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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乞袍衣(080414修) ...

  •   五、乞袍衣(注1)

      虽然今年的春天十分寒冷,但左翎参将府却一派热闹的景象。

      荣瑞十九年,凌燮显(ling xiexian)因岳丈卢尚书竭力反对与北溟开战,被先王贬黜至边关任参将。幸好,凌燮显驻守在伏仪山脉的城关,因北溟军从前田镇绕行,而没有直接对上北溟军的大部队。后战事结束,新王大赦,恢复卢尚书职务,并加封太子太傅。活着从战场回来的凌燮显也因此左迁至左翎参将。

      虽然这场战事令众多百姓受苦,但对于卢家、凌家却是让他们家势更盛的好事。

      被热气腾腾的地龙熏得暖意融融,凌卢氏懒懒地斜倚在软塌上,昏昏欲睡。

      “娘,这个给您。”

      稚嫩的野花在手中绽放,瞬间就开败了,被风吹散,只留下几根花梗像锥子一样锐利,扎在那双小手上,血一滴滴落下。

      “不是我的错,错就错在你生错了。”

      凌卢氏睁开眼,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扬声叫婢女进来,“莹儿醒了没有?”

      “回夫人,小姐刚喝了奶,这会儿正睡着。”

      “她倒是乖,不像昊儿那么闹腾。”凌卢氏不禁满意的点点头,虽然昊儿是她盼了许久的麟儿,但莹儿的出生令原本没落的家道突然显贵,她自然要多爱一些。昊儿因长得像卢燮显未免粗壮了点,而且性子执拗,稍有不如意就会大哭大闹。莹儿则打出生就很安静,而且眉眼都像自己。正房地位丝毫不动,膝下绕有一双儿女,娘家权势熏柄,夫家官途坦荡,又还有什么不满意。

      低头看自己的双手,指尖蔻丹鲜艳,像是用鲜血染成的。只有沾染了血,颜色才会更鲜艳。

      ◇◆◇ ◇◆◇

      觉心蹲在离精舍厢房稍远的廊下,小心地照看药罐。炭火熏烤的滋味并不好受,但寺里伙房的僧人不愿意煎药,觉心也没办法。那个觉明看着身体挺好的,谁知就是睡了几天硬榻,便发了高热,满口嚷着自己要死了。

      因为自己没煎过药,捣腾半天,也不知道火候到了没有。就只记着点药的时候,大夫说一个时辰就差不多了。抬头看看日咎,见时候差不多了,撩起僧袍的下摆把药罐子提起来,倒出一碗浓稠的药汁。

      “呐,吃药了。”

      觉明病恹恹地伸手等人扶起,手伸了半天,眯眼一看,觉心双手捧药站在床前。啊,这里是云深寺。

      接过那碗药,光闻味道觉明就知道这药很难喝。

      “没有糖吗?”觉明随手将药放到一旁桌杌子上,他觉得不用喝药他也能好,况且那药谁知道是什么乡野大夫开的方子,吃下去或许病反倒要重了。

      觉心不喜欢觉明的态度,青青教过,要礼貌的接受别人的好意,师父说过,就是心里不喜欢也要表现出喜欢的样子。

      觉心转身就走,反正药是煎了,喝不喝就是他的事,与自己无关。在廊上,碰见出门刚回来的不觉,手中拎着一个小纸包。

      瞧见觉心一身的漆黑印子,不觉拉长脸。

      “那些秃驴都残废了?竟然还要你煎药?”

      “好奇。”看到为自己而生气的不觉,觉心的心情忽然好起来。

      不觉拆开手中的纸包,那是用蜂蜜腌渍的蜜饯,拈起几枚放进觉心嘴里。

      “甜。”塞了满嘴的觉心嘟囔了一声。

      “是吗?”不觉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了一下,“真的很甜。”

      一大一小都被冻得不住跺脚,却还站在廊下,你一个我一个的把蜜饯塞进嘴里。

      觉明颤抖着握紧门框,他忍不住要怨恨,为什么所有人都这样对待他。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可是却总也得不到人们的认同和关注。一时没忍住,从肺部喷出一连串咳嗽,咳到眼泪都出来了。也许,即便自己就这样死了,也不会有人怜悯。

      “为什么不喝药?”交代觉心拿了蜜饯去正厅,不觉晃身走进觉明的房间。虽然没有烧地龙显得略冷,但房间里通风且干燥,只要不是什么金贵的身子自然不会生病。何况床上还有两床厚厚的被褥。

      “咳咳咳咳咳咳——”觉明想说,那是因为没有人给我蜜饯。

      不觉上前,拍了拍觉明的背,咳嗽缓了下来,他柔声说:“你看,不吃药,病就好不了。所以,不管怎样,药是一定要吃的。”

      不觉端起早已凉透的药汁,亲自送到觉明嘴边。

      “乖,喝了它,喝了病就会好。”

