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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第 97 章 ...

  •   倒行逆施,现在幸福过头的画匠居然想变回小孩子。
      北京,真好啊。阳光斜溜下一缕温热,画匠梦见自己变成一个在花树下打滚的小孩子,转头却在草地上瞧见一只胖乎乎的瓢虫。那瓢虫顺着青青的狗尾巴草爬,翻了好几个圆圆的滚儿。画匠看得新奇,忍不住到狗尾巴草堆里探过去,然而狗尾巴草却把他鼻子挠得痒痒。左挠一下,右挠一下,画匠被一个喷嚏打醒了,他睁开眼睛见一根狗尾巴草在眼头晃悠,左挠一下,右挠一下。而后那根狗尾巴草说话了:
      “猜猜现在几点?”
      “八九点?”
      “中午十二点了。”
      听闻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画匠猛地睁开眼睛,却又被王行长一手搂进怀里。
      “又没啥事,多睡会呗。昨日你半夜有没有醒过?”
      “没有,睡得像猪似的……”
      “哎呀,可惜,昨晚夜半可有讨命鬼来了。那讨命鬼说要我夜半还命,否则就要我卿卿性命。我左思右想,踟蹰犹豫,最后还是斗起胆子出门与那鬼到阎王殿攀谈,方才叫他离去。”
      “行了别诓我了,我要是真半夜被鬼吓醒来也好,还能来得及去些其他地方,现在我成猪了,我来你这做猪来了!”
      画匠懊悔到直锤枕头,倒引来对方发笑。狗尾巴草扫得画匠脸颊脖子直发痒。他怎么都躲不开那狗尾巴草,最后索性哀愁地平躺在床上忏悔自己最近的罪孽。
      “这几日什么都没画,吃了睡,睡了吃,而后又睡,而后又吃。可不就是猪吗?”
      “能做猪是天大的好事。”王行长一溜烟下床去,很轻松地把画匠拦腰抱个满怀,掂量了几下,“这几日还行,结实了点,但还不能出栏。”
      “你抱我咋这么容易?”
      “好歹也是当过军人的,就你这小身板,我能把你像猪崽子一样扛着甩。”
      “你说谁猪崽子,你才猪崽子,该我称量你了!”
      一句“猪崽子”让画匠较上劲了。他挣脱开王行长的怀抱,也要把对方“像猪崽子一样扛着甩”,但气力终究太小。他试了几下,憋气硬把对方抱起来,还一个劲往后仰。画匠歪歪扭扭趔趄几下,似乎要朝着墙撞过去,他脚乱得像喝高了烧酒,一会高一会低,一会东一会西,最后手劲吃不住,把王行长狠狠摔到了床边上。王行长脑袋磕得那叫一个结实,他索性不起来了,画匠笑里带着歉意,他用手指戳王行长脸,王行长撇过头去。
      “你刚把猪崽子摔死了。”
      “那我咋办?”
      “你拱拱我,就把我拱活了。”
      画匠把脸贴在王行长脸上,亲了几下就算拱了,王行长把头埋在画匠胸口蹭了一会。
      “我们今天就这么抱着吧,什么也不做。”
      “那太堕落了。”
      “好先生,什么叫堕落?”
      “天天躺在你怀里。”
      “先生,‘堕落’是个高深的问题,学生我想了半辈子都没想明白。何为堕落?妄自菲薄,自大傲慢?还是灰心丧气任漂浮,掉下去就起不来?你说这世上多数人都哭叫着降生,痛苦地生活,最后又失望地死去,他们岂不是一辈子都在堕落?”
      “你说的倒也是。”
      画匠失望道,因为他确实也说不清什么叫“堕落”。
      “所以依学生之见,‘堕落’之定义想必是主观的。”
      “你觉得什么叫堕落?”
