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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六、草上鹰(080414修) ...

  •   六、草上鹰

      叶理谦有些摸不着头脑,家中叶萨氏突然遣人让自己从衙门里无论如何回家一趟,人走到半路又被岳父大人的遣来的仆役叫去见他。

      叶理谦自然是去见了岳父,想必是有什么与朝廷有关的要紧事寻他。

      到了左宰府邸后,萨伦卿并没有立刻见叶理谦。当了辅政大臣,萨伦卿每日寅时便起身忙到丑时才得休息,虽不全是军政大事,可各种琐碎总也不断,只有自己勉力去做,一时半会儿得不了空闲。

      叶理谦早已等得饥肠辘辘,幸好府里常有官员一等就是大半天,下人们会备一些小点心以供各位官员垫垫肚子。直到时近晌午,萨伦卿才得空见了叶理谦,也顺便一块吃了午饭。

      因不知萨伦卿有什么事交代,叶理谦再饿也不敢动筷子,正襟危坐只等萨伦卿开口。

      “寻道(叶理谦的字),按说那是你的家事,老夫不应过问,而且又与筠玉(叶萨氏的闺名)有关……只是,此事老夫受人之托不得不与你说说。”

      听得这么一句,叶理谦更是摸不着头脑了,想到叶萨氏之前让自己速归,想必与此事有关。

      “你那儿子冠椿被老夫一朋友看中,想要收为徒弟,怕你舍不得,让老夫与你说一声。”

      一听到是与叶冠椿有关的事,叶理谦心里不禁咯噔一下。他心里清楚,叶萨氏在家事事如意,就是看叶冠椿不甚顺眼,时常变着方儿寻他的不是。左宰大人的朋友,非富即贵,椿儿虽聪慧也并非让人一见便喜的天纵之才,又怎会莫明其妙的就让这么一个“贵人”非要收为徒弟?但事情详情此刻不便询问,岳父大人看来也并不想提及。

      “岳父大人这是怎么说的,这都是椿儿的造化,小婿又怎会舍不得,就怕那孩子顽劣顶撞了岳父大人的朋友。”

      “你无不舍得便可,唉,也不知那孩子跟了那人是好是坏,总之,也是那孩子的缘法。”萨伦卿摇摇头,如今他是越发看不明白不觉此人了。这些年来其实心中对他一直有些防备,可先王驾崩时,看他的神情却还是有挂念,平时也极少出寺,想来应该无事。可平日里最怕麻烦的他,先是在多年前救下了那个孩子,如今又收了俗家弟子,不明白啊。

      饭局一结束,叶理谦连忙辞别萨伦卿,萨伦卿也着实是忙,便让他去了。

      轿子往家里走到一半,叶理谦突然在轿子里跺脚,命轿夫转回自己的衙门。前来报信的仆役摸着满头大汗问:“老爷,太太还在家等着呢。您这是?”

      “你回去跟太太说,岳父大人给我交代了些事得赶着办,这几日就住衙门里了。”

      “是,老爷。”

      ◆◇◆ ◇◆◇

      叶冠椿到寺里的第二日便有家里的仆役送来梳洗用具,还有衣箱和被褥。原本还有使唤用的小僮,可瞧着不觉似笑非笑的神情,管家便没敢提。恭恭敬敬的给精舍里的人都问了安,便把人都带走了。

      叶冠椿没问不觉是怎么办到的,他只希望有天能自己做到。

      觉明是越加沉默了,平日里就只是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抄写经文,早、中、晚三课也就他都做全了。