      觉明本能的抗拒。那药汁本来就难喝,现在冷如冰水,就是没病的人喝下去也会得病。可是不觉不给他抗拒的余地,捏着他的嘴就把一碗药汁全部灌了下去。

      冰冷黏稠的液体涌进喉咙,再直接进到肚腹内,觉明像一条死鱼一样没有声息的瘫软在床上。

      “觉明,你要记得你的身份。此处是皇家寺庙舍身精舍,你只是一名替王出家的僧人,王宫里的种种俱已与你无关。还有,勿怨恨于人,你会落到这般地步,不怨他人,只怨你自己不争气。你与你生母一般,凡事要求诸多却从不愿意付出,所以,不要怪别人把你们当石子踩,是你们自己甘愿当石子。”把药碗扔到一旁杌子上,不觉用觉明的衣服擦手上沾到的药汁,“所以,你就乖乖当一粒石子。虽然有些硌脚,我心情好便算了,若是碰上我心情不好,就会把那个石子扔到河里,山谷里,省得碍眼。”

      不觉走后很久,觉明依旧浑身颤抖。他知道不觉说得没错,即便他不愿当一粒卑微的石子,可是,如今他连活着都要感谢上苍。黎民百姓不过草芥一般,而他生在王家也与草芥无异。

      不觉走进正厅时,觉心正在专心的烹茶。

      “师父。”

      “嗯?”

      “不要欺负觉明。”

      “……”

      “他很可怜。”

      “唔,你烹茶的手艺越来越好了,是用的新茶吗?萨老头果然没说谎。”

      “是平日里常喝的。”

      “……知道了,为师会去找别的乐子的。”

      “新茶不错,下回再要点吧。”

      “……”

      ◇◆◇ ◇◆◇

      下雪的夜,特别的安静,死一般的寂静。

      叶冠椿被双手反缚按在地上,旁边还有一名衣裳被撕破了的婢女不住啜泣。叶萨氏端坐在主位,满脸得意。

      “冠椿,你平日里不学好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如今你竟干出这等混帐事,实在让我痛心。今儿老爷不在,我就代他和你娘好好教训教训你。”

      叶冠椿拼命挣开两旁侍从的钳制,瞪大眼睛盯着叶萨氏。婆娘,有本事你就把塞在小爷嘴里的布拿出来。想灭了小爷,没门!

      “唷,怎么我们的大少爷还觉得自己做的对?眼睛睁那么大作甚?你们都是光吃饭不干活的?还不快点让少爷‘反省’一下!”叶萨氏并不明白叶冠椿到底想说什么,不过她是一直瞧他不顺眼。不过,让他学武还是失策,见叶冠椿左晃右晃就把人甩开,径自向自己走来。不过,立刻被两名彪形大汉拦住。

      “把他拖去黑屋子里败败火。”叶萨氏挥挥手,叶冠椿就整个人被架得悬空丢进了黑屋子。

      使劲用舌头把嘴里的布推出去,叶冠椿冲角落狠狠吐了几口唾沫。该死的叶萨氏,不要想这样就能弄死自己,你也就这么点能耐了。反缚双手时,他便已事先撑起双臂,现在只需松劲绳索自然就松了。用师傅教的擒拿转腕的动作,几下拆弄就从绳索中脱了出来。

      夜里,叶冠椿从黑屋子出来的时候,看到关在一旁木栏里的女人,哼了一声,便头也不回的奔入夜色。他知道,那个女人无法见到明日的太阳,因为她已经被人利用完了,也因为她该死。

      娘身边的婢女,竹晴是跟了时间最长的,那个会横眉竖眼的说叶冠椿你这家伙如何如何,会偷偷给被罚跪的自己送吃的,会给自己穿好衣服拍拍肩头说把身板挺高些,会给赖着不睡的自己唱乡野小曲,会淌着泪说自己真不懂事然后很小心上药的竹晴。就是这个竹晴,在娘刚死后就去了叶萨氏那房当了一等下人,把娘平日里记的私账交给了叶萨氏,成天盯着自己去了哪儿看了什么书……

      叶冠椿真怀疑,那个竹晴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体了,否则怎么会做出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难道她不知道,如果事情真如她捏造的那样,她只有死路一条吗?

      夜半,叶萨氏本已入睡,府里的总管却禀报有要事。

      “到底有什么事?”叶萨氏满是不悦。

      “回太太,椿少爷跑了。”上房门外,明明吹着寒风,总管的额头上却在渗汗。他自然明白太太是想教训教训椿少爷。一则是老爷不在,再者就是老爷在也总会让太太三分,下人们自然也就顺着太太的意思了。可少爷终究是少爷,这么冷的天,一半大孩子就这么跑了出去,得不定会遇到什么事。要有个好歹,怎么也是他们这些当下人的倒霉。你说那孩子也真是的,关关黑屋子不就得了,非要自个儿跑出去。

      “那还不派人追!”叶萨氏当即就火了,不服教就算了,竟然从家里跑出去了,要让外人知道还不定怎么看她呢。

      “回太太,已经派了人了。只是现在夜了,还正下着雪,之前的脚印全被盖掉了,实在是……”

      “别解释这么多,找不回他,你自己知道怎么办!”叶萨氏心烦意乱地挥挥手,又叫回管家,“那个丫头呢?她不是关在旁边?”