      “死心塌地被欲望迷惑,生生世世不得解脱,这就叫堕落。我才是堕落的人呢。”
      探讨完“堕落”,他们什么都没做,就静谧地抱了一会。然而将将过了半个钟头,一阵砸门声劈头盖脸而来。那声音激烈,简直是愤怒的拳头硬砸上来叫那门板“哐哐”响,还伴着不干不净的辱骂声:
      “王老板,日本都他妈的打到长城关口了,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给我装死是吧?行,反正我有钥匙,我今天就看看你在厮混什么——”
      是琼先生,他回来处置这“堕落”了!听闻琼先生声音,王行长一个猛子坐起身,而那门锁响起钥匙插孔的声音。画匠都没反应过来,王行长便像抱一捆被子似的把他硬塞到衣柜里。王行长方才把柜门合上,琼先生便一脚破门而入。隔着柜门缝隙,画匠见琼先生面怒金刚,气势汹汹,真可谓气急败坏,头顶冒火。他一进门就指责王行长最近不作为,日本战线屡进屡胜,但一周过去天津新钞改革半点动静都没有。
      “你就不怕那日本人把炮弹炸到北京吗?”
      王行长没想到琼先生能杀到北京来抓人,但他自知理亏,赔笑道:
      “琼先生,莫要急躁,凡事都有个过程嘛。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安阳之行,愉快与否啊?”
      “少跟我来这套,我可是赌上全部身家同你来天津的,你作穷光蛋无所谓,我可要紧得很!”琼先生不理会王行长言语,他自顾自在卧房里四处走动,环绕一圈狐疑道,“你一个人?”
      “当然了。”
      “胡说八道,这房里一片狼藉,分明有人来过!我知你未曾娶妻,怕是在嫖哪个窑姐子!”
      “我现在哪有心思想这个?只不过是来北京见见旧友,而他现在早就回去了。”
      画匠吓得大气不敢出,王行长解释,然而琼先生凿凿,他断定王行长金屋藏娇,背地里包养了什么女人。他左看右看,最后朝柜子走去。柜子将要被打开,画匠紧闭住眼睛,王行长一个健步过去挡在前面。他拉住琼先生悄悄言语几句,琼先生大惊,宛若白昼里撞见邪门厉鬼。
      “昨晚找你的人是毛子?”
      “对呀,若不是他说,我都不知道你遇飞来横祸。好端端的,怎就不是全权大使了?此事严重,我可得找个地方好好和你攀谈。”
      王行长顺势把琼先生带出门外,临走给藏在衣柜里的画匠使眼色。门关住了,二人顺势下楼坐在公馆茶桌前,琼先生愁眉不展。王行长端来一壶茶,客堂顿时氤氲。
      “琼先生,宦海沉浮,咱其实也都清楚。昨晚毛子来对我全是威胁,还动不动就挑拨离间,你说他图什么?如今华北一锅乱粥,满洲国又日益壮大,苏俄不急,谁急啊?”
      王行长几番言语,琼先生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他握紧拳头,巴不得现在就把伊万诺夫拽过来对峙。然而,他又不想承认自己“失败”。他一向是骄傲的,骄傲让他披上理性的外衣,也叫他摆脱不了“屈辱”,甚至还把他引到另一个极端的狂热里去了。
      “我之目的若不能成,誓不罢休。毛子现若与我为敌,那我就和他拼个你死我活!”
      “哎,琼先生,这么想就短浅了。”王行长压抑住琼先生的火气,他坦然道:“人都有目的,但目的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目的背后的远景。时局危机,财也好国也罢,你我二人之力终究局限,现在毛子既然愿意来蹚浑水,那索性与他为友。”
      “为友?说得轻巧!我们各逐各的利,道不同不相为谋,怎得为友?”
      “拿他软肋逼他呗。”王行长神情狡黠,他对琼先生敲了敲桌子,“琼先生,对一个人而言,是‘半生光明后失明’痛苦,还是‘半生眼盲后复明’痛苦?”
      “当然是前者,拥有却失去,乃第一痛苦事。”
      “未必。活了半辈子成瞎子,你还能靠着回忆光明过活。但要是半辈子都作瞎子,突然有了不敢想的光明,他就会心惊胆战。这光明叫他珍视,更叫他惶恐。他生怕命运降临什么横祸把这光明夺了去。光明能叫一个冷漠的强者有软肋,有忌惮,甚至叫他赴死。想想看,这熊瞎子的光明在哪?”
