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火之瞳》时际

69、第六十九章

　　明蕴闻言一惊，下意识地拉紧了缰绳。不待车停稳，他就已经跳了下去。

　　此时的后方还十分安静，没有一丝风吹草动，但明蕴信任自家夫人比信任自己还多，因此对她的耳力毫不质疑。

　　追兵将会在接下来的任何时刻现身。

　　此等高手显然不必靠打劫吃饭，那么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们是冲着顾芳来的。可这些人又是如何得知顾芳在他们车上的？明蕴自认为一路下来滴水不漏，少年自己也隐藏得很好，那么究竟是哪里暴露了呢？

　　明老爷实在想不出问题出在哪里，只能胡乱猜测着，要么打从一开始他们就被盯上了，要么说对方干脆守在山头，来人就打，直到揪出顾芳为止。

　　明蕴摇摇头，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见夫人正欲掀帘下车，忙上前扶了一把，忧心忡忡地说：“一味傻跑怕是逃不过去。”

　　明夫人被他搀下车，定定地望向后方，也发起了愁：“两个大人三个崽子，这一大串可如何跑得了？除非……”

　　“不可！”未等她说完，明蕴便出言打断。

　　她口中的三个崽子也陆续下了车。明邃鲜少见父亲这般严肃，他不由拉紧了妹妹的手，预感将有大事要发生。

　　大人们还没有商讨出结果，顾芳却走上前冲明蕴夫妇行了个大礼，郑重道：“这些日子的收留照料，顾芳铭记在心。如今追兵已至，我是断不会让他们连累到恩公的。你们且带公子小姐上路，有我在，绝不会让人伤害你们分毫！”

　　这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分外决绝，本该是个知恩图报的感人场面，奈何他面前这家人实在有些不同寻常，一番话说出去竟是连个水花都没激起来。

　　明夫人理也不理他，继续跟明老爷争执不下，根本没人把他的豪言壮语当回事。

　　顾芳一脸愕然。明邃清了清嗓子，在他身旁小声道：“省省吧，有功夫劝他俩，不如想想怎么应对追杀你的人。”

　　顾芳摇摇头，绷带下那双水亮的眼睛也黯淡了许多：“并非是我长他人志气，只不过我与你们生活的世界不同，你们根本不知其中凶险。单是这几个人就这般难以招架了，更别说他们还有更厉害的……帮手没有现身。若拿出真本事来，莫说你们，只怕放眼整个中原大陆都难觅对手。”

　　他不想过多牵扯出自己的出身以及那些为族人战斗的猛兽，顿了顿也只是用“帮手”含糊过去。明夫人却是不以为然，闻言嗤笑一声：“你才几岁，就能尽知天下事了？”

　　说罢，她一把拉过答答，把她塞进明老爷怀里。此时前有追兵后有悬崖，明夫人于是推搡着几人往另一侧深林的方向走。

　　“孩子们交给你了，赶紧跑。”她急切地催促着，已经远远看见了追兵的身影。

　　明蕴被她推得又急又怒：“音无！”

　　“你知道的，我有的是办法让你们走，但还是希望你们能够按照自己的意志离开。”明夫人平静道：“阿蕴，记得我对顾芳说的话吗？”

　　明蕴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夫人这般称呼自己了，眼眶一热，心中不禁发起烫来。他声音沙哑地开口道：“……大人保护孩子天经地义。”

　　“是啊。”明夫人笑了笑：“若是只有你我夫妇，我庄音无定会与夫君你同生死共患难。可如今事态不容我们任性而为，你想保护我的心我都懂，可我们不只是夫妇，同时也是父母、是长辈，应当担起为人父母和看顾幼小的责任，是不是？”

　　明蕴哽咽了一声，闷闷地回答她：“是。”

　　他一手抱着答答，另一手紧紧握了握明夫人的手，转过身时眼神已经变得无比坚定，他催促着两个还在发愣的少年：“快走！”

　　“可是阿娘……”明邃有些看不明白了。明明三个大男人在场，为何独独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留下？

　　可他又觉得哪里不对——这个情形不是他们撇下母亲，反而是母亲在不断赶他们走。难道他的阿娘其实是个隐藏的绝世大高手？

　　看着，似乎不大像啊……

　　被人当作幼小的顾芳也不干了：“连累诸位至此，我已深感罪过，若再让诸位陪我送命，顾芳还有何颜面活在这世上？”

　　“平日里不言不语的，这会儿话反倒是多起来了。”明夫人抱怨了一句，不耐烦道：“少在这里碍手碍脚，我自有法子应对。与其浪费时间掰扯，不如听话行事，也不枉费我们一番苦心。”

