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甜酒酿》卡门思塔

12、莲台门2

　　“我并不是什么神明。”婆罗大人又一次搀扶起应楠，“我自中原来，只是一个活了很久的——莲台门第一任门主豢养的猫妖。”
　　应楠一时恍惚，看着那依旧燃烧着的三朵莲花，又不解地看着眼前的人。
　　婆罗大人的手指抚摸上应楠的面颊，替他擦去泪痕，长叹了一声：“万物皆有始终。享尽最无边的生命——那神明该有多么寂寥，还不如蜉蝣夏虫自在快乐。”
　　应楠好似听懂了其间的道理，又好似完全没有听进去。
　　“你在地宫里所有的祈愿，我都听得见。”婆罗大人轻轻打了个响指，那烈火霹雳竟然刹那间烟消云散，仿若海市蜃楼，大大殿内恢复了原貌，只有月光安静地照射进来，“这么算来，我照看了你——十一年。”
　　“很想逃离对吧，很想——获得一些真正的温热对吧。”婆罗大人笑着，又伸手去拿过应楠手中紧紧捏着的那张纯白面具，他眼神轻蔑地把玩着，“忘了是哪一任小崽子想出来的恶心伎俩，老门主可从未设立过‘地宫侍者’这回事。你可不要怨上她。”
　　婆罗大人兀自踱步着，又问应楠：“如果你可以祈一次必然灵验的愿望，你准备祈求什么呢？”
　　应楠看着婆罗大人此刻月光下有些悲伤的深邃眼眸，竟然真的像猫儿一样似乎在荧荧发亮，他说不出谎，便学着婆罗的模样，嗤笑一声：“过去我想解救自己，只是如今看来即便像您一样的‘神明化身’也不见得有什么好日子过——那么我便祝愿这些高高在上的神明们能够早日解脱吧。”
　　“这便是我今日见你的目的。”婆罗大人回身，此刻他已经站在主神座下最高的那阶台阶上，“我会倾尽我漫长毕生所学，所得，帮助你获取到你想要的，滚烫而真实的人生——只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往后，定要照看好自己。”
　　那时应楠并不能听懂这位“神明化身”所说的，那深沉悠长的内涵。
　　婆罗自己本身没有名字，婆罗也只是自己还不过是老门主脚下一只打滚的猫咪之时偷听来的字词，成了人身便径自拿来做了名字。
　　数代门主更替，莲台门逐渐壮大，他愈发觉得，自己才是这座偌大地宫的幽灵——人类生命短短数十载，他不过是一时失了神，再回首时又是一个陌生的脸庞。
　　他何尝不曾祈求过供奉着的这些神明，只是祈求得次数再多，一百年过去了，两百年过去了，三百年过去了——也没有谁听得见。那金身塑像依旧笑容和煦，只是这时的他也早已习惯在无人的时刻变幻回妖身，懒洋洋地趴在神明手掌心睡上一觉——至于世人的那些祈愿，他也就当做没听见了。
　　直到有一天，他听见一个男孩稚嫩的声音，从祈求能到地面上看看——再到阴沉绝望地祈求着去死。婆罗方才找到一点，或许就是自己存在的意义。
　　或者于他们二人彼此都是这样。
　　冥冥之中，竟然早就向对方伸出了救赎的手。
　　在空虚得可怕的百年时光里，应楠这最倔强最坚硬的祈愿，落在了他最柔软的心上。
　　或许这些要应楠明白，还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又或许他永远不会明白。即使是这样，婆罗还是向应楠招招手，笑道：“来，来我身边。”
　　对于那一夜，应楠如今只朦朦胧胧只把两件事记得最清晰。
　　一是，婆罗卸下汉人长袍时，微微弓起的腰身仿佛那日无云无边的天幕中的弦月。
　　二是，婆罗在自己耳边轻轻叹：“我不需要你供奉我，我只要你得偿所愿。”