      “你是说……拿他妻女作威胁?”
      琼先生恍然大悟,王行长顺水推舟。
      “是啊,对伊万诺夫这厮断不能硬碰硬,就得使些下三滥手段。”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琼先生思量许久也不知如何才能胁迫伊万诺夫的妻女。这娘俩天高皇帝远不说,周围光警卫估计就围了个密不透风。想来想去茶都凉了,最终琼先生也没半点头绪。他对王行长沮丧道:
      “你让我绑票他老婆和闺女,还不如叫我去华盛顿把罗斯福总统刺杀了!”
      “谁说要绑票了?卑鄙的手段有很多。来,看这是谁?”
      王行长故弄玄虚,他拿出一张随身携带的婴孩照片放在茶桌上,琼先生拿起一看,叹气:
      “这不是他闺女吗?给我看这个干嘛?”
      “哦?你再看这几张。”
      王行长又拿出几张照片,琼先生拿起,却见那婴孩长大了:他从一个襁褓里的婴儿逐渐长成了一个男孩,那男孩穿金戴银,满脸富贵娇气,周围全是他的姊妹——
      温室的花儿,沙皇的儿女,琼先生惊讶住了,而王行长细细与琼先生交代了事情原委。
      “这事是伊万诺夫的眼科医生泄露出来的。琼先生,我们的伊万诺夫原来是一位沙俄王子,他的亲生父母和兄弟姐妹早在革命浪潮中死去,只有他隐姓埋名活着,甚至还成为了苏联的先锋。这是个肮脏的秘密,一旦它泄露出去,就能——”
      “就能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将身败名裂,而他的妻女将成为被人唾弃的阶下囚,因为封建的过去就是耻辱,沙皇的血缘就是原罪!”
      琼先生拿着那照片浑身颤抖,他俨然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对于红色苏俄而言,“阶级”这东西可是会遗传的。什么阶级过什么人生,伊万诺夫是什么阶级,他的孩子就是什么阶级。伊万诺夫能不顾死活,他舍得自己的闺女吗?
      王行长慢条斯理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不过我们得把这事坐实,务必板上钉钉。想威胁人,就得拿出杀心。”
      起杀心很容易,因为世间从不存在仁慈的胜利,倘若有,那就不会有国与国的战乱伤亡。王行长与琼先生带着杀心谋划那王子的十字架:他们要根据那本“病历”顺藤摸瓜,把“死去的阿廖沙王子”复原——他是怎么诞生的,又是怎么长大的;谁要杀死他,他要杀死谁;他在逃避什么,什么又叫他逃避。琼先生分析“阿廖沙王子”如何在苏俄东山再起的路子,王行长摇头,说他讲的是“伊万诺夫”,不是“阿廖沙王子”。
      “活着没有如果,爱恋叫人毁灭,我也有些感同身受。我似乎走向一条自知的毁灭道路,但是我抗拒不了。”
      “哪个窑姐子叫你这么痴恋,王老板?”
      “哈哈,琼先生,这话可不能乱讲!”
      来时愤慨,去时愉快,只要事情有着落,琼先生便不再计较王行长那“藏了人的卧房”。两人终归是一条船上的党羽,一根绳上的蚂蚱,所以最后还是一笑泯恩仇。然而走的时候,琼先生也没忘嘱咐王行长早日回天津。王行长连连允诺,琼先生离去。送走琼先生后,王行长独自回到卧房,而画匠依旧胆战心惊藏在一堆衣服里。王行长把画匠拉出来,说“还好没当着旁人面从柜子里钻出来”,画匠却急切摇着他肩膀道:
      “你是不是在外面欠那洋人高利贷了,几万?几千万?”
