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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莲台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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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冬将歇,按道理从约莫元夕开始到真正大雪消融,山间小路不再泥泞难行的这段时日是梦见楼狐众包括华景可以好好休憩,整顿自己,练功修行的绝妙时机。
难得这日梦见楼关着的门,还是被人敲响了。
“奇怪,几百年了,这日头敲门的还有谁呢?”端翘听见敲门声,一面招呼着店里姐妹们打起精神来,一面准备前去开门。
那边翠衾比她快一步,嘴里却仍是叨念着:“别又是叶世晴那个好小子吧。”——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个面生的少年。
寒意未消,面前的少年应该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也罢,大多数能凭借着相思倔强来到梦见楼的人都各自经历过一番跋涉。
只是他这身打扮着实“新鲜”——他竟然穿着一身兽皮粗制的衣裳御寒,头顶甚至戴着一顶绒皮的帽子,脚踏嘎吱作响的长靴。大约是个边疆民族的孩子吧,翠衾这样想着。
容貌不俗,肤色对比起中原人来说确实是黝黑了些,但好歹五官利落英俊,双目深邃如鹰,瞳孔借着日头稀薄的阳光呈现出淡淡的棕绿色来。
“客官快进来,外面冷。”翠衾打量完毕,连忙把少年迎进门,安置在桌边。
周围狐众也是少见这样独具风情的美少年,大多躲在角落里偷偷望着他。华景见此,也慢悠悠地从楼上转下来:“如何称呼客官,远道而来,必定一路艰难吧。”
说这话的时候,热茶也被翠衾放到了他的手边。
“我叫应楠。”少年汉语却说得流利,与中原的孩子别无二致,叫大家也有些惊异。
“我从南疆来,我们那里没有这样冷的冬天。”大概是觉得周身的气氛有点奇怪,毕竟是被当做稀客注视着,应楠又说了一句话来缓和尴尬,露出他一口白牙——笑起来也有几分可爱在里面。
“我们梦见楼在南疆也有了名声,甚是荣幸。”华景了然,负手做了个手势,周遭围观的狐众们也就识趣地各自散开来。他坐在应楠跟前,笑着,“那么这次来,是想要见谁呢?”
应楠着急着开口,放下茶杯时差点被呛着:“想……想见我……不,是婆罗大人!”
少年慌忙之隙不小心露出了胸前的挂着的玉坠,磕在茶杯上,发出了细小的“叮”的一声,华景寻声望去,眼神微微凝滞:“这玉上面雕刻着的……神像,你……”
“我是第十三任莲台门门主。”应楠似乎并不意外华景的反应,或者说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而是补充说明一般地如是阐述说道。
小小年纪,却已经是门主之位了,倒是值得忌惮。华景心下暗暗道,但面上春风和煦的笑容不改:“原来是门主大人,小店有失远迎,在下是掌柜的华景。”
应楠似乎并没有耐心寒暄,本就爽利的南疆个性加上少年心性,他便赶忙开口:“恳请掌柜的让我再见一面婆罗大人,哪怕是假的也好。”
华景却道:“不急,我要先听听你的故事。”
应楠看着华景的眼睛,语气不自主地放缓:“我……我不知道父母是谁,被卖到莲台门的时候,全身上下属于我的,就只有名字了。”
“我的童年是从莲台门不见天日的地宫开始的。”
“我是门主亲点的地宫侍者,这个头衔还有另一个名字,按你们中原的话说,叫做门主的娈童。”
应楠从记事起就待在地宫里了。
莲台门的地宫是门主闭关的要地,供奉着三位主神以及炼狱十八真神,是整个莲台门的核心。除了门主,谁也不知道这地宫究竟有多大多深多庞杂。
地宫的第一层,是供奉三位创世主神的大殿,向万千信众开放,然而应楠知道,从第二层起,才是这地宫真正的样子。
每一层都供奉着一位炼狱真神,幽深的甬道两侧有古老的壁画展示着这位真神从凡人修炼成神的生平功绩,最后通向的是真神那狰狞恐怖的塑像。其间无数道明门暗道,身为地宫侍者的应楠就算自小生活在此,也无法悉数明了。
那年他刚刚满十二岁,也正是刚刚了解了自己和这位视为生身父亲的莲台门门主是何种龌龊关系的年岁。在他眼中门主对他的千般万般宠爱霎时间变了味道,便也霎时间熄灭了他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宫里辛苦保护着的那么一丁点儿光明。
那时,除了死,他没有别的想法。
这个十二岁的孩子也曾只身擎着火把跑遍地宫令人胆寒的十八层炼狱,跪拜在每一位真神脚下,乞求他们保佑他有朝一日能够离开这里。
可他抬头看着那神像,睁着欲裂的怒目,吐出鲜红的舌头。在阴森森的甬道尽头,竟然显现出凄凉的寂寞来。和自己又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不死,便是永坠炼狱了吧。