　　顾芳左右为难，裹着脏兮兮绷带的脑袋支棱在少年瘦削单薄的身体上，看上去颇有几分滑稽。

　　“小子，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世间所有生灵都有他的特别之处，切莫小瞧了任何一个人。”明夫人放柔了声音，双手按住他的肩膀，深灰色的瞳孔中闪着令人沉醉又安心的光：“走吧。保护好自己，也好好护着他们。”

　　顾芳看着她，半晌重重地点了点头。

　　“邃儿，好孩子。”她最后望向明邃，将他搂了一把：“相信阿娘，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阿娘保重，我相信您。”明邃应声道，却比那两位年长他的男人更为沉着冷静。

　　明夫人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头，在他和顾芳背后轻轻推了一把，顾芳牵起明邃的手，同明老爷一同往深林方向狂奔而去。

　　顾芳手劲儿极大，明邃被攥得有些疼。他嘴上答得干脆，心里却是不怎么好受，总觉得自己像个临阵脱逃的叛徒。

　　一行人跑出去很远之后，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母亲单薄的背影挺得直直的，裙摆和发丝在风中肆意飘舞着。她像一根定海神针般站在那里，竟让明邃感受出一种睥睨天下的磅礴气势来。

　　他们又跑了一段路，本该杀到的追兵意外地没有出现，明邃心下疑惑的同时也略微松了口气。

　　他算看出来了，他的母亲绝对不是什么平凡女子，就凭她那份临危不乱的笃定，也必定有着什么不同寻常的能力。

　　如同少年明邃猜测的那般，明夫人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发动了瞳术，一口气将来犯者悉数拿下。

　　这些人都是世间难觅的好手，心智之坚定绝非一般人可比，但他们依然束手无策，几乎是在毫无抵抗的状态下就被夺去了意识。

　　几人如同提线木偶般开始相互厮杀，直至剩下最后一人。明夫人凤眼微眯，驾轻就熟地探入到那人的神识之中。

　　她本打算了解一下此人来历，借机掌握他们行动的整个计划，岂料刚在记忆里看了个开头，她便惊出一身冷汗，之后再顾不得其他，当即便向明蕴几人逃离的方向急急追去。

　　原来追杀顾芳的人，竟是兵分两路行动的！他们其中一路从山下开始围追堵截，其余的则是借助山势守住退路，势必在来路和去路上将他们拦死。

　　明夫人追悔莫及——这种情况下，她实在不该让夫君和孩子们脱离自己的掌控。当时她只想着让他们躲到深山里更为安全的地方，尽量远离危险，同时也不希望在顾芳面前暴露自己的秘密。

　　明夫人此刻只恨自己脚程太慢。她永远不会知道，倘若自己在那人记忆中多停留片刻，便会知晓一片远在西南的神奇土地，并对隐藏在暗中的神秘力量有所察觉。

　　如果她真的那么做了，很多悲剧或许可以就此避免，不仅苏明两家的恩怨有机会被化解，甚至连顾芳，说不定都会有不一样的命运。

　　然而世间一切因缘际遇都逃不开造化二字。那些发生过的事实都化作既定的因果，裹挟在历史洪流中有去无回。

　　明蕴领着孩子们在山林中疾驰，行至一处悬崖陡坡时，果然对上了迎面而来的围堵。

　　那些人行动极为迅速，根本不给他们留下反应的机会，明老爷甚至逃跑的念头都还没来得及生成，就被突如其来犀利的刀锋晃得眼前一花。

　　下一刻他只觉身子一轻，整个人被一股灵巧的力量往后扯了一把。这一退堪堪避开了刀尖入喉，可谓险之又险。

　　答答姑娘不知发生了什么，轻轻“咦”了一声，直到爹爹踉跄着差点将她摔出去，才后知后觉地大哭出声来。

　　明蕴顾不上安慰女儿，急忙又退了几步。与此同时，另一个身影却如同鬼魅般从他身后“嗖”地窜了出去——正是方才将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顾芳！