　　快要黎明破晓。
　　应楠睁开睡眼，看见婆罗身披着一层淡淡光芒，见自己醒来，极其温柔地笑了一笑。
　　紧接着，应楠看见他周身就像那莲花花瓣一样，光芒不住流转，他心中一紧，奈何仿佛被施法定住，动弹不得。
　　果不其然，又是“砰”的一声，婆罗周身的光芒化作昨夜一般的烈火，将他包围起来——这是实打实的，真正的火焰，应楠看见婆罗那曳地长袍的一角已经被烧焦卷起。
　　只见婆罗手里拿着应楠的那张纯白面具，缓缓地扣在自己脸上。这偌大地宫的幽灵，从来就只有他一个而已。
　　应楠好似有点明白了。
　　双眸映着燃烧不住的火焰和安然身处其中仿若真神的婆罗。
　　十六年的不见天日，十六年的挣扎求索，他无数次抬头仰望这神明，哀求过，质问过，甚至愤慨。他早已放弃对不公命运的抗争，他把自己根植于淤泥之中，和自己脸上的素白无情的面具融为一体，变成一个真正扭曲的幽灵。
　　他以为自己坠落地狱，所思所想无非是仇恨死亡，而灵魂无处安放。
　　他本想带着一颗和地宫一样阴冷的心，以一种惨烈却爽快的复仇之姿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烈火过后，地上只余一根金簪——正是应楠捡到的那支——他也终似解绑，连忙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将金簪再度拾起，宝贝似的收入怀中。
　　他的祈愿灵验了吗？婆罗终于解脱了，或者说，为了自己而解脱——那日之后，应楠就好像突然点通了脉络，阴谋策论信手拈来，甚至体术格斗更甚从前，没过几年很快就将当任莲台门门主赶下台来，痛快复仇，堪堪十八九岁的年纪，就当上了莲台门的新任门主。
　　应楠从怀里掏出那根金簪来。
　　“我希望他真的解脱。”他看着那金簪，神色复杂。
　　华景却还是从始至终保持着笑意：“他也是真的希望你可以享受你的人生。”
　　说罢，应楠见一只纤长的手伸到自己面前，而阳光照射下，那两颗红色剔透的蛇眼依旧散发着温柔的光。
　　华景和翠衾将应楠送到门口。
　　应楠道过谢，正准备启程，忽然又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华景：“掌柜的，我想你应当明白我。”华景点点头。
　　却见应楠重新掏出那根小心翼翼珍藏的金簪，摊在手掌心，兀地突然握上拳头，那金簪竟然眨眼间化为一把粉末。翠衾在心中暗暗惊呼。
　　应楠稍稍将手掌倾斜，粉末便沿着指缝溜走，落进山风里，落进未消融的春雪里，落进茫茫天地之间。
　　华景见此，朝应楠稍稍颔首，并叮嘱了一句：“门主回程路上小心。”应楠好似冲着他们二人行了一个南□□有的礼节，没有说话，摇摇晃晃地下山去了。
　　翠衾等应楠的身影消失了，才颦蹙起眉头，问华景：“掌柜的，那是，那是婆罗唯一留下来的东西啊。”
　　华景回答：“万物有始终，人生有终了。我想婆罗的确更愿意得到这样的结果。”
　　“可这样，那他百年的修行，不就断送了吗？”翠衾又追问道。
　　“你看应楠门主当今的朝气盛况，又觉得婆罗就真的断送了吗？”华景笑道，“一个寻找出百年空等的意义，又心满意足地抽身出去，一个寻找出绝望命运的出路，如今踌躇满志地踏上征途。有什么不好呢？”
　　“我原以为，应当二人相互扶持……厮守才好。”翠衾虽然听着点了头，却还是嗫嚅着说出自己的想法。
　　华景耐心又道：“有时候，这样的境况是要比两厢厮守更好的结局——你会明白的。”说罢他眼帘一垂，轻声叹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愿意这样为他断送。”
　　“掌柜的……”
　　“好了，春雪不久就要融了，客人们也该陆陆续续地来了，我们要准备准备好，开张营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