      “是,回太太,竹晴那丫头倒是没走。”

      “带过来。”

      “是。”

      ◇◆◇ ◇◆◇

      竹晴被拖进房里的时候,已经浑身僵硬。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突然发了失心疯,怎么就走了这么一条路。

      “竹晴,你知道冠椿跑掉了吗?”

      “太太,太太,您放过椿少爷吧。他只是个孩子,不懂事。”竹晴伏在地上猛磕头。

      “哼,你还有脸说!你一直跟在我身边,我对你也不薄。瞧着你年纪也差不多了,还想给你指一门婚事。我让你跟着冠椿,你就这么跟着的?”瞧见竹晴伸过来的手,叶萨氏挪开身子。

      “太太——奴,奴婢也是无奈,奴婢已有了椿少爷的骨肉。太太,太太,您发发慈悲,发发慈悲啊!”竹晴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却只叫叶萨氏觉得恶心。

      “得了。冠椿才11岁,哪里懂得男欢女爱。本来,我也只是想管教他一下罢了,你这死婢子以为说这等谎话便能掩了你的罪?”叶萨氏冷哼一声,“你肚子里那块臭肉想必与我叶家并无关系,分明是你与人苟且,演见事情要兜不住了才出了这么馊主意。你以为你能攀上高枝?也不弄盆水照照。”半夜让人叫醒,叶萨氏也有些气力不继,一抬眼神,管家会意让人上去绑住竹晴的嘴,连拖带拉的就弄了出去。

      趁夜里黑,几个仆从堵了竹晴的嘴,整个塞进猪笼,绑了石头便要去沉塘。管家笼着袖子,在塘边跺跺脚,竹晴啊,要怪就怪你没生在好人家,下辈子记得千万别做女人。

      这一夜,落雪渐密,仿佛掩盖着所有黑暗。

      ◇◆◇ ◇◆◇

      最先听到奇怪声响的是不觉,但最先起身去查看的是觉心。

      寒风夹杂着大片雪花迎面砸过来,黑暗中,有什么在吭哧吭哧的响。觉心点着一盏气死风灯,再把聚耀罩转到后面,这才依稀看清是个人的模样。

      “谁?”觉心刚开口,那个人影好像被吓到了,脚一滑就很结实的摔在地上。

      等觉心走近,才知道是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衣服的料子很好,脚上还穿着雪鞋,就是头发都乱了,满身冰渣子。

      “小师傅,我要求见不觉大师。”总算是看到一个出声气的人了,叶冠椿连忙扯住觉心。

      觉心觉得眼前之人有些眼熟,只是这个时分闯进来又是这么张皇的模样,怕是惹了什么麻烦吧。

      正在觉心踌躇之时,不觉走了出来,说道:“觉心,带他进来。”

      觉明是最后醒的,披着袄子到正厅的时候,叶冠椿已经把自己稍稍收拾好,觉心也递上一碗热腾腾的茶。

      “你找我做什么?还特地挑这么个时辰。”不觉搂着觉心一起抱着暖炉,觉心一到天冷的时候就会手脚冰凉。

      叶冠椿咚地一下,跪到地上,“请大师收我为徒。”

      “出家的话去找云深寺的主持就成了,我不过一无名僧人,没那么大能耐收一名世家子弟为徒。”

      “请大师收我为徒。”叶冠椿也不说理由,就只磕头,磕一次说一句“收我为徒”。

      不觉倒也不是被叶冠椿感动了,只是他很喜欢一个人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一切放手一搏的表情。

      这孩子,够聪明,够有行动力,而且够有野心。

      “你拜我为师想学什么?”

      “我要学如何能入朝堂!”叶冠椿知道有戏,眼神一亮。

      “为何找我?”

      “因为师父您能让左宰大人站在右侧。”(注2)

      “果然聪明。”不觉笑了,接下来的日子应当不会无聊了。见不觉没有否定自己称他为“师父”,叶冠椿知道事情成了。

      觉心困了,就靠着不觉睡着了。觉明只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他看到了不觉对觉心的宠爱,也看到了他对那个不知来路的孩子露出感兴趣的表情。他没有办法让不觉疼爱他,也做不到像那孩子般的决断,所以,他在哪儿都是多余的。

      ◆◇◆ ◇◆◇

      那一夜,觉心梦到了很久以前,一个青色的身影与自己在花间捉迷藏。

      那一夜,叶府的人彻夜未眠,四处寻找一个孩子的踪迹。

      那一夜,有一名女子被悄悄的沉入一潭死水。

      那一夜,叶冠椿睡了这么久以来最安稳的一觉。

      很多年以后,人们才知道那一夜是这个故事最终决定展开的起始。

      注1 袍衣:是指得当官的人所穿的官袍。

      注2 在东淳,一般是以左为尊,地位更低的辈份更小的必须站在右侧以示尊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五、乞袍衣(080414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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