      画匠的神情叫王行长哭笑不得,他说这不是什么高利贷,只是一点小事。
      “那是不是打仗了,我听那洋人说什么炮弹要炸到北京——”
      “没有的事,他胡讲呢。”
      “我看他差点要用拳头打你了!”
      “嗨,想揍我的人多了去,还是带你出来玩打紧。”
      画匠不知王行长当下手头要做什么事,但听闻此言语确实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一连串说了好多“如果”——如果再有人砸门怎么办,如果有谁来讨钱怎么办,如果……
      “你又讲混账话了,我不该来找你,你也必定后悔浪费时间。你要兼顾很多事,我来就成了你的累赘。我不想你过得太累,还是早些走罢。”
      画匠担忧地穿衣服收拾东西,却被王行长拉住了衣袖。他问画匠什么叫“活得累”,画匠说要作很多事便是累。王行长摇头,说这不是“累”。
      “孤零零的活才是累,和你在一起,我从来没有累过。”
      “在一起有什么好的?我也不能给你什么。”
      “可好了,哪都好,胜似人间天堂。”王行长对画匠敞开怀抱道,“你现在要是能抱着我,那就是真正的天堂啦。”

      “为什么要厮杀算计?爱恋叫人间变天堂,爱人的人,真好啊。”
      舞会开始了,伶人在高亢吟唱,但是彩没有舞伴,她穿着一条朴素的裙子孤零零坐在舞会角落——她其实不算没有,只是她不想和那个被安排过来的男人跳舞。那男人是关东军里的什么官,年龄居然比她大了快二十岁。放在以前,彩肯定会接受,可是现在她似乎变了。不知怎的,她变得有拒绝的念头。祖父祖母指责她,她居然还仗着胆子顶了嘴。
      “年龄大一点,这算什么问题?江户的公卿家女子,丈夫大三十岁比比皆是!”
      “现在早就不是江户时代了,而且我也不认识他。”
      “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管他什么时代,这是天地铁则。我们作为你的家人,给你这女子找的夫婿必定是千挑万选,难道会害你不成?你一个小姑娘知道什么?”
      这样的对话越来越难以接受,“家”也变得越来越压抑,彩所有探讨协商的意图都会被长辈的权威熄灭。而后她总要接受些什么规训,比如挨戒尺,面壁思过,但这一次似乎严重了。祖父母剥夺了她合群的权力,叫她变成一个异类在下面看着,直到她学会尊敬家长,尊敬婚姻为止。节子来了,彩的其他朋友们也来了,她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各自牵着相配或不相配的舞伴。她们问彩的舞伴在哪里,彩支吾道:
      “我不跳了,脚扭了。”
      “踢足球踢坏啦,你和那么多男人踢足球,都没找到一个?”
      语言依托语境,此情此景下,“踢足球”能被彩的朋友们说得像窑姐子站街似的,恶毒又丢脸。朋友们调侃几句,彩羞愧地捏住裙子,直到她们嬉笑轰散离去。灯光打在那些女孩子身上,她想自己真是世界上最卑微最不好的女子,因为她总是愚笨,总是犯错。她羡慕地看着朋友们,她只能观望,而她们已经是能站在舞台上的好女人了。
      濠镜必然来了。
      彩压着目光张望,她见濠镜在同一群人打牌。那张小小的桌子围满了男人,他们围成了一圈又一圈墙。墙环绕着濠镜,纸牌在他手里“哗啦啦”作响,像一群喧嚣的鸟儿。那些鸟儿飞来飞去,最后落在牌桌上。
      “赢了。”
      “墙”开始嘘了,而后是惊呼,而后是高笑。他们欢喜地把濠镜围起来,叫他把那些牌排成能让他们赢的筹码。濠镜把嵯峨公爵领过来说了几句什么,嵯峨公爵哈哈笑,拍着他的肩膀。
      “这个中国人是满洲的支持者,我想把他认作义子。”
      “那你就成为永远的赢家啦,嵯峨先生!”