      叶萨氏来精舍的时候,不觉正好出门访友去了。

      叶冠椿毫虽对叶萨氏不满,也知道她挑师父不在的时候来,必定是有什么打算,只是面上还得做出恭敬的模样。

      “今儿我来寺里上香,恰好想到你在这儿,特地来看看,还想见见你的师父。”一进正厅,叶萨氏就直接坐在主位上了,进来奉茶的觉心看到顿生不悦。

      觉心用木盘托着茶盏要端过去,却被叶萨氏的婢女拦住,由叶萨氏的贴身侍女取了茶放到杌子上。

      觉心也不言语,把托盘往后一递,叶冠椿接过。觉心从一旁拖过一张椅子,放到叶萨氏的对面,坐了上去。

      叶冠椿偷偷掩嘴一笑,他这师兄的性子一向执拗,待会儿定叫那女人下不来台。

      叶萨氏面上一冷,她最吃不得亏,往日在家中因是最小的孩子,素得母亲疼爱,就是嫁到叶家也从来没有人敢驳她的面子。现在叫觉心这么一番动作,满肚皮的不舒服。

      一旁的贴身婢女松雨察言观色,知道叶萨氏不痛快,却也吃不准对面那个小沙弥如此拿大,究竟是个什么来头。转脸就走到叶冠椿面前,先服一礼。

      “奴婢见过椿少爷,请少爷安。您那天突然离府来拜师,着实让太太担心了,所以今儿还特地来看看您在这儿住的好不好。怎么着您跟太太也是娘跟儿子,哪有儿子跟娘这么生分的不是?请少爷过去见个礼吧。”

      松雨这话说得是又占理又带情的,叶冠椿也无奈,脸上硬挤出点笑容,正要上去给叶萨氏行礼,瞥见在厅中央坐着的觉心,眼神一闪。

      只见叶冠椿一脸诚惶诚恐,先冲觉心深鞠一躬,再斜身向觉明行礼。

      “觉心师兄,家母未先通报便入了精舍,坏了师父的规矩,冠椿心中惶恐。然家母实是担心冠椿,乃慈母之心,还请师兄体谅,千万替冠椿遮掩此事。觉明师兄,也请勿将今日之事告知师父,恳请恳请。”一番“孝子的拳拳之心”之后,叶冠椿这才走到叶萨氏面前行礼,口中喏喏说什么感谢母亲挂念。

      瞧他这番举止做派,叶萨氏更是气不打一处出来,一拍杌子,便要发话。却突然听到沙哑地一声“施主”。

      觉心本就不喜喧闹,特别前几年因为病痛人更是沉静不少。觉明和叶冠椿的接连入住他已经感到不适,他现在只平静度日。联想到近来师父的频频出门,他有预感,从师父收下叶冠椿后,他的生活便再不复平静。

      “施主,精舍属皇家庭院,如非王家授意或朝堂大臣,寻常人不得入内。今番,因师父不在,小僧如若不说,便也罢了……如今面已见过,还请施主尽早还家。”

      觉心平时极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不但声音越发的沙哑且吐字很是艰难。

      一旁的觉明一言不发,仿佛此间发生的事情与己无关,手中不住拨动念珠。

      叶萨氏强笑着起身,对方既然拿出“皇家庭院”来说,她再怎么无知也断不想跟这个名头较劲。想到之前差人去叫老爷回家老爷走到半道又回了衙门,也知叶冠椿这回是有个大靠山了。

      叶萨氏步出寺庙时,刚巧碰见一披着火红袈裟的中年僧人从一乘小轿上下来。僧人瞧了瞧叶萨氏的面容,突然拦住她。

      “这位施主,贫僧见施主印堂发黑,两颊晦暗,近日必有祸事,最好闭门在家三个月方能避过。”

      松雨见那僧人一开口就祸事祸事的,唯恐主母心中愈加不快,正欲上前赶人却叫叶萨氏阻住了。

      叶萨氏握住自己颤抖的手,很郑重地向僧人行了礼,“多谢大师。”躬身直到僧人入了寺才上轿子。

      “太太,您方才为什么对那僧人这么恭敬?”轿子上,松雨一边给叶萨氏捏腿一边好奇地问。

      叶萨氏闭目不谈。且不说方才那名僧人身上的袈裟有皇家的徽号,最重要的是,那人她见过,在十多年前的王宫晚宴上。原来,他真的没有死。

      ◆◇◆ ◇◆◇

      不觉回来后,罚叶冠椿蹲马步四个时辰,没有人替他求情。

      觉心坐在门廊下,一直盯着叶冠椿,叶冠椿只得硬撑着丝毫不敢偷懒。

      虽然天气很冷,叶冠椿依旧满头大汗,而不时吹起的寒风又带得他全身透凉。站过一个时辰,叶冠椿的小腿肚子开始打颤,腰身也早已塌下。觉心拿了一根棍子,敲敲他的背示意他挺直腰。

