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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话殇离 (080414修) ...

  •   虽然有些晚了,但在不觉的要求下,即便是住持也不得不强装笑脸在深夜为觉心举行了剃度大典。觉心的头顶只烧了六个戒疤,北斗七星的斗柄少了最末的一颗,这是不觉的承诺,为觉心留一个退路,尽管觉心此刻还不明白这个的意义。

      事实上,觉心还沉浸在被整个世界遗忘的悲伤中,浑浑噩噩地任不觉安排,下跪、献茶、磕头……直到躺到床上,烛火熄灭,只剩自己。觉心无声地哭泣着,眼泪已经流干了,他仿佛无法呼吸般拼命张大嘴,嗓子火烧一般撕裂的痛……

      就在这个时候,在伯央的大理寺仲卿叶理谦府里,有个孩子也在哭泣,大声的哭,像是要把自己所受的所有委屈全都哭出来。

      今天下午,叶冠椿在云深寺的所为都让某人看在眼里,禀给了叶萨氏。罚他的是叶理谦,因为他冲撞了岳丈大人,冲撞了在这个国家除了皇上以外最伟大的人物。叶冠椿没有像以往那样很快的承认错误,而是倔强的一言不发。当父亲让人拿了家法鞭挞他时,他用哭声来回答。拖着长长的音,撕心裂肺的叫嚷着“娘”,先是干嚎,然后半是疼痛半是委屈的泪水拼命的涌出。

      叶冠椿通过泪眼看着院子里的人,看着在厅堂之上乌帽蓝靴的父亲,一脸与己无关的“母亲”,四周那些偷笑的仆人们,只觉得这世上再无一人对自己好了,他们,他们都是仇人。今日自己被他们踩在脚下,他日他要把他们都踩在脚下。

      ◇◆◇ ◇◆◇

      萨伦卿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瑞荣十九年,东淳国田前镇镇守吴琼璧打开城门,使北溟大军得以绕过伏仪山的关卡直接杀入东淳境内。东淳北溟之间再起战事,这一打,便是三年。

      瑞荣二十一年,东淳北部10多个城镇都被北溟国占领,连帝都近畿所在也几乎沦陷,大批难民南逃,东淳国力日渐衰退。东淳国主司鼎仁被迫向北溟求和,献其第三子司礼建(13岁)为质,并奉上百万金银钱帛作为战事赔偿。自此,东淳正式成为北溟的藩国,东淳国主只得称王而不称皇上,一切建制降为藩王。

      另有传闻,先前嫁入北溟的宝日公主,在战事持续一年后暴毙北溟王宫,未葬在皇陵之中。不过这是另一个故事。

      噩运似乎总是连绵不断,瑞荣二十二年年节前夕,东淳王上在盛年突然病逝,谥号仁淳王。虽然宫廷诏文说,是因为战事祸延百姓,王上自责过度导致痼疾复发不治而亡。可事实上,只要曾经亲眼见过司鼎仁的人都知道,这并不是个有良心且把百姓生死放在心上的仁帝。所以,所谓的自责过度简直就是个大笑话,当然这样的说法对于一般的百姓来说已经足够,他们只需要给个理由,至于真假他们并不关心。百姓想知道的是即将登上王位的人能否让他们过得更好。不过,在民间有传闻说,司鼎仁是死于一种非常罕见的毒药,宫内诸名医均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司鼎仁死去。更有人说,司鼎仁是被潜入了王宫的北溟的杀手刺杀身亡的,目的是为了让东淳陷入更深的混乱。王家则为了体面只得称病。但事实上,比起司鼎仁来说,或许任何一人继位都要比他更加称职。

      年节一过,太子司礼武(15岁)即位为东淳礼武王,东淳改元尚礼,尊王后晋位王太后。前朝左宰萨伦卿被封为辅政大臣,主持朝堂事宜,其他人事并无异动。

      仁淳王的大丧是在云深寺举行的,由王的替身僧人不觉主持。觉心一直随侍不觉身旁,看原本清净的寺院变成哭叫喧闹的地方。雪白的幡,雪白的衣帽,一切都是雪白的,唯有不觉穿得一身火红的木棉袈裟,诡谲的表情映着跳动的烛火,让觉心隐隐的感觉到一丝寒意。

