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1 《字经》、《德论》、《索书》、《系文》:是东淳国初级教育中的四部基础。《字经》是用来识字的课本。《德论》是为人所必须依从的伦理道德规范。《索书》是格物类书籍,常为人忽视。《系文》则是用来教导各种文体如何写作的格式。
注2 红丝绦:在北溟,凡是军马颈脖处一定要系有丝绦,按颜色不同分阶级。一般军士的是黑色丝绦,郡守以上亲兵可用红色丝绦,王族亲率的兵士则用黄色丝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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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版
叶理谦有些摸不着头脑,家中叶萨氏突然遣人让自己从衙门里无论如何回家一趟,人走到半路又被岳父大人的使者拦住一定要先去见他。
叶理谦自然是去见了岳父,想必应是国家大事。
到了左宰府邸后,萨伦卿并没有立刻见叶理谦。当了辅政大臣,萨伦卿每日寅时便起身忙到丑时才得休息,虽不全是军政大事,可各种琐碎总也不断,只有自己勉力去做。
叶理谦早已等得饥肠辘辘,幸好府里常有官员一等就是大半天,下人们经常会备一些小点心以供各位官员垫垫肚子。直到时近晌午,萨伦卿才得空见了叶理谦,也顺便把午饭一块吃了。
因不知萨伦卿有什么事交代,叶理谦再饿也不敢动筷子,正襟危坐只等萨伦卿开口。
“寻道(叶理谦的字),按说那是你的家事,老夫不应过问,而且又与筠玉(叶萨氏的名)有关……只是,此事老夫受人之托不得不与你说说。”
听得这么一句,叶理谦更是摸不着头脑了,想到叶萨氏之前让自己速归,想必与此事必有干系。
“你那大儿子被老夫一朋友看中,想要收为徒弟,怕你舍不得,让老夫与你说一声。”
一听到是与叶冠椿有关的事,叶理谦心里不禁咯噔一下。他心里清楚,叶萨氏在家事事如意,就是看叶冠椿不甚顺眼,时常变着方儿寻他的不是。左宰大人的朋友,非富即贵,椿儿虽聪慧也并非让人一见便喜的天纵之才,又怎会莫明其妙的就让这么一个贵人非要收为徒弟?但事情详情此刻不便询问,岳父大人看来也并不想提及。
“岳父大人这是怎么说的,这都是椿儿的造化,小婿又怎会舍不得,就怕那孩子顽劣顶撞了岳父大人的朋友。”
“你无不舍得便可,唉,也不知那孩子跟了那人是好是坏,总之,也是那孩子的缘法。”萨伦卿摇摇头,如今他是越发看不明白不觉此人了。这些年来其实心中对他一直有些防备,可先王驾崩时,看他的神情却还是有挂念,平时也极少出寺,想来应该无事。可平日里最怕麻烦的他,先是在多年前救下了那个孩子,如今又收了俗家弟子,不明白啊。
饭局一结束,叶理谦连忙辞别萨伦卿,萨伦卿也着实是忙,便让他去了。
轿子往家里走到一半,叶理谦突然在轿子里跺脚,命轿夫转回自己的衙门。前来报信的仆役摸着满头大汗问:“老爷,太太还在家等着呢。您这是?”
