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甜酒酿》卡门思塔

10、上元夜

　　皇城通明如昼，鳞次栉比的坊巷街店都在门前挂起了各种花式的明灯。街上男女老少摩肩接踵，挨挨挤挤，也都各自擎着花灯。一条长街如同浮跃着的披着金鳞的长龙，洋溢着整个皇城难得一见的欢声笑语。
　　一个身着石榴红色长衫的少年，形貌昳丽，在人群中格外出众，仿佛哪家府上不知闲愁的贵公子。
　　不过吸引路人目光的也不全是这位艳绝少年——少年牵着个姑娘。
　　姑娘肤白唇红，清丽姣好，不过五官略为挺拔，身形稍微高挑了些。却也难掩光华夺目的姿色。
　　“姑娘”红着耳根拉那少年的衣摆：“小景……旁人真的看不出吗？”
　　华景憋着笑对晏清夏道：“放心，没有谁认得出太子殿下，更没有谁想得到这么个漂亮姑娘就是太子殿下。”
　　“我也不想……总不能穿侍卫太监的衣服出来吧？”
　　“我不是说让你穿我的吗？”
　　“我……你净胡闹。”晏清夏听了忙拉起衣袖想挡住自己的脸，他面颊绯红，那模样的确活像个佯怒娇嗔的小姑娘。
　　“好殿下，是我错了。”华景不敢多看他，满街的华灯映照之下，晏清夏羞红的脸，美极俊极得不真实。像戏文里的唱词，像古卷里的神话。
　　自幼在狐群中长大的华景，见过各式各样曼妙可人的皮囊，却都不及眼前人。
　　华景听不见周遭的喧哗声，只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上元夜，太子晏清夏借了宫婢的衣衫，乔装外出，史料不知道，众生不知道，只有华景自己一人知道。
　　晏清夏由华景牵着，他也仿佛置身梦境。宫外的一切都新鲜无比，他对一切都认真而专注地打量着，这以往鲜少能在马车窗帘间隙中窥见的繁华长街。
　　迎面涌来的男男女女的神情衣着，周围人群高声的谈笑……他还发现那只握着自己的手，滚烫得非同寻常。
　　无论是华景还是晏清夏，都觉得此夜恍惚游离，如梦似幻。只不过是手牵着手一前一后地穿梭在熙攘的人群中，却觉得自己像一条金鱼，缓慢地穿游在炫目的灯火中，漫无目的，也不愿停歇。
　　好似这条灯火辉煌的长街遥无尽头。
　　灯光渐暗，人声渐息。华景才反应过来他们已经走了多远。他从街边小贩手里买了一盏莲花灯。
　　华景转过身来看着晏清夏，神情稍稍忐忑：“清夏，这不远处有一座城隍庙……虽然废弃了许久，却是我们狐众信奉之地。”
　　他顿了顿，抬头观察了晏清夏的神色，见他耐心地等待着下文，便鼓起勇气接着说道：“你若不嫌弃，要同我一起去庙里许愿吗？……是很灵的。”
　　华景的语气虽然不咸不淡，也是叙说的口吻，晏清夏仍然能从他的目光里读出期待与小心翼翼。
　　“那便去吧。”晏清夏笑着说。
　　华景眸光一亮，明显地雀跃起来，拉着晏清夏便向城隍庙的方向走去。
　　已经是过了人潮拥挤的街段了，但他没有放手，晏清夏也没有说。
　　城隍庙虽然破败，但胜在干净。
　　华景不知从何处寻来一支线香，用了法术点上，郑重地交到晏清夏手上：“清夏，你许个愿吧。”
　　晏清夏贵为太子却丝毫不怠慢，礼数停当地跪在蒲团上，闭上眼睛万分虔诚地道：
　　“芸生晏清夏，有一心上人。上元佳节，唯有一愿，恳与心上人岁岁相守，经年不弃。”
　　华景日后想来，城隍庙一愿或许没有自己当年万般愤懑时所想的那般无用。
　　的确是灵验了，因为无论是晏清夏生时抑或死后，华景都没有离开他。从来没有。
　　“掌柜的，您起了吗？”翠衾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华景才惺忪着睡眼，撑着起身：“嗯，进来吧。”
　　翠衾端着简单的早饭进门：“今天是上元节，大伙都挺高兴的。奈何外面雪一直下个不停，我看，是没法到镇子上去了。”
