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火之瞳》时际

70、第七十章

　　万分紧迫的情况下，明蕴也顾不得跟自己儿子掰扯了。他神色一凛，取出腰间荷包，尽可能不动声色地从中掏了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纸包。

　　明邃眼前一亮，顿时明白了他老子的意图。

　　明家行商数代，涉及的领域不仅仅是广泛，有些甚至十分猎奇。就在前不久，安州的商铺还接过一单不大不小的倒卖生意，需要他们将一批关衹国弄来的货物兜售出去。

　　这关衹国并非普通的中原小国，它远在天边，要靠渡洋才能抵达。而海上风云难测，一旦出海，通常都是九死一生。除非是真正山穷水尽走投无路，否则极少有人愿意铤而走险。

　　然而在那些有胆量出海作死的人迈出第一步后，得到的丰厚回报又着实令人垂涎。还有传言说那些顺利归来的出海者，仅一次捞到的宝贝便足够他们一生衣食无忧。因此航程虽然凶险，却也不乏前赴后继之人，甚至慢慢形成了专门雇人出海的营生。

　　明老爷之前从未接触过这等拿命换钱的买卖。之所以开此先河，不过是因为前几个月南下时，偶然在一个沿海小镇碰见了出海归港的船。一行人觉得新鲜，他便大手一挥，重金包圆了整条船上的货物，私底下留出一批取悦妻儿，剩余的走安州的路子倒卖出去，左右是笔稳赚不赔的交易。

　　在他自己留下的这批货物中，就有一味状若香辛料的东西引起了明夫人的兴趣。据说那是当地人从一种俗称“浑浑蔓”的藤条上采摘下来的果实，每一颗都有指甲盖大小，整体呈锥形，表面坑坑洼洼，既不平滑也不饱满，外壳白中泛青，看上去平平无奇，却是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惑人幽香。

　　尤其磨成粉末之后香味尤甚，只需将极其微量的粉末吸入口鼻或者沾在皮肤之上，便会使人沉醉其中，甚至陷入兴奋癫狂之态，届时身体也将不受本人控制。

　　明蕴做了这么多年的药材生意，却是从未耳闻过此等罕物，也不知是拿来做什么的。

　　此物药性不明，若是在市面上流通未必是件好事，未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便将所有果实悉数留了下来。

　　危急关头，他福至心灵地想到了这玩意儿——如果那些邪乎的功效能发作在敌人身上，倒也不失为制胜的妙招。

　　唯一棘手的是，明蕴有心顺着风一把撒出去，又担心不小心波及到自己人身上。万一别人没放倒，他们自己先躺下了，岂不是弄巧成拙？

　　明老爷这位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纵使手中攥着救命稻草，也因为施展不出来显得格外尴尬。

　　“父亲。”

　　一筹莫展之际，明蕴被儿子脆生生的呼唤拉回了注意力。

　　明邃指了指他手中那包已经磨成粉的浑浑蔓果实，提出了一条十分中肯的建议：“不如交由小顾哥哥想想法子。”

　　明蕴从不会因为儿子年纪小就忽视他的想法，闻言摸了摸下巴：“你觉得……可行？”

　　他还是有些疑虑的。顾芳此刻正深陷敌方包围圈中自顾不暇，如何将纸包交与他就是个很大的问题。更何况他并不知道这果实的来历和功效，即便能够顺利交接，一时半刻又如何说得清原委？

　　明邃挠挠头，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他那里也有一包，是……我给的。”

　　明蕴惊讶地睁大眼睛，莫名生出一股自家水灵灵的小白菜被猪拱的奇妙感受。

　　不得不说，明老爷这近乎开了天眼般的预感十分值得细品。

　　只可惜形势紧迫，一时间也容不得他分神想些有的没的。不过是一包香料粉罢了，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只当是两人同吃同寝数日，生出了些少年间的惺惺相惜，背着大人有些私下往来也属正常。

　　但明小公子并非一般幼童，自然不会那么容易与别人交心。浑浑蔓果实本就没有多少，当初给顾芳不过是临时起意，以备他逃亡路上不时之需，却不料会在这种情况下派上用场。

　　明邃转头看向顾芳，用口型比划出了“浑浑蔓”几个字。

　　顾芳以一敌众，百忙之中仍腾出精力来关切着明家父子的一举一动，因此当即便收到了明邃递来的暗示。

　　他心中一动，立刻眨眼回应，接着一剑向西刺入一人腹部，顺势为他们指明了躲避的方位。

　　明邃了然点头。此刻山间吹着若有若无的西北风，顾芳若是撒粉，他们理当往上风向躲避。几人当机立断，迅速往西边悬崖方向退去。

　　明蕴仍是不太放心：“小顾一个人应付得来吗？”