      “墙”开始称赞,嵯峨公爵满脸荣光。彩想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能让祖父满意的人?她也好,浩也好,高原也好,他们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居然让濠镜做到了。濠镜真的很聪明,他知道怎么讨祖父欢心,而这点是彩怎么都想不明白的。
      “你怎么没去跳舞?”
      彩还在愣神,她抬起头看见濠镜的脸。濠镜心情似乎很好,他从果盘里抓了一把糖,把最大的那颗给了彩。
      “我远远就看见你了,哪个男孩子能有幸和你跳舞?”
      “谁都不想和我跳。我又粗鲁,又野蛮,又不美丽,又不贤惠。”
      彩一连串说了好多,还说了祖父母罚她的事,把濠镜听笑了。
      “怎么会?你必定是被人抢着排队的,能和你跳舞的,可是有资格做你丈夫的人。”
      “我能找到什么样的丈夫?”
      “浩能找到什么样的,你就能找到什么样的。”
      “我和浩不一样,浩能做好很多事,而我总是搞砸。”
      “总有你能做好的事吧。”
      “没有,没有!这世界上就没什么事是我能做好的,我——”
      牌桌前的喧嚣声又起来了,有人在呼唤濠镜,濠镜挥挥手,叫他们先去。他俯下身问彩要不要和他打牌,彩说她不会。
      “我教你。”
      其余男男女女起舞池里起舞,而他们在牌桌边起舞。濠镜叫彩坐在一张无人打扰的桌子旁边,然后把牌依次摆在桌子上教她认。彩说她不喜欢用扑克赌钱,濠镜说这次不讲什么钱不钱,要讲些别的。他指着扑克牌道:
      “扑克牌分四种花色,分别是黑桃、红桃、方角、梅花。四种花色有不同称呼。你知道这些人都是谁吗?”
      濠镜给彩讲了一个故事。在这个故事里,所有扑克牌都活了。“梅花K”是亚历山大大帝,他在横跨欧亚非的辽阔土地上建立起一个西起希腊、马其顿,东到印度河流域上游的庞大帝国;“方块K”化作凯撒大帝,他率军占领罗马,打败庞培,集大权于一身;“红桃K”是查里曼大帝,在位的14年期间控制了大半个欧洲的版图,并在天使的指引下挑起了保卫基督教世界的重任。“黑桃K”是大卫王,传说中的所罗门王的父亲,擅长音乐和作诗……
      “有没有女人?”
      “当然。”
      于是女人们登场了。“梅花Q”化作手里拿着玫瑰的阿金妮皇后,她是国王的妻子;“方块Q”是拉结,是圣雅各第二位和最宠爱的妻子;“红桃Q”是朱迪思,《圣经·旧约》里美的古希伯来寡妇……广阔的英雄世界里没有征战的女人,她们要么是装饰,要么是母亲,要么是祸水。尽管如此,彩还是听得入迷了。她问扑克牌为什么有五十四张,濠镜说这表示一年有五十二个星期。大王代表太阳,小王代表月亮;四种花色表示春、夏、秋、冬四季。红色牌代表白昼,黑色牌代表黑夜;每一季十三个星期与扑克每一花色的牌数正好是十三张,五十二张牌的点数相加是三百六十四,再加上小王的一点是三百六十五,与一般年份天数相同;如果再加大王的一点,那就正好是三百六十六天。
      “你好像算卦的。”
      “我确实会用扑克算卦,请把手给我吧。”
      彩将手伸过去,濠镜用手指在她手心里画了几遭,说她的命运已然明了。
      “呀,你的命不得了,它一定是光明,一定是欢愉。”
      “真的吗?”
      “真的呀,我这人最信命了。”
      彩的眼睛亮晶晶的,她担心濠镜糊弄他,但濠镜信誓旦旦。他还说以后彩的命数无论做什么都是顺利,哪怕打扑克都是开门红。彩不信,濠镜就说让她和他玩扑克接龙。
      “一张一张牌接过去,不要技巧,全靠运气,来试试?”
