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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夕:红艳艳的剪纸五彩的丝线还有凤仙花染的红指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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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花宫的世界里其实是没有节日的。从前没有,此后大概更不会有。
但你和她有,这就已经足够,无论是对你来说,还是对她来说。
她这么一个似乎没有弱点的人,在传统节日方面的常识却是令人感到不可置信的匮乏,几近一张白纸。不过要哄她陪你过节实在不难,因为她也觉得这是很好玩的事。你太了解她的性格了,只要让她觉得这件事很好玩,那她就一定会陪你去做。你总是细语柔声地教她,在她自己的屋子里,悄悄贴起红艳艳的剪纸,挂起五彩丝线编结的篓子,用凤仙花的汁液染起漂亮的指甲。
在她自己的那间屋子里,你们可以做一切。只要你们二人缄口不言,这间屋子里不会有任何别人进来,你们所做的一切都可以神不知鬼不觉。
每逢节日,你都会在她的掩护下悄悄溜出去一趟,给她买各种各样的应节食品。年节的春卷,上元的汤团,端阳的角黍,中元的团圆饼。
当然,还有七夕的巧果。
然后立刻在节日当晚躲在她的屋子里分赃销赃,这么多年来,凭你们俩的聪明才智,愣是在她那间小小的屋子里把每年能排得上名字的节日过得滴水不漏,还一切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但是日子在一天一天地变化,无论你想还是不想,变化它都在那里,等你。
于是后来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点一点改变,一点一点变得冷漠疏远。但只要逢节她没有正好在闭关,这个节日她还是陪你过的。二十几年间,与其说这是习惯,不如说这是默契。
你其实不喜欢这样,你喜欢和她交心,你不希望她对你有任何秘密,任何疏离。
但看到逢节还是陪着你过的她,看到每年不变的红艳艳的剪纸五彩的丝线还有凤仙花染的红指甲,你心里还是温暖的。然后慢慢的,心里就觉得这样就可以将就了。时光一点一点磨去你对她的要求,面对她,你渐渐变得那么容易满足。
然而后来,生活就连这简单的满足都不能再供给你。
后来你突然就失去她了。
你从未想过有一天你会失去她,失去你陪了整整二十七年的她。
那天决斗之后,她没有回来。不仅她没有回来,大宫主,以及其他跟着去的宫女,全都没有回来。回来的只有那被安排的明明白白的少宫主一人,带了几个陌生的男女,还带回来一个移花宫这个门派彻底在江湖上消失,让你们现在就各行好事自赴前程的消息。
你呆住了。
你不顾一切地冲到他面前,问他决斗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看着你苍白的面容想起了你,记起你是二宫主身边唯一一个贴身奴婢。因此他不想告诉你,试图想什么话将你糊弄过去。但他身旁的陌生女子不认得你,很草率、很漫不经心地淡淡把经过说来,把那个惊天的秘密说来。
那其他人呢,两位宫主还有她们带去的其他人呢?你不关心那个秘密,其实你关心的只有她。
其他人已经散了,移花宫已经不存在了。我让她们走了。少宫主看了你一眼,转身挥手,示意别再继续说下去了。但那个陌生女子不解,口没遮拦地直截了当:大概是突然良心发现了吧,你们二宫主想阻止无缺和小鱼儿决斗,被大宫主杀了。后来你们大宫主自己也疯了,抱着她妹妹的尸体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散了吧散了吧,大家都离开吧。少宫主带来的陌生老人早对这长长的赘述不耐烦了,大声冲宫里其他人挥手。
然后他们一行人就这样翩然离开了。
留你呆站在原地似乎完全没有理解他们说了些什么。
当时还留在移花宫里的人后来都说你疯了,只有你自己知道你没疯,你只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没有了她的生活。
你只是不敢相信她这么鲜活的一个人就这么突然地在你生命里面消失了,还消失得一点痕迹都没有。
宫里此前认识你的人见到你,都露出好怕的样子走开。你在这世上只剩下你自己一个人,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了。
她死后,你却觉得这个世界一下子变得漆黑了。走在平坦的路上,你却有跋涉在泥泞中的感觉,说不出的沉重。你三天不吃饭,也不觉得饿;夜凉如水时你浑身燥热,但阳光灿烂的正午,你却冷得打寒战。你的头脑持续出现大块的空白,经常彻夜不眠。
你以为你会在梦里再见到她,可是你从来没有。你的梦境总是空荡荡的,总是虚无得一无所有。
你忘记了很多事,唯独却记得她是那么样的爱干净。你每天都把自己收拾得浑身上下一尘不染,你知道稍微有一点污迹她都会不想要接近你。
你一个人空荡荡地走过了很多时间。秋天不知怎么从这个世界走过,冬天也不知是怎么来的,然后是春天和夏天,空荡荡地来了又去了。
秋风初起,又是一年七夕了。
你忘记了很多事,但看到街边又出现的卖巧果子的人家,你恍恍惚惚地想起来,你和她最后一次一起过节是过的七夕。那年七夕过完不久,还没到中元,她就离开了,并且再没回来。
她离开你的生活,一转眼已经有一年了。
你到街边失神地买了一包巧果子。摊主很细心地为你用细纸包好,用细绳扎住,交给你捧在手里。
但这次你不是在什么人的掩护下悄悄溜出来买的了,这次没有人能和你分享了。
你捧着那包巧果子失神地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游荡,从白天走到夜里。
长街里渐渐空荡下来,万户千家点起了温柔的灯火。
她在你的生命里就这样消失得彻彻底底,彻底到你甚至连她的坟在哪里都不知道。
等你意识到的时候,你发现你竟然又已经走到了曾经的移花宫前。
鬼使神差地,你按照以前她为你打掩护的路线悄悄地溜了进来,溜回到她的房门前。途径的走廊外的天井里荒草离离,许久没有人修葺的长廊里,门楣窗棂都落满尘埃。
你悄悄地溜进她的房间里,就好像你们第一次过节日一样鬼鬼祟祟躲躲藏藏,就好像没有发生哪些变化经历过任何婉转时光,就好像她还在屋子里等着你陪她分赃销赃,就好像你还要悄悄躲避宫内其他人的目光。
你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轻车熟路地溜进内室。
那是你们的内室,是只属于你们的内室。
踏入满是尘埃的内室,那一刻时光恍惚,你耳边刹那间满是从不知哪一段时光里传来的隙隙碎语。
“刚刚的事,要是敢跟别人说,我就杀了你。”
“真的不会把同样的花样玩两次么?”
“你说我哪里有问题?”
“擦地板和擦窗户不可以用同一块布。”
“这样的主子哪里去找。”
“哭什么,又不是第一次走。”
“又不是不回来了。”
……
千万个记忆碎片在你面前堆叠更改,千万段记忆里她的脸在向你笑语盈盈。
最后汇成一句话——
“可以笑出声的地方只有这里。”
你跪在空荡荡的内室里泪落如雨。
最后你小心地拆开纸包,露出包在里面的巧果子,散发着甜蜜而温柔的芝麻的芬芳气息。你静静地跪在原地,一任那巧果子的香气冰凉在初秋的夜色里。
移花宫的世界里是没有节日的,从前没有,此后也再也不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