“你回去跟太太说,岳父大人给我交代了些事得赶着办,这几日就住衙门里了。”
“是,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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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冠椿到寺里的第二日便有家里的仆役送来梳洗用具,还有衣箱和被褥。原本还有使唤用的小僮,可瞧着不觉似笑非笑的神情,管家便没敢提。恭恭敬敬的给精舍里的人都问了安,便把人都带走了。
叶冠椿没问不觉是怎么办到的,他只希望有天能自己做到。
觉明是越加沉默了,平日里就只是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抄写经文,早、中、晚三课也就他都做全了。
叶萨氏来精舍的时候,不觉正好出门拜会友人。
叶冠椿毫不掩饰对于叶萨氏的不屑,也知道她挑师傅不在的时候来,必定是有什么打算。
“今儿我来寺里上香,恰好想到你在这儿,特地来看看,还想见见你的师傅。”一进正厅,叶萨氏就直接坐在主位上了,进来奉茶的觉心看到顿生不悦。
觉心用木盘托着茶盏要端过去,却被叶萨氏的婢女拦住,由叶萨氏的贴身侍女取了茶放到几上。
觉心也不言语,把托盘往后一递,觉明接过。觉心从一旁拖过一张椅子,放到叶萨氏的对面,坐了上去。
叶冠椿偷偷掩嘴一笑,他这师兄的性子一向执拗,待会儿定叫那女人下不来台。
叶萨氏面上一冷,她最吃不得亏,往日在家中因是最小的孩子,素得母亲疼爱,就是嫁到叶家也从来没有人敢驳她的面子。现在叫觉心这么一顶着,满肚皮的不舒服。
一旁的贴身婢女松雨察言观色,知道叶萨氏不痛快,却也吃不准对面那个小沙弥如此拿大,究竟是个什么来头。转脸就走到叶冠椿面前,先服一礼。
“奴婢见过椿少爷,请少爷安。您那天突然离开府来拜师,着实让太太担心了,所以今儿还特地来看看您在这儿住的好不好。怎么着您跟太太也是娘跟儿子,哪有儿子跟娘这么生分的不是?请少爷过去见个礼吧。”
松雨这话说得是又占理又带情的,叶冠椿也无奈,脸上硬挤出点笑容,正要上去给叶萨氏行礼,瞥见在厅中央坐着的觉心,眼神一闪。
只见叶冠椿一脸诚惶诚恐,先冲觉心深鞠一躬,再斜身向觉明行礼。
“觉心师兄,家母未先通报便入精舍,坏了师傅的规矩,冠椿心中惶恐。然家母实是担心冠椿,乃慈母之心,还请师兄体谅,千万替冠椿遮掩此事。觉明师兄,也请勿将今日之事告知师傅,恳请恳请。”一番“肺腑之言”之后,叶冠椿这才走到叶萨氏面前行礼,口中喏喏说什么感谢母亲挂念。
瞧他这番做派举止,叶萨氏更是气不打一处出来,一拍木几,便要发话。却突然听到沙哑地一声“施主”。
觉心不喜欢热闹,特别前几年因为病痛人更是沉静不少。觉明和叶冠椿的接连入住他已经感到疲倦,他现在只想要安静。联想到近来师傅的频频出门,他有预感,从师傅收下叶冠椿后,他的生活便再不复平静。
“施主,小僧知道施主爱子心切,可精舍属皇家庭院,非王家授意寻常人不得入内。今番,因师傅不在,小僧便作主让施主进来与冠椿师弟一会。如今面已见过,还请施主尽早还家。”
觉心平时极少说这么多话,不但声音越发的沙哑且吐字很是艰难。
一旁的觉明一言不发,仿佛此间发生的事情与己无关,手中不住拨动念珠。
叶萨氏强笑着起身,对方既然拿出“皇家庭院”来说,她再怎么无知也断不想跟这个名头较劲。想到之前差人去叫老爷回家老爷走到半道又回了衙门,也知叶冠椿这回是有个大靠山了。
叶萨氏步出寺庙时,刚巧碰见一僧人从驮轿上下来。僧人瞧了瞧叶萨氏的面容,突然拦住她。
“这位施主,贫僧见施主印堂发黑,两颊晦暗,近日必有祸事,最好闭门在家三个月方能避过。”
松雨见那僧人一开口就祸事祸事的,唯恐主母心中愈加不快,正欲上前赶人却叫叶萨氏阻住了。
叶萨氏向僧人行了礼,“多谢大师。”躬身直到僧人入了寺才上轿子。
“太太,您方才为什么对那僧人这么恭敬?”轿子上,松雨一边给叶萨氏捏腿一边好奇地问。
叶萨氏闭目不谈。方才那名僧人身上的袈裟有皇家的印记,而且,那人她见过,在十多年前的王宫晚宴上。原来,他真的没有死。
◆◇◆ ◇◆◇
不觉回来后,罚叶冠椿蹲马步四个时辰,没有人替他求情。
觉心坐在门廊下,一直盯着叶冠椿,叶冠椿只得硬撑着丝毫不敢偷懒。
虽然天气很冷,叶冠椿依旧满头大汗,而不时吹起的寒风又带得他全身透凉。站过一个时辰,叶冠椿的小腿肚子开始打颤,腰身也早已塌下。觉心拿了一根红木棍子,敲敲他的背示意他挺起。
叶冠椿看向觉心的目光有些许怨恨,他最讨厌的就是练武,最讨厌的就是有人逼着他练扎马。那会让他想起在叶府里那些嘲讽的眼神,想起叶萨氏的轻蔑,父亲的漠视。
觉心垂下眼,避开叶冠椿的视线,那是希望自己从眼前消失的眼神。
终究,叶冠椿没能站完四个时辰,结实的摔在了地上。觉心去问不觉,说是剩下的时辰明日翻倍罚,今日就算了。
叶冠椿一瘸一拐的走进不觉的书房。这是他所见过的最大的书房,他父亲的书房与此处相比,宛如一只麻雀与鸿雁的差别。并非不觉的书房很大,而是内里目之所及皆是书,且有许多手抄线装书。寻常人家能有刻版所印的书便已是极难得了,更何况是古老的手抄本。
不觉放下手中书卷,也不叫叶冠椿坐下,开口便提问。
“你平日里读过什么书?”
