。

      “伊万诺夫,麻溜点,把领导的箱子提到飞机上去!”
      哈尔滨马家沟军用机场,一个名叫“尼古拉耶维奇·伊万诺夫”的飞行员提着两个大行李箱直跑。他很年轻,身材魁梧一头棕发,然而这箱子叫他重得满脑门直冒汗。
      “这箱子里面都装了什么,铁秤砣吗?”
      “伊万诺夫”嘴里骂骂咧咧,他把箱子扔上飞机,见后面坐着一个看起来和自己年岁差不了多少的人正在埋头看东西。鉴于那人戴眼镜,还拿着一沓文件,所以“伊万诺夫”理所应当把他当成了领导的文秘。
      “你也是跟着领导去北京?”
      “你是中央航校新毕业的飞机驾驶员?”
      “没错,我新来的,叫尼古拉耶维奇·伊万诺夫,但也不算新毕业。我有两年航龄,本来想留在中央,谁知道被调到远东。”
      “伊万诺夫”熟练地介绍自己,他是个热情的自来熟,不等对方回话就开始顺口抱怨远东的艰苦条件,而后又在极短的时间内讲述自己当飞行员的契机,还有那位极力推荐他来远东的“朱可夫舅舅”。
      “哦,你的朱可夫舅舅。远东确实有很多人都是被举荐过来的,包括我。”
      对方似乎由这个答案知道了一切,但又笑而不语。
      “是呀,我这朱可夫舅舅,我可真谢谢他。我都结婚了,他还硬要我背井离乡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这不是受罪吗?哎,哥们,你有孩子吗?”
      “有,再过几个月就一岁了。”
      养育孩子永远是一个没有止境的话题。于是“伊万诺夫”又絮絮叨叨唠了好多家里事,什么“自从生孩子老婆就和他吵架”,“孩子夜哭的时候真想把孩子隔窗户扔出去”。对方似乎听得津津有味,兴致勃勃。
      “你好像是因为不照顾孩子而被老婆骂的,我和你不太一样,我是舍不得孩子。你老婆脾气好的时候怎么称呼你?”
      “孩子他爹。”
      “生气的时候怎么称呼你?”
      “直接叫我伊万。她会用很高的声音对我喊话,叫我滚出去。”
      “那和我情况一样,我老婆音量也很高。”
      “你老婆也叫你滚出去?”
      “暂时还没有,但应该快了。”
      “伊万诺夫”哈哈大笑,他觉得这文秘很会讲冷幽默,与他很有缘。反正这狗屁领导还没来,他打算继续和那文秘唠会,毕竟他这人最爱和别人一起骂领导了。那文秘听闻,说“背地里骂领导是我的人生爱好”。
      “那你领导咋样?”
      “令人敬佩,但人无完人。对了,你说,如果你和你领导重名咋办?”
      “这好办,我直接整顿,让领导当着我的面改名。”
      “吾辈楷模。”
      文秘肃然起敬,他对“伊万诺夫”点头鼓掌。“伊万诺夫”爽朗一笑,问文秘道:
      “对了,你是被谁举荐来远东的?”
      “我领导。”
      “你领导谁?”
      “斯大林。”
      “什么?”
      “伊万诺夫”以为自己听错了,那文秘狡黠一笑,说现在飞机应该起飞了。
      “我也叫伊万诺夫,勉强算你的领导。鉴于我很欣赏你,所以我决定特意为你改名——你可以叫我‘豆子爹’。我相信你可以将我取而代之,因为未来是属于年轻人的。”
      “不,不,您还是叫我尼古拉吧!”
      尼古拉诚惶诚恐,伊万诺夫有点遗憾,然而他也不好强求,所以也就只能继续叫伊万诺夫了。这航班没有其他人,尼古拉驾驶飞机颤悠悠起飞,伊万诺夫打开行李箱,见里面满满当当全是吃食——花生,瓜子,馅饼,几个硬邦邦的果子,最下面甚至还有一块小豆子平日盖的毛毯。
      “记得睡一会。”
      伊万诺夫看见箱子里塞的纸条,他把毛毯拿出来盖在身上,而后闻见熟悉的奶娃娃味。很快,伊万诺夫就睡着了。飞机升空,冬阳涌来,梦境将伊万诺夫推往维舍拉皇家围猎场。远远地,围猎场的号角吹响了,以沙皇为首,贵族男子们依次上马。以皇后为首,女人们依次拿起扇子和望远镜。晃晃悠悠,伊万诺夫戴着老花眼镜睡着了。梦里他似乎变作上帝,他看见一个很陌生又很熟悉的人。
      他看见了自己的表妹娜塔莉亚公主。
      娜塔莉亚公主……娜塔莉亚是他的未婚妻,她曾经要嫁给他。梦里娜塔莉亚打扮得很好,改良巴斯尔样式的丝绒常服和蔚蓝鹅绒绣金丝罩袍叫她很像一个大人。她东张西望,拉斯□□在烤架火堆旁朝她招手,于是她跑去行了礼,拉斯□□也亲吻了她的手背。
      “神父,熊在哪里?”
      “林子里。”
      面庞模糊,梦很错杂,伊万诺夫看见拉斯□□把娜塔莉亚抱起来,摸她的头发,手臂,说她和她的哥哥是多么得像。他和娜塔莉亚当然是像的,像到如同照镜子似的——她的父亲阿尔洛夫斯基公爵是沙皇尼古拉二世的表兄弟,她的母亲海伦娜是皇后亚历山德拉·费奥多萝芙娜的亲姊妹,所以他们天生一对。他将是皇帝,他将是皇后,他们将是俄罗斯大地名正言顺的统治主。
      “阿廖沙在哪里?”