      彩将信将疑答应了,她和濠镜玩扑克接龙,可不知怎么的,她手里的牌就像被施了什么吉利法术,张张都顺,次次都赢,她甚至真开始相信命运要有所转机了。
      “你也看到了,这牌可没手脚。若不信,再靠近看看。”
      彩小心翼翼地挪坐到濠镜身旁,她看了看牌,确实没缺,也没多。濠镜把牌一张张递给彩,彩摸了摸也没毛病。她寻思了一会,说想要摸濠镜的手,因为万一他在手上沾了胶水,那就能一次性黏两张牌了。彩的奇思妙想把濠镜逗笑了,他大方地将手伸过去,于是彩轻轻摸濠镜的手——那是一双纤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手。
      “你衣袖里说不上还藏了东西。”
      濠镜把胳膊伸过去,彩解开他的袖口纽扣,触摸到温热与脉搏。
      “彩,你在做什么,这是你男人吗?我就知道,我看你们一男一女摸来摸去的!”
      节子突然出现在了彩的身后,彩吓得一哆嗦,脸唰一下就臊红了,她羞愧到无地自容,哑口无言,简直巴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居然忘记了濠镜是个“男人”,怎么这么不检点,不害臊。
      “小姐,您真不礼貌。您能坦然说这些,那还是早些嫁个男人为妙。”
      “你是谁?”
      “你口中的‘男人’。”
      濠镜拉着彩的手离开了那张桌子,他的行为也许只是出于仗义的无心之举,然而他不知彩是怎么想的。彩那年轻稚嫩的心彻底沉沦了,她从未被一个人如此承认过,称赞过,所以脑子像被炮火轰过一样。啊,她的男人!被濠镜牵着手,那么一小截路叫彩走得神魂颠倒,她想自己终于要做一个恋爱剧的女反派了。那么一小段时间,她想到与濠镜的美满婚姻,想到蜜月,想到有个孩子,有个家庭,她甚至把孩子名字和模样都想好了。她想这孩子的名字要从诗集里取,要似那“飞光片羽”。她必定是个文静聪慧的女孩子,乌黑的长发白净的脸,个子高挑些,也许素日不苟言笑些,但必定正确,合群。她一生都想成为那样的女子,而她的女儿将成为那样的女子……
      老天啊,既然她的命是光明欢愉,就请实现她的愿望吧!
      彩越想越远,越想越沉醉,都没注意到濠镜已经带着她到了外头。
      “你怎么了?像喝醉了似的。这场子里有很多酒鬼,你呆在那里不太好,我送你回家吧。”
      天气很冷,濠镜出于习惯性礼节把自己的外套脱给彩,但他的这一举动却更叫彩迷离。濠镜想要出门去张罗一辆黄包车,但他却被彩拽住了手。
      “我喜欢你,和我结婚吧!”
      突如其来的表白叫濠镜来不及作反应,他愣了一会,然而他的手又被彩紧紧握着。
      “你刚才说你是我的男人,我想……”
      彩通红着脸,她鼓起勇气说了好一段话,濠镜知道彩可能是误会了什么,遂解释“彩应该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丈夫”。
      “我不要,我只喜欢你!如果不是我喜欢的,那又怎能成为我的爱人?”
      彩犯混了,爱慕叫她耍那小姑娘的倔强脾气。濠镜说彩对“丈夫”的定义错了,因为丈夫只是丈夫,不是爱人。然而彩不听,说只有爱人才能成为她的丈夫。
      “这是爱吗?你又要怎样去爱人?”
      “是呀,如果这不是爱,那还是什么呢?你让我下定决心,为了你,我要和祖父母对抗,和我的朋友们对抗!为了你,我要成为一个坚决的女反派,哪怕与全世界为敌!”