“回师傅,弟子已习过《字经》、《德论》、《索书》、《系文》(注1)。”
不觉古怪一笑,“听说你之前在家中习武,想要从军,可曾看过兵书?”
“不,不曾。”叶冠椿舔舔嘴唇,他觉得很口渴。叶萨氏说是让自己从武,除了给自己找了一个武术师父外,根本没让自己摸过书。
“你说你武不能武文不能文……如何教?”不觉冷笑一下,这就是东淳的规矩,非嫡长子永远只能当垫脚的砖。而一块砖,不需要是金子或是银子做的,只要平整是块砖就成。金子能做成砖块,砖块能成金子吗?
叶冠椿觉得很累,很疲惫,看着不觉嘴角的笑,他想,自己最后的机会或许也要落空了。膝盖发软,便要坐下去,然后发现有根硬物挡在腿上,扭头,才看到是觉心拿了红木棍子抵在腿上。
觉心冲他摇摇头,这个时候叶冠椿一定得站着,过了这一关,师傅才会真正教他。
不知是看懂了觉心的意思还是自己个性使然,叶冠椿终究还是没坐下,尽管模样狼狈。
“提问。”不觉正色说到。
“回答。”叶冠椿尽量的站直。
“如果你去玩一个游戏,怎么玩都赢不了,你会怎么做?”
“想尽一切办法,一定要赢。”
“觉心,你呢?”
觉心想了想,回答:“换一个游戏。”
“什么游戏呢?”
“不知道。”
不觉上前摸着觉心的头顶说:“你头顶少了的那颗星,就是另一个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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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溟边境 詹属郡前田
三月初九,下了好几天的雪突然放晴,躲在棚子里的民夫也被监工赶了出来。大雪几日,工事的进度被阻了不少,但上面的人哪管这许多,只知那工事一定要在规定的期限内完工。
坤鹏懒懒地动了动,因为太过疲倦他觉得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可是监工用手拖用脚踹,还是撵不动的就直接拿鞭子抽。民夫们就像牲口一样,赶一下就挪动一下,半梦半醒地站在棚子外。
雪是停了,可外边还是一片雪白,乍从棚子里出来眼睛被晃得发蒙睁不开。民夫们拖着工具通过临时挖出的小道向工事走去。
坤鹏的任务是抗土,用簸箕装上坑里刨出来的土,再背到地面倒掉。活儿看着简单,却也难做。簸箕的一边是坏的,所以每次装土得偏向一边,连带背着的时候也要偏向一边。从坑里上地面,是踩坑壁上凿出的窝。那些窝只能容得下脚尖,坤鹏只能手脚并用,还得小心背上的土不能撒出来。
詹属郡道上,一队人马自郡城方向而来。看打头的人身着胸甲头戴铁盔,马匹膘壮,颈下还系有红丝绦(注2),想必是詹属郡守的亲兵。只是不知因何事,一行人急奔,有路人说,莫不是又要起战事了吧?