　　华景笑道：“跟他们说别沮丧了，一会儿中午我下厨给你们煮汤圆。”
　　一向沉稳如翠衾也忍不住喜笑颜开：“多谢掌柜的！”
　　翠衾离开后，华景望着窗外阴沉的天气，轻轻叹了口气。
　　他径自在一众柜子箱子里翻出一个莲花灯，样式古朴，早就不在民间流行了。
　　自然不是当年那盏莲花灯，毕竟那时他们二人都天真地相信美好的韶华会如同流光溢彩的上元长街一般永无尽头。
　　这是华景后来自己扎的花灯。
　　“又是一年了清夏，又是一年了。”华景喃喃着点亮花灯，提着它出了房门。
　　果不其然，湄湄是第一个好奇兴奋的：“掌柜的！您还有花灯啊！”
　　华景笑着把灯交给湄湄：“下大雪害你们去不了镇上看灯，就把这么个老古董找出来让大家开心开心。”
　　湄湄得了灯，两眼放光：“多谢掌柜的！”
　　华景依言去了后厨给楼里上下煮汤圆，他总是能在做这些晏清夏曾常做的事中得到片刻安宁。
　　大门突然嘭得一声打开了，风雪灌进屋内，连同一个披着一身雪花的人。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我们叶道长啊。”翠衾扬了声调，看着那“雪人”。
　　“雪人”抖落一身雪花，只见是个穿着道士服，看模样不过十七八九的男子。
　　他长得和气，又不似那些深山修道的老道士般一身清苦的气息，反而更像个凡人。他自己也常念叨着不想做道士想变了凡人去。
　　叶世晴，算是梦见楼的老熟人，是华景难能有的所谓“朋友”。这些年除了修道，也游历四方，帮着华景找寻晏清夏转世的消息。
　　“掌柜的呢？我隔老远就闻见汤圆的香气了。”那叶世晴向来不把自己当外人，大马金刀地就坐好等着了。
　　湄湄冲他做鬼脸：“修道的人都辟谷了，怎么还跟我们抢食呢。”
　　叶世晴毫不示弱地回敬了一个鬼脸：“这叫自在逍遥，懂不懂？”
　　“我说，叶道长，你怎么也是个有百年道行的修道之人了。怎么还一副小孩子心性。”翠衾翻了个白眼，却还是走到他跟前替他把面前的桌子擦拭干净。
　　“哪里，我这年纪在他们那些老王八里面可不还算个孩子嘛。翠衾姐姐才是，几百岁了的大妖怪还与我计较这些。”叶世晴笑得一脸天真。
　　“我看你是缺乏管教，哪天我替那些老王八好好收拾收拾你。”翠衾回答道。
　　“啧，翠衾姐姐没个一儿半女真是可惜了。这些操心的荣宠全让我赶上了。”
　　“再贫嘴就割了你那小舌头！”
　　两人如往常一般斗得正酣，众人也是避让不及，只听店里面有他们两个，就足够热闹了。
　　这时华景端着几大碗汤圆走了出来，笑道：“叶道长，好久不见。”
　　“我回来看看你。”叶世晴见华景来了，敛了嬉笑的神色，倒是足够恭敬地行了礼。
　　“大家别看着了，今天上元节，应当好好高兴才是。”华景招呼着上下狐众。一时间，楼内便暖意融融，喧哗热闹。却是不负节日的好时节。
　　叶世晴跟着华景走到窗边。
　　“怎么样？”华景先开口问道。
　　叶世晴低垂下眼眸，不敢直视着华景：“还是没有消息。”
　　华景却是早已预料到了，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抱什么希望，他只是拍了拍叶世晴的肩膀，笑道：“你不是老远就闻到香气了吗，兴许现在去跟她们一起吃，翠衾还能帮你留着几个。”
　　叶世晴嘴一撇：“那蛇蝎美人能给我留口汤就是大慈大悲烧高香了。”
　　却还是急匆匆地赶了过去。
　　翠衾没好气地把一碗盛得满满的汤圆磕到叶世晴面前，就没有再搭理他。叶世晴那边又像个哈巴狗似的地摇着尾巴讨嫌去了。
　　华景只身一人默默回了房，点上一根线香，却是对着窗外漫天白雪跪拜：
　　“芸生华景，有一心上人。上元佳节，唯有一愿。愿天地浩渺，得偿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