      大丧很快就结束了。只有七天而不是四十九天,因为仁淳王只是藩王而不是国主。但不觉并未换回平日常穿的白色僧衣,而是从此一直披着红色袈裟。丧礼结束的当天,一直忙于新朝事务的萨伦卿特地来了精舍。连续几天不眠不休,萨伦卿的面色明显很差,一副憔悴疲惫的模样,反倒是整天执掌丧礼的不觉看起来面色红润。

      他们谈了什么,觉心不知道,因为萨伦卿让侍卫围住精舍周围十米,不允人靠近。一柱香的时间,萨伦卿走了,觉心多了一名比自己大6岁的师弟觉明,还未举行大典他光秃秃的头顶上便已经点上了北斗七星。

      虽然师父不说,但觉心隐隐约约的知道,这个师弟跟师父有着比师徒更亲密的关系。

      ◇◆◇ ◇◆◇

      觉明神色木然地坐在精舍内,对于自己的未来除了麻木还是麻木。从他懂事起,他就知道自己只是父皇众多孩子中的一个,而且是很不起眼没人关心的一个。生母蕙美人是个不懂算计无甚城府的人,平日里十分怕事唯唯诺诺,实在是太没有威胁,倒也相安无事的在宫里活了十几年。

      可终究,宫里的人任何都逃不过阴谋诡计的漩涡。先不论最初到底是谁鼓动了父皇对北溟发动战争,父皇的死确实蹊跷,但太傅说过,为了能让国家稳定,任何牺牲都是必须的。所以,父皇被牺牲了。生母也牺牲了,以甘心侍奉先王的名义带着她终其一生所能获得最高名号——蕙妃被殉葬。我也被牺牲了,因为新王需要有一名替身在皇家寺庙里为国家祈福,超度所有因王家而冤死的魂灵。

      觉明摊开手掌,代表生命线的纹路,长而明晰。记得还小的时候,他曾偷偷走出王城,让一个瞎子摸骨看相。瞎子说,你的一生会平坦而漫长。是啊,在这小小的精舍中,只需要会说“阿弥陀佛”便能活到自己不想活。不会像那尚未及笄便远嫁敌国,并终究没能活过第五个年头的姐姐,也不会像那不知道是否还能看到明日太阳而被送去敌营当子质的弟弟。比起他们,自己真的够幸运了。

      送走萨伦卿,不觉双手环在胸前倚在门旁看觉明变幻的脸色。15岁,已经成人了。可他看起来还很不成熟。不过,以他母亲的资质,倒也不意外。

      “觉明。”不觉用没有声调的声音唤到。

      觉明连忙起身,“是。”行的还是宫廷的礼仪。

      虽然此刻是在寺庙,但他知道,眼前的人其实是他的皇伯父,他的父皇恐惧了一辈子的人。

      哎呀呀,看来王家的人都知道所谓的皇家替身是个什么东西了。不觉冷笑着,用寺庙来做活死人墓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没有故意矫情,不觉受了觉明的礼,然后坐到主位上。

      “晨昏定省你可随意,念不念佛也随意。书房里的书,你可以随意翻阅。此处吃穿用度自有人安排,你只要一直待在这精舍范围之内,便无人为难你。”不觉看向门口,觉心站在那里。他微笑,招了招手。

      “觉明,这位是你的……师兄——觉心,我的爱徒。”不觉似乎带着得意,手心朝上,等觉心的小手放入其中。

      这是觉明第一次看到觉心。很瘦很小,因为太瘦了,整张脸上就能看到一双大眼睛,看什么都是直勾勾的。王宫里的人从来不会这样毫不掩饰的直视,所以觉明害怕,比看到传说中的皇伯父还更为惶恐。

      似乎察觉到他的张皇,不觉笑了起来。想来他那个兄长也真是的,给这个侄子取名字竟然取一个笙字。竹夫人所生的庶子吗?确有些恶毒了。不过,他不就是这样的人嘛。讨厌的,无论怎样都一生厌恶,任何事情总喜欢依着自己的喜好。所以注定命不长。