      叶冠椿看向觉心的目光有些许埋怨,他最讨厌的就是练武,最讨厌的就是有人逼着他练扎马。那会让他想起在叶府里那些嘲讽的眼神,想起叶萨氏的轻蔑,父亲的漠视。

      觉心垂下眼,避开叶冠椿的视线,那眼神有些眼熟,有些像母亲注视自己的眼神,希望自己从眼前消失的眼神。

      终究,叶冠椿没能站完四个时辰,结实地摔在了地上。觉心去问不觉,说是剩下的时辰明日翻倍罚,今日就算了。

      叶冠椿一瘸一拐地走进不觉的书房。这是他所见过的最大的书房,他父亲的书房与此处相比,宛如一只麻雀与鸿雁的差别。并非不觉的书房很大,而是内里目之所及皆是书,且有许多装帧精致的手抄书卷以及地理绘图。寻常人家能有刻版所印的书便已是极难得了,更何况还有不知前朝何代的古老抄本。

      不觉放下手中书卷,也不叫叶冠椿坐下,开口便提问。

      “你平日里读过什么书?”

      叶冠椿拿捏着小心坐下,对这个师父,他尽是又怕又敬的。之前只泪眼朦胧的瞧了一眼,后来又是黑灯瞎火,等到天明仔细的看了,才知道,原来自己求来的师父竟是这般人物——容貌俊秀非常,眉眼飞挑自有风流,偏偏嘴角常挂着一丝冷笑,叫人惴惴的。

      “回师父,弟子已习过《字经》、《德论》、《索书》、《系文》(注1)。”

      不觉古怪一笑,“听说你之前在家中习武,想要从军,可曾看过兵书?”

      “不,不曾。”叶冠椿舔舔嘴唇,他觉得很口渴。叶萨氏说是让自己从武,除了给自己找了一个武术师父外,根本没让自己摸过书。

      “你说你武不能武文不能文……如何教?”不觉冷笑一下,这就是东淳的规矩,非嫡长子永远只能当垫脚的砖。而一块砖,不需要是金子或是银子做的,只要平整是块砖就成。金子能做成砖块,砖块能成金子吗?

      叶冠椿觉得很累,很疲惫,看着不觉嘴角的笑,他想,自己最后的机会或许也要落空了。膝盖发软,便要坐下去,然后发现有根硬物挡在腿上,扭头,才看到是觉心拿了棍子抵在他的腿上。

      觉心冲他摇摇头,这个时候叶冠椿一定得站着,过了这一关,师父才会真正教他。

      不知是看懂了觉心的意思还是自己个性使然,叶冠椿终究还是没坐下,尽管模样狼狈。

      “提问。”不觉正色说到。

      “回答。”叶冠椿尽量的站直。

      “如果你去玩一个游戏,怎么玩都赢不了,你会怎么做?”

      “想尽一切办法,一定要赢。”

      “觉心,你呢?”

      觉心想了想,回答:“换一个游戏。”

      “什么游戏呢?”

      “不知道。”

      不觉上前摸着觉心的头顶说:“你头顶少了的那颗星,就是另一个游戏。”

      ◆◇◆ ◇◆◇

      北溟边境詹属郡前田

      三月初九,下了好几天的雪突然放晴,躲在棚子里的民夫也被监工赶了出来。下了几日的大雪,工事的进度被阻了不少,但上面的人哪管这许多,只知那工事一定要在规定的期限内完工。

      坤鹏懒懒地动了动,因为太过疲倦他觉得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可是监工用手拖用脚踹,还是撵不动的就直接拿鞭子抽。民夫们就像牲口一样,赶一下就挪动一下,半梦半醒地爬出棚子,歪歪斜斜的站到外边。

      雪是停了,可外边还是一片雪白,乍从棚子里出来眼睛被晃得发蒙睁不开。民夫们拖着工具通过临时挖出的小道向工事走去。

      坤鹏的任务是扛土,用簸箕装上坑里刨出来的土,再背到不远的地方倒掉。活儿看着简单,却也难做。簸箕是用竹篾编的,用得久了一边已经破了,所以每次装土得偏向一边,连带背着的时候也要偏向一边。从坑里上地面,没有楼梯,就那么踩着坑壁上凿出的窝,一步一蹭的往上爬。那些窝只能容得下脚尖,坤鹏只能手脚并用,还得小心背上的土不能撒出来。

      詹属郡道上,一队人马自郡城方向而来。看打头的人穿着胸甲头戴铁盔,马匹膘壮,颈下还系有红丝绦(注2),想必是詹属郡守的亲兵。只是不知因何事,一行人急奔,有路人说,莫不是又要起战事了吧?