很快,那队人马驶进前田,但没有去驻军的地方,而是直接奔向边界的工事。
民夫们都麻木的看着兵士们涌进工事,反正日子不可能再糟糕了。打头的兵士打开铁盔的面罩,双眼一扫,就看到了拼命缩在人背后想要偷偷溜走的身影。
兵士翻身下马,带着铁钉的牛皮靴踩得地面嘎吱嘎吱,剑鞘敲打着靴帮上的铆钉。坤鹏听得声音越来越近,终究还是停下了,直起身看着兵士。
“坤鹏少爷。”兵士像是在确认,“郡守大人命我等接您回郡城。”
民夫们散开了,仿佛坤鹏身上有疫病似的,嫌恶、鄙夷、嘲讽的目光全都聚集在他身上。坤鹏却不能做任何辩解,也无法再正眼去看周围人的脸,连眼前的兵士的目光看起来都充满讽刺的意味。
坤鹏退了一步,“我不回去。”
“少爷,请不要让属下为难。”兵士立即往前一步,沉声说道。
看着孔武有力的兵士逐渐包围自己,坤鹏知道逃走的希望很渺茫,可是,他真的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个人。他摸了摸怀中的东西,那是母亲陪嫁的梳子,最起码,要让母亲能魂归故里。
坤鹏一咬牙,转身跳进刚挖的地道,兵士们一愣,领头的示意几名兵士追上去,这边招来监工询问那地道通向何方。可是监工也不知道那地道通向何方,那只是为了挖地基方便运土而临时挖的通道。
坤鹏熟稔地在地道里左转右窜,他十几天前就把附近地道都摸清楚了,只要从这个地道出去,就是沧浪河,渡过河就到了东淳境内。因为下了好几阵大雪,河面早已冰封,运气好就能直接从河面走过去。
可是,长时间的饥饿和劳作,坤鹏的体力在早先尽力狂奔中已消耗殆尽,此刻只能喘着粗气,从地道的出口翻出去,重重的摔在河面上。
被摔开的兵士很快就找到了出口,一步一滑地向坤鹏追去。
沧浪河中央,插着两面旗,一面东淳的军旗,一面北溟的军旗。越过了北溟的军旗,就是东淳境内了,北溟兵士不能轻举妄动。坤鹏赌的就是这一点,至于自己会被东淳兵士如何,他已来不及考虑。
就在坤鹏快要冲过北溟地界时,河中心的冰面开裂了,他的一只脚被卡在裂缝中。坤鹏竭力掰弄,却只让那裂缝越裂越大。
来追的兵士只能远远停着,生怕一靠近那河面就塌了。
有经验的兵士返身去取绳索,另有兵士脱了兵甲匍匐在冰面上,缓缓接近。
“不许过来!”坤鹏嘶声喊着,他不想回去,不想见到那个曾经是他最尊敬如今只剩下恨的人。
冰面发出令人心寒的声响,狰狞着碎了。坤鹏,像一颗石子,缓缓的沉入河中。
北溟 詹属郡城郡守府
可天•琼璧,原本的吴琼璧手里捏着一把沾了冰屑的木梳,表情微妙。他挥挥手让兵士出去,把木梳放到面前的桌子上。
那把木梳并不特别,梨花木的,梳背上雕着的水芙蓉已经磨花,还有几根梳齿断裂。可天•琼璧小心的从梳齿的根部挑出几根年岁已久的断发,轻轻吹去上面沾着的灰尘,从怀里掏出一个已经褪色的绣囊,把头发小心的卷成一团放了进去。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变过表情,只是沉默了一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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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当我问师傅,如果你玩游戏总是输的时候,你会如何?
师傅笑着说,那就换一个游戏,由我决定规则。
那时候,我还不是十分明白师傅的意思,但也知道椿给的答案并不是师傅所想要的。也许,师傅从来都不想要我们的答案。
我人生中最平静的时光终究快要结束了,尽管是以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方式。
而那时懵懂的我,忐忑不安的椿都不知道,有一个在将来会与我们有密切关系的人正在东淳的最北端,挣扎于生死边缘。
尚礼元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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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了几天没更新啊。。。没办法,刚好有很多事情,工作也忙。
而且总希望能不事情交代清楚,至少能让人看明白
改了一下BUG,昨天更新太急了。排版好像也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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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补充了一小节,很多人说出场人物太多似乎记不得,目前也没办法全部重头写过了。先按既定的顺序接下去。
2008年1月5日 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