　　“你……”明蕴来不及阻止，顾芳已经闪身上前，与那七八个突然出现的杀手打了起来。

　　他年纪尚轻，功夫却已经练得十分纯熟。明蕴不懂这些，却看得出这小子本事了得，路子很野，即便面对杀人如麻的顶尖高手，也不见一丝慌张，反倒是逼得对手节节后退。

　　然而这不是一对一的比试，对方有着成年人的体格和人多的优势，下的还是招招毙命的死手，顾芳没有三头六臂，几经周旋下来，终是隐隐落了下风。

　　“跑！”他矮身躲过一记暗器攻击，头也不回地冲明蕴三人吼道。

　　他不说还好，这一提醒不仅没将人吼走，反倒引起了杀手们的注意——三个活生生的弱鸡，不正好可以拿来当作威胁吗？

　　他们一路从南追到北，同伙死掉一大批，却被这毛头小子耍得团团转，传出去脸都丢尽了。这小子跟头孤狼似的一路独行，好容易寻到些踪迹，却每每被他滑不溜手地逃走。如今难得有人从旁掣肘，且不论他们够不够资格成为三枚合格的筹码，哪怕只分散走这小子一丁点的注意力，也算是聊胜于无。

　　说时迟那时快，围攻的其中一人转而剑指明家三口的方向。顾芳不敢大意，见状立即反身阻拦，然而就是这一瞬间，他给敌人露出了一丝破绽，一个杀手瞅准时机当空一剑，将武器狠狠扎进了顾芳的右腿。

　　鲜血顿时流了出来。顾芳神经紧绷，一时间竟也不觉得疼，他咬着牙夺过那把剑，同时一脚踢开刺伤他的人，回身便是一个绝地反击。

　　他的手臂伸展到极致，而剑的另一端已经深深插进了一颗跳动的心脏，干脆利落地阻止了对方攻击明家人的意图。

　　他腿上受伤，动作却不见丝毫拖沓阻滞，反而如行云流水般流畅，仿佛不需要经过思考，身体就知道该如何执行。

　　这就是人剑合一么？明邃暗暗称奇，却见顾芳百忙之中向他传递出一个眼神。

　　明邃反应很快，立刻捕捉到了这个眼神的含义。

　　现下形势不甚乐观，他们继续待在这里只会拖顾芳后腿，反倒是先行离开才能让他没有后顾之忧，也方便他独自一人抽身而退。

　　明邃与父亲如此这般说明了一番，继而小声劝道：“父亲，我们还是先走吧。”

　　本以为他爹不若那般死脑筋，是个看得清局面之人，岂料明蕴闻言却摇起了头，眼神中带着说不出的愧疚道：“爹不能离开。邃儿，带你妹妹走，往隐蔽的地方跑。”

　　说罢，他竟真的作势将答答往明邃怀里塞。

　　明邃推拒着向他伸手要抱的小丫头，小脸皱成一团，低声且急促地问：“父亲这是做什么？您难道看不出，咱们在这里是给小顾哥哥添乱吗？”

　　明蕴嘴角泛出一丝苦笑。他何尝不知，但……

　　“我答应过你母亲的话，这么快就不记得了？”明蕴柔声道：“爹爹能力虽有限，但即便就此死了，也断不能让你们之中任何一个有闪失。你母亲若在，也定会拼命想办法优先护住你们的，我留下来，只是在替她做同样的事情罢了。”

　　明老爷的声音并不高，甚至刻意压低到近如耳语，然而这段话却一字不漏且清晰明了地落入不远处顾芳的耳中，同时重重撞击了他的心。

　　这是一种怎样的感情与羁绊？

　　顾芳想不明白，也没功夫多想，此刻的他好似一片空白，又好似正被一股陌生的情绪填满，竟让他一时间浑浑噩噩，茫然无措起来。

　　此刻明夫人那句人外有人的话忽然从他脑子里冒了出来。

　　眼前这位年轻的家主无比坚定，仿佛有一股无形却强大的力量在时刻支撑着他，让他甘愿为一个近乎陌生的人付出生命的代价。他似乎正在身体力行着什么叫做邪不压正，让人知道实力上的差距并不能作为践踏世间善恶的理由。

　　顾芳若有所悟，继而整个人都充盈了起来。

　　这家人就像是上天派下来帮他渡劫的，在他最为脆弱的时刻出现，拯救了他的人，也拯救了他的心。

　　他该予以回报。

　　别的暂且不论，最起码不能让他们就此死掉！

　　油然而生的保护欲，让顾芳爆发出超乎寻常的能量。不过一念之间，他的境界便强行得到了突破。

　　腿伤之后，他靠着血性勉力抵挡了一阵，便已有些左支右绌，而这一提升又将主动权扳了回来。顾芳就像是感受不到身体的束缚一般，每一次出手都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招招快若闪电，拳拳见血封喉，任谁都无法相信这股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竟是来源于一个十几岁的瘦弱少年！

　　若非场合不对，明家爷仨简直要拍手叫绝了。

　　然而明蕴并不乐观，凡事过犹不及，顾芳如今爆发得有多激烈，反噬只怕也会来得多凶猛。

　　而唯一能打的这位一旦后继无力，他们将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