噩梦持续了三年,这三年的每一天他都在盘算着如何去死。直到他被允许戴上素白的面具,提上莲花灯到第一层去看看,那素白的面具是地宫侍者的象征,象征着他们在地宫服务于神明的幽灵一般的身份。
应楠觉得,这是他多年来在炼狱真神前祈愿所得的恩赐——倒不是因为他终于能走出地宫看看外面的阳光,而是那天他在台阶上拾到一根锋利的金簪,可以割破自己的喉咙。
对于这一刻,他仿佛等待了太久,短短十几岁的人生却好像煎熬了百年那么长。刹那,他高高抬起的那只手被人稳稳地拿住。他只记得,那只手有力稳健,甚至及时得分秒不差。
应楠抬头看,只见是一张美丽慈悲的脸。
他从未见过,能有人同时拥有一张清致的面庞与蛊惑人心的眼神,那人的眼里仿佛盛着无尽的怜悯,又涵盖着无边的黑暗。周身裹着一袭轻飘飘的纱裙,手臂上环钏隐约透出些温柔又耀眼的光泽来,蛇形的项饰盘踞在胸前。
那人注视着应楠,仿佛一眼看穿他的面具,四两拨千斤般,堪堪将那金簪从他手中抽出来,旋而淡然地插回自己发髻当中。
应楠只能无言震惊着,他看着那人一面转身离去,一面轻飘飘地解开纱裙上衣,飘落在地面,身旁有侍女谦卑地走过去拾起,而应楠只看到一个瘦削的后背。
这便是莲台门的婆罗大人,被尊为神明的化身,门主都要退让三分,身份成谜,年岁成谜,甚至性别也成谜的绝对神圣的存在。
“那是我和婆罗大人所见的第一面,那仿佛是一种救赎,又仿佛只是作为神明化身——十分轻而易举,毫不在意的一拈。”
就是那样轻轻的一拈,像是一只手温柔地拨开了应楠双眼前的黑色浓雾——
再见到婆罗大人,是应楠第二次获得准许进入第一层侍奉,大约是他的年纪逐渐大起来,莲台门门主对他的喜爱逐渐淡下去,这第二次机会来得这样快。
这年,他十六岁。
正沐浴着来之不易的阳光,跪在地上仔细擦拭真神座下的莲花花瓣,他忽地听见窸窣叮当的声响,抬头向上看去,忽地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揭开自己面上的纯白面具。
婆罗大人此刻只穿着真丝短裤,赤脚,披散长发,赤裸着上身,蛇样的项饰上两颗红色剔透的蛇眼仿佛直勾勾盯着应楠。
应楠心下奇怪,第一次见婆罗大人尚且是一位容貌昳丽,勾魂摄魄的女子形象,再见之下却是一位神武之姿的年轻勇士模样。正当他思索之时,忽地又听见头顶上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笑声。
“我所呈现之相各有不同,不必怀疑。”他伸出手将应楠一把拉起,手上的那股力道,应楠还是一下认了出来。
“那……那您真的是……神……”应楠看着眼前天人气度的男子,那双眼依旧令人沉沦——不禁口舌打颤,说不成话。
婆罗大人负手而立,仿佛思索了一会儿,才歪着头笑笑:“如果今夜你能从地宫里出来,再到这神像前等着我,那么我便解答你心里所有的疑虑。”
说罢还未等应楠回答,就移开目光径自离去,身后那两个面熟的侍女别有深意地看着应楠,却也只是一瞬,三个人仿佛是踏云飘来,又踏云而去,不见踪影。
应楠看着那纯白的面具静静躺在不远处的地面上,与自己对望着,似乎是勾起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又像是欲语还休,要诉说些什么。
这天夜里,应楠顶着心头一等一的厌恶亲自伺候了门主洗漱更衣,所展现的是这十多年来最为乖顺讨巧的一面,他亲眼看着门主拖着那大腹便便的身子睡下了。才套上一身黑色轻装,犹豫片刻,仍然选择把那纯白面具戴上。
绕开那些讨人嫌的弟子侍卫——他不知为何如此地想再见那位大人一面,大约是只有将自己浸入他那双深沉的眼睛里,才能忘却世间周遭肮脏的一切吧——耗费了许久,才到达一层大殿,三座高耸的真神塑像,在岑寂的黑夜里,无言地望着他。
应楠站在跟前,忽地听见低低的歌声,这歌声悠扬缠绵,像个少女无意的轻哼——应楠发觉这三座真神塑像座下的莲台仿佛隐隐发亮——少女的歌声认真起来,愈发嘹亮高亢——那三朵莲花确实是在发亮,似乎有光芒在其间流转,照亮了大殿一片莹白——歌声已不似方才缠绵,也不再是少女的歌喉,反而雄浑壮伟起来——俨然已变成庄严的圣歌,是千百人无比虔诚地齐声吟唱,那声势如此盛大,殿内回响不止——
应楠早已热泪盈眶,双膝一软,轻磕在光滑的地板上。
“砰”的一声,这三座巨大的莲花同一时刻蹿上火舌,竟然熊熊燃烧起来,一时间大殿内一片火海——三位主神依旧安然微笑着,静默于烈火之中。
应楠摘下面具来,低头垂泪,他道不明心中究竟是怎样的情感,或许是委屈,或许是悲伤,而眼前的火竟如此温暖如此滚烫,仿佛能燃尽世间所有的罪恶。
“我还以为你来不了了呢。”是婆罗大人的声音,这次他不紧不慢地从熊熊烈火之中走来,是一个清瘦的年轻男子形象,应楠更是发现,他穿着汉人的长袍,讲的也是汉人的语言——只是自己没来由地一瞬间通晓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