　　“没事的。”明邃的心倒是很大，边走边耳语道：“他要是不幸跟着一起中了招，咱们再折回来救便是。”

　　到那时敌人也不再构成威胁，单救顾芳倒也不是难事。

　　明蕴这才算是被说服。几人在崖边停了下来，找了块山岩作掩护，时刻观察着前方的动静。明答答以惊人的速度习惯了周遭打打杀杀的环境，她也不哭鼻子了，而是懵懂又无畏地打起了瞌睡。

　　顾芳下手很快，不多时便单枪匹马地跑了过来，身后没有一个追兵尾随。

　　明蕴等人大喜过望——看样子他们的计策成功了！

　　顾芳身上又多了几道血痕，拖着一条伤腿行动很是不便，但他的眼神依然镇定，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泰然自若。

　　“成了？”明蕴从岩石后面探出头来关切地问。

　　顾芳语调平稳地“嗯”了一声。

　　“你的伤……”

　　“无碍。”顾芳道：“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先与夫人汇合，尽早离开茶屿山为好。”

　　明蕴点头称是，眼前危机一解除，他便更加惦记起夫人的安危来。

　　明邃盯着顾芳手中那把染血的剑，心里有几分不是滋味。方才那批人各个都是高手，药效也许不能在他们身上发挥太久的作用，顾芳性子决绝，来之前想必已经手起刀落以绝后患了。

　　他正兀自发呆，恍惚间好似听到有人在喊“当心”，声音极远以至细微到连顾芳这个习武之人都毫无察觉。

　　然而明邃却精准地捕捉到了——那是来自母亲的呼喊！

　　也许是母子间的心灵相通，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牵引，那声音虽远却十分真切，明邃确定自己不会听错。

　　阿娘还好端端地活着！他的第一反应是惊喜，接下来才意识到母亲话中的警告。

　　当心什么？难道说危机并未解除？

　　就像是印证他的猜测一般，下一瞬间，只见东北方向的高地上忽然射出一支飞箭，箭心所指正是悬崖边上的顾芳！

　　那箭势如破竹，速度奇快且角度刁钻，借着山势的掩护，不到近前难以发现，很明显是为了不给人留下反应时间而专程选好的绝佳位置。

　　面对突如其来的凌空一箭，明邃根本来不及出言提醒。情急之下，他那副平日养尊处优的小身板竟有如神助般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他毫不犹豫地冲向了顾芳，本意是将人推远些以避开那支飞箭，岂料他过分高估了自己的行动力，伸出去的手还未摸到顾芳本尊，箭矢已先一步呼啸而至。

　　而此刻他的位置刚好挡住顾芳面前，眼看着就要代替那小子被利箭穿心！

　　千钧一发之际，顾芳终于也察觉出不对，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他手中的剑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挥了出去。

　　“铿！”

　　金属碰撞之声响起，箭身被拦腰斩断，在刺入皮肤的最后一刻改变了它原本的轨迹。

　　这一招快到了极致，即便拖着一条伤腿，顾芳那堪比野兽的敏锐反应也帮他在第一时间做出了最为精准的应对。

　　相比之下，明少爷先前的英勇营救就显得有些笨拙了。

　　然而这一极限情况下作出的格挡还是迟了半刻。顾芳只来得及改变箭的角度，尽可能使其避开要害，却无法完全阻止它的来势，最终他也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箭头刺向明邃，没入那具年幼尚且单薄的身体。

　　明邃只觉脊背一凉，被箭势带得往前一个趔趄，而后直直向顾芳扑去。

　　顾芳的心也跟着凉了下来，他顺势接住少年的身体，同时后退数步，卸下了箭势产生的力道。

　　没等他们站稳，第二支箭紧随其后地迎面袭来。对方知道自己已经暴露，干脆没有继续掩藏下去，他找了个更合适射击的位置，让这一箭更加来势汹汹。

　　糟糕的是，他们二人本就在悬崖边上，一步之遥就是绝壁，此时或中箭或落崖，他只能选择其中一个。

　　放箭之人算准的角度，简直刁钻到了极点。

　　顾芳来不及调整身形，为了避开这一箭他只得搂着明邃，继续借着原来的退势向一旁闪身。

　　在被逼退的那一刻起，他几乎未加思索就已经做出了决断。顾芳的认知中从没有受制于人这个选项，眼下他宁可主动跳崖换取二人一线生机，也不会因为前方有人为他挡箭而有片刻犹豫。

　　变故发生得太快，直到两个少年跌下悬崖也仅仅过去了一个瞬间。

　　“邃儿！小顾！”明蕴失声道。他的反应已经堪称神速，却也只是徒劳的伸出手，连他二人的衣角都未触碰到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