      “阿廖沙在弹钢琴。”
      伊万诺夫看见拉斯□□抱着娜塔莉亚穿过雪林,娜塔莉亚被带到了一处阴暗的城堡。拉斯□□推开门,城堡里有一个美丽的新娘。那新娘长着一副强颜欢笑的脸,她站在祭坛前,手里拿着蜡烛,身边是一位丑陋年迈的新郎,然而新郎不是他,甚至不是一个白人——他穿中国人那种滑稽的黑红马褂,长且油腻的辫子蜈蚣似拖在地上。
      “看,你未来的丈夫,他把你买下了。”
      伊万诺夫看见拉斯□□给娜塔莉亚指,说那就是她的婚姻与未来。他看见娜塔莉亚哭嚎,挣扎着要跑,但拉斯□□枯死的手死死禁锢住她。惊恐里,娜塔莉亚虔诚祈求上天,祈求宗教里的圣人,祈求宇宙的心与天堂的门,祈求天父圣母可以叫她逃离噩运。然而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世界已经把她抛弃了。于是伊万诺夫眼睁睁看着娜塔莉亚美丽青春的外表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衰老和腐朽,死亡也只不过几步之遥。
      “阿廖沙,你在哪呢?”
      娜塔莉亚含泪四处张望,听见一阵钢琴声,还有缥缈的歌声。
      ? la claire fontaine, m'en allant promener;
      J'ai trouvé l'eau si belle, que je m'y suis baigné.
      Il y a longtemps que je t'aime, jamais je ne t'oublierai;
      Il y a longtemps que je t'aime, jamais je ne t'oublierai.
      ……
      “哐当——!”伊万诺夫从睡梦中惊醒,他猛然睁开眼睛,尼古拉说飞机受到了些颠簸,刚降落中转点。伊万诺夫醒来了,紧锁眉头揉着太阳穴,他一把摘掉眼镜。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就再也没睡着过了——准确来说,他又失眠了。伊万诺夫一直保持着清醒,哪怕夜晚到北京也是如此。其他苏联方同行的人已经先去了天津候着,伊万诺夫不愿耽误太久,所以到北京后就拨通了公馆电话。他的通信很简单,对方回的也很简单,说“自行找方便时间即可”。
      “他没休息?”
      “王行长最近很少休息,他很勤勉。”
      “也是,日本步步紧逼,他也定没休息的心思。我看现在就很方便,省得撞到其他门客。”
      电话打过去两个钟头以后,伊万诺夫独自出现在了公馆楼下。他抬头,看见客房灯还高高亮着,但过一会灯就变微弱了。他上楼,见那客房门是开着的,以为对方早已知晓自己的来访,遂直接推开,彼时王行长正搂着画匠于床榻安眠,二人衣不蔽体,可谓凌乱。伊万诺夫屏住呼吸,他想不通王行长叫他“径直过来见面”的含义,却又想起春燕常说的那句话——来都来了。
      “老虎,醒醒。”
      伊万诺夫走近床边靠着王行长耳边俯身低语。王行长半梦半醒睁开眼睛,见到床边那道瘦长的黑影子,差点以为自己当年幻影恶疾复发。
      “毛子?你他妈是人是鬼!”
      “当然是人,我告知过你要来访。”
      “什么?我操,居然是你!而且我当时说找个方便的时间——”
      “我以为现在就挺方便,毕竟你是那种大半夜加班加点的勤勉人。”
      “你说的是琼先生那厮!我真服了你这个老六,我是上辈子欠你还是怎么的,有这骚扰我的空,不如回家和老婆生个二胎!”
      “来都来了,快点穿衣服,把你情人吵醒事情就复杂了。”
      伊万诺夫指指画匠悄声言语,王行长对牛弹琴无语凝噎,只得和伊万诺夫出去。两人全程蹑手蹑脚压着声音,好在画匠睡得沉,压根不知道身旁发生了什么事。王行长骂骂咧咧裹了件外套,他黑着脸和伊万诺夫出门,伊万诺夫说“日本要打到密云了”。王行长皱眉头,他让伊万诺夫继续说,于是二人在外攀谈日本前线战事许久,所谈之事可谓字字诛心,事事忧愁。末了,伊万诺夫又抛出一句:
      “琼先生不再是美国大使了。”
      王行长难以置信,而伊万诺夫也没有绕弯子。他和王行长说了琼先生被罗斯福罢免的因果,而后道:
      “我来找你的目的就是想要于天津金融改革里获利,你不能拒绝我,因为日本如此,我是你唯一可信的靠山。”
      “你意思是让我和琼先生翻脸,全盘亲苏?琼先生已经没有政治价值了,他自己知道吗?”
      “如果不知,他就是弃子;如果知道,那他就在诈你。你自己考虑一段时间吧。”
      “给我宽限多久?”
      “最多一周,我在天津等你答复。”
      “如果我不同意呢?”
      “我不建议,因为中国单与日本较量已是强弩之末,切勿再树敌。我是在提要求,不是条件。”
      起起伏伏见多了,大风大浪也见惯了,对这种恶言恶语,如今王行长显得很淡定。
      “伊万诺夫,你真是把我逼到做贼子。然而勒索人,还是现在的我更在行。”
      “现在的你?你似乎又要变了,变回了一个束着长头发的中国人。”伊万诺夫看着王行长叹气,“老虎,我不知道你又要演什么戏,然而倒行逆施,向来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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