      很快,那队人马奔进前田,但没有去驻军的地方,而是直接奔向边界的工事。

      民夫们都麻木的看着一队兵士们涌进工地,反正日子不可能更糟了,了不得就是哪位大将军又要拿他们取乐了。打头的兵士打开铁盔的面罩,双眼一扫,就看到了拼命缩在人背后想要偷偷溜走的身影。

      兵士翻身下马,带着铁钉的牛皮靴踩得地面嘎吱嘎吱地响,剑鞘敲打着靴帮上的铆钉,一声又一声。坤鹏听得声音越来越近,终究还是停下了,直起身看着兵士。

      “坤鹏少爷。”兵士像是在确认,“郡守大人命我等接您回郡城。”

      民夫们散开了,仿佛坤鹏身上有疫病似的,嫌恶、鄙夷、嘲讽、恐惧的目光全都聚集在他身上。坤鹏却不能做任何辩解,也无法抬眼去看周围人的脸,连眼前的兵士的目光看起来都充满讽刺的意味。

      坤鹏退了一步,“我不回去。”

      “少爷,请不要让属下为难。”那兵士往前一步,沉声说道。

      看着孔武有力的兵士逐渐包围自己,坤鹏知道逃走的希望很渺茫,可是,他真的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个人。他摸了摸怀中的东西,那是母亲陪嫁的梳子,最起码,要让母亲能魂归故里。

      坤鹏一咬牙,转身跳进刚挖的地道。兵士们一愣,领头的示意几名兵士追上去,这边招来监工询问那地道通向何方。可是监工也不知道那地道通向何方,那只是为了挖地基方便运土而临时挖的通道。

      坤鹏熟稔地在地道里左转右蹿,他打从开挖这地道就把附近地形摸清楚了,只要从这个地道出去,就是沧浪河,渡过河就到了东淳境内。因为下了好几阵大雪,河面早已冰封,运气好的话,能直接从河面走过去。

      可是,长时间的饥饿和劳作,坤鹏的体力在早先尽力狂奔中已消耗殆尽,此刻只能喘着粗气,从地道的出口翻出去,重重地摔在河面上。

      河面确实结了冰,只坤鹏方才那么一摔,便听到冰层开裂的声响。坤鹏也管不得这么多,踉踉跄跄地往河对面跑过去。

      被甩开的兵士很快就找到了地道出口,一步一滑地向坤鹏追去。

      沧浪河中央,插着两面旗,一面东淳的军旗,一面北溟的军旗。越过了北溟的军旗,就是东淳境内了,北溟兵士不能轻举妄动。坤鹏赌的就是这一点,至于自己会被东淳兵士如何,他已来不及考虑。

      就在坤鹏快要冲过北溟地界时,河中心的冰面彻底裂开了,他的一只脚被卡在裂缝中。坤鹏竭力掰弄,却只让那裂缝越裂越大。

      来追的兵士只能远远停着,生怕一靠近,那河面就塌了。

      有经验的兵士返身去取绳索,另有兵士脱了兵甲匍匐在冰面上,缓缓接近。

      “不许过来!”坤鹏嘶声喊着,他不想回去,不想见到那个曾经是他最尊敬如今只剩下恨的人。

      冰面发出令人心寒的声响,狰狞着碎了。坤鹏,像一颗石子,缓缓的沉入河中。

      北溟詹属郡城郡守府

      可天•琼璧,原本的吴琼璧手里捏着一把沾了冰屑的木梳,表情微妙。他挥挥手让兵士出去,把木梳放到面前的桌子上。

      那把木梳并不特别,梨花木的,梳背上雕着的水芙蓉已经被磨得模糊,大约是用得久了,大半的梳齿都已断裂。可天•琼璧小心的从梳齿的根部挑出几根年岁已久的断发,轻轻吹去上面沾着的灰尘,从怀里掏出一个已经褪色的绣囊,把头发小心的卷成一团放了进去。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变过表情,只是沉默了一整天。

      ◆◇◆ ◇◆◇

      后来,当我问师父,如果你玩游戏总是输的时候,你会如何?

      师父笑着说,那就换一个游戏,由我决定规则。

      那时候,我还不是十分明白师父的意思,但也知道椿给的答案并不是师父所想要的。也许,师父从来都不想要我们的答案。

      我人生中最平静的时光终究快要结束了,尽管不是出自我的意愿,却最终以我的意愿的形式完结了。

      而那时懵懂的我,忐忑不安的椿都不知道,有一个在将来会与我们有密切关系的人正在东淳的最北端,挣扎于生死边缘。

      尚礼元年,才刚刚开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六、草上鹰(080414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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