      “觉心,这是为师新收的弟子,你唤他觉明就是,有事情尽管吩咐他去做。”

      觉心眨了眨眼睛,确认师父不是在说笑,便嗯了一声应下。

      “我们走吧。”觉心抬头对觉明说到。他那因年幼时受伤而苍老沙哑的音色,令觉明一时不防吃了一惊,但被觉心一双大眼睛盯着倒也赶忙按奈心中疑问。垂下双眼,恭敬跟随,这样,谁都不会发现他在想什么。

      觉心瞟了一眼在一旁偷笑的师父,他总是明知自己的声音会吓到人却总是故意让自己开口。

      ◇◆◇ ◇◆◇

      东淳国在经历了三年战乱及王薨后,总算是可以休养生息了。可那些被北溟国占领的城镇中的百姓,却依旧生活在水生火热之中。

      北溟国号称对新属地子民一视同仁,可是那些曾经属于东淳的属地的赋税是最重的,所有因战乱被破坏的城池的重建工作,也都从那里征集民夫。新属地的百姓在经历了连年战乱后,必须承受被国家抛弃之痛,还得承受丧夫去子的北溟国人的怨恨,更要成为喜怒不定的北溟国用来向东淳示威的工具。他们被勒令只能从事最低下的劳动,不能习文,不得学武,除了所谓的人身自由与古时的奴隶别无二样。

      然而在原东淳国前田镇,那里的百姓更怨恨的是前镇守现任的詹属郡守(注1)吴琼璧。其他人或许不知道,但田前镇的人都清楚,打开边关城门亲自把北溟大军迎进来的人就是他。

      占领詹属后,北溟王下令,派精兵驻守原伏仪山脉的东淳城关,并在詹属靠东淳的边界修建御敌工事,民夫由当地征召。

      年节方过,詹属因靠近北方,其土地大多还是冻土,普通的铁锹和铲子难以撬动。民夫们只能用铁钎先将冻土插孔,再用铁耙把土耙松,然后把土挖开来打地基。这不需要多少学识,只要懂得怎样用更少的力气干最多的活就行了。

      对于常常从事农耕的百姓来说,这算是容易的活了,但坤鹏却觉得十分艰难。他明白的告诉自己,自己如今只是苟活的罪民,可平素的养尊处优依旧让他难以适应体力劳动。没有人可怜他,因为人们连可怜自己的时间都没有。

      民夫一日只得两餐,说是两餐,其实一餐是稀如清水的汤粥,另一餐是热水和窝窝。吃是吃不饱了,顶多能不饿死。百姓都说,这连往日里救济灾民的舍饭都不如,可日子还是得过下去。

      战乱之后,人们所想的就是如何活下去,因为死去的人太多,离别太多。

      坤鹏小心地端着一碗热水坐到背风的角落,先用唾液把冻得硬梆梆的窝窝弄软些,再一点点地放进嘴里咀嚼,然后就一口热水。窝窝不多,但是吞进肚子里用水一发,很快就饱了。突然,一点冰凉落到他的鼻尖上。抬头,看到飘飘洒洒的雪花落了下来。

      大家在诅咒着,真是不走运的一年,土壤又要被冻住了。

      ◇◆◇ ◇◆◇

      雪花落下的时候,叶冠椿正在院子里扎马。

      他的师父是一名镖局的镖师,只知道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满口粗言。叶冠椿讨厌他,不仅仅因为他的粗俗,也因为他恨学武。其他相熟的官家子弟,就算是学武,也是请了军中的兵士或尉官教习。可自己这个师父只会让自己扎马,永无止尽的扎马。

      现在,师父又喝醉了,坐在屋檐下鼾声大作。叶冠椿抬头,任雪花落在脸上,然后慢慢化作水流下。

      觉明瑟瑟得缩在僧房的床角,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觉心站在池边,看穿着猩红袈裟的不觉舞剑。

      尚礼元年,注定要从一个寒冷的春天开始。

      注1 詹属郡守:北溟与东淳的建制不同,东淳以镇为单位,北溟则以郡为单位,下设各道。东淳则在镇之上设州。詹属郡是指被北溟占领的东淳13个镇合并后的称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四、话殇离 (080414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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