      “一个小姑娘家懂什么?不要疯癫胡闹了,回家去。”
      黄包车来了,濠镜弹了彩一个脑瓜崩,硬叫她回家去了。

      “无知的小姑娘”与“疯癫的女反派”,父权社会的脚本很容易造就这两类女人。这两类女人可能是“同一个女人”,她的幸与不幸都和“男人”紧密相连——比如男人叫她沦落为任人糟践的小妾,但死后又给她大笔财富;而后她又和一个有钱男人结婚了,再周而复始。当然,她还会有一个忠贞纯洁的男情人。男情人拯救她,陪伴她,给予她慰藉。
      “男人并不愚蠢,大多都聪明狡猾。他们只是自大糊涂罢了,而且是带着各自民族特色的自大糊涂。”
      娜塔莉娅·阿尔洛夫斯卡娅对此感到厌烦。
      晚霞在荒原燃烧,远处的燕山波荡起伏。黄昏不期而至,娜塔莉娅又一次去打猎。天边飞过一只鸟,她拿起猎枪朝天射击,于是那只鸟儿在静谧中死去。残阳照拂,猎犬吠叫着去追逐鸟的尸体。娜塔莉亚自言自语走着,她脸上苍白无血色,瘦削露骨的身架子上基本没有血肉,只是被一层又一层黑纱裹着。她似乎病了,但她确实是病的。她眼睛生来畏光,所以白天甚少出门,宅子也被厚窗帘挡得严严实实;她心脏有些问题,还有血友病,所以总是独来独往,不去人多的地方……
      她确实看起来病恹恹的,但这不妨碍她打猎的嗜好。
      风吹过,阴郁的荒原里有一处坍塌的菩萨殿,不知是哪朝哪代的遗骸。死去的鸟跌落在残损的砖瓦堆上,羽翼被猎犬撕咬得血肉模糊。娜塔莉亚把那只鸟捡起来扔到一旁,地上多了一滩血淋淋。猎犬嗷呜嗷呜叫,菩萨不语,她抬起头,又见一群鸟儿从天边惊起。门口多了些戚戚促促的动静,托里斯来了,他也拿着一柄猎枪,然而什么都没打中。娜塔莉亚走到托里斯身边,托里斯下意识缩了下身体。
      “好孩子,我不是要打你。”
      娜塔莉亚扶起托里斯手里的枪,叫他瞄准一片没有鸟的地方。她一只手协助托里斯握住猎枪手柄,另一只手压着他扣动扳机。托里斯没有看到鸟儿,然而一声砰响,子弹早早就飞出去。
      “下手要趁早,目标出现再射杀就晚了。”
      又一只鸟儿僵直着掉下来,猎犬骚动,它们又收获一只死去的猎物。托里斯将要前去查看,但娜塔莉亚把他手里的枪筒压向地面。
      “小心些,枪永远是上膛的,不要打伤自己。”
      一瞬间,托里斯觉得娜塔莉亚柔情——她还是当年那个“需要被保护的小姑娘”。他好像忘了这个女人对自己的操纵与奴役,反倒是有了些情人的不舍。然而这种想法也不过是做贼心虚,掩耳盗铃,因为全府谁都知道这个心照不宣的秘密。早在吴行长还在世时,他就一直和娜塔莉亚保持着□□关系。然而他们不可能是情人,因为他们一个是主子,一个是奴才。
      “你昨晚似乎做了噩梦,你在害怕什么?”
      “我最近总是梦到那个偷东西的贼。”
      “你说那个医生?一个瘾君子,一本旧病历,又能代表什么呢?”
      庙门又一次被推开,冬妮娅提着几只鸟来了。她是娜塔莎从娘家封地带去朝廷的贴身女官,枪法比托里斯好很多。冬妮娅拿起麻绳把那几只鸟熟练地捆起来,而后装进麻袋里。娜塔莉亚赞许那枪法,冬妮娅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冬妮娅,你此后再有无见过琼先生?”
      “没有,我后来主动找过他,但秘书说他人不在。我又去找了日本那边,他们也不知道。”
      “这种人周围的女人都过多,纯靠你的色相显然不够。他对打猎感兴趣吗?”
      “回殿下,男人最好幻想去战场厮杀,他应该会对打猎感兴趣的。”
      “下次邀请他过来。”
      光明和欢愉从不是娜塔莉亚想要的祝福,她这类女人压根就不相信什么“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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