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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五十发子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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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心从清吧一路小跑出来,怀揣着一小包东西,马尾一跳一跳,染着霓虹灯闪烁的光。和记忆中并无什么分别。
无论是考试成绩下滑几十名、被同学笑话衣服鞋子不搭,还是高调恋爱又骤然失恋,她总是能够以一种近似野蛮的力量恢复生机。
每当季枫退进熟悉的黑暗之中,这力量总会幽幽钻入,带来一丝慰藉与勇气。而今力量的主人竟然真真切切站在自己眼前。
一阵冰凉涌上季枫的右眼眶,疼痛与冷意一同袭来,他只是轻轻眯了下眼睛。
“从调酒师那拿了冰块,调一杯‘血腥玛丽’。”袁心一边帮他冰敷,一边伸手轻轻擦拭他唇边的血渍。嘴上调侃着他,心中却回忆起他脱下外套包住冰块,为自己冰敷的样子,暖洋洋的。
季枫从正面冲突的紧绷中逐渐松弛下来,微笑的嘴角扯起一阵疼痛:“用我的血调酒,口味不轻。”
“别乱动!”袁心加大力度按住伤口,“不马上消肿,带着熊猫眼去比赛,要伤多少迷妹的心。对了,还有那个秋如妹妹……”
“没看出来,雷厉风行的袁总是个小气鬼,过去么久了,还记秋如妹妹的仇!”
“论小气,谁能比神枪手季枫厉害,对现任的前任拳脚相向。”
袁心享受这种轻松一些的氛围。她不喜欢严肃而直接地质问“秋如有没有联系你”之类的话。两人你来我往地斗嘴,你出招我拆招,不必歇斯底里点到即可,有些心结便在不知不觉间解开了。
回到酒店已是深夜,两人躺在被子里手牵着手,却都清楚知道对方没有还睡着。
“突然想起来,我还没有你的赛程表。”黑暗中,袁心勾起食指,轻轻挠着季枫的掌心,“明天发给我。防止你又突然玩消失,做出一些我长了眼睛也看不懂的事。”
她曾经发誓不会再做“查岗”的事。大学时,相比于自己的课表,她对简方深的课表更加熟悉。掐算着他的上课、下课时间,迟到、逃课也要跟他联系,给他惊喜、看看他在干什么。
分手后,她痛定思痛,与这傻瓜透顶的行为彻底告别,坚持把自己的事摆在首位。为坚守这一原则,或守住某种自尊,她一直没有主动去问季枫的比赛安排和训练详情。而今FLAG又倒下了。
好在季枫轻声答应着,并不多问,顺势握紧她不安分的小手。
“据说第二场积分赛,你果断KO了邱凯。”袁心侧过身,即使是黑暗中,一双圆杏眼依然闪亮。
“果断肯定说不上。”季枫的声音像是深夜电台的情感主持人,令人沐浴在温水之中,“大概是那场比赛时,我达到了某种平衡状态。夺冠目标与保持忘我心境的平衡,或者说是平和心与胜负欲之间的某种平衡与融合。”
“胜负欲很强,又怎么能不患得患失?”袁心迷迷糊糊地回答,脑子里闪过一段一段职场争斗的血泪记忆,疲惫感也随之咆哮着奔腾而出。
季枫无声地微笑着,听袁心均匀而沉重的呼吸,她应该已经熟睡。但他还睡不着。
两难境地与失衡状态,不只存在射击比赛中,人生中比比皆是。
袁心在一阵香味的引诱下睁开眼睛。这一觉,她睡得极为踏实,能量重新恢复成满格状态,心情也如同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一样晴朗。
“终于醒了。早饭10点就结束,我帮你打包了一些。”季枫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微笑看着她,手中拿着一本书。小餐桌上则放着鸡蛋、白米粥、大油饼和几种小咸菜。
正是那个油亮亮的橙黄色大饼,冒着腾腾热气,散发出阵阵香气。
袁心不禁吞了几下口水,抓起手机看时间,已临近中午时分。
二十几个未接来电与未读消息填满手机,不用想就知道是妈妈的“夺命连环骂”。不是担心女儿的安危,而是控诉并责备,为什么逃掉相亲,为什么顶撞长辈,为什么夜不归宿,为什么不理解父母的良苦用心……
“你,不用回家吗?今天可是大年三十。”袁心咬下一小口油饼,眼巴巴地看着季枫,心中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两人已经一同生活了几十年,彼此再熟悉不过,一切平和而美好。
“赶我走,你急着回家见相亲对象?”季枫合上书,示意她多吃一些油饼。
袁心轻轻打向他的胳膊,见他眼眶的淤青淡了一些,才放下油饼微微松了口气:“好吃是好吃,可惜不敢多吃,太容易发胖。”
“又不是每顿都吃,顿顿吃十个。”季枫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什么时候开始,给自己加了那么多的条条框框?”
袁心吞着白米粥,点点头又拿起油饼:“你话术不错,吃这一次不会胖。”
吃了一大半之后又轻声叹气:“我破戒了,都赖你。”
“我破的戒更多。”季枫微笑着看她。第一次穿红色毛衣,第一次主动追女孩,第一次拥有性经验,第一次邀请别人真正进入自己的世界,第一次对妈妈的控制说“不”,第一次打架……
在黑暗中长大的孩子,习惯于远远地看着光,而真正踏入阳光普照的世界,还是第一次。
下午4点,两人依偎在一起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看起电视上通红一片的春节节目。酒店送来了水饺,为晚间餐厅提前停止营业表示歉意。
“一起吃饺子,感觉好奇特。”袁心笑着,“就像家人一样。可惜我们家过年的时候,总是伴随着我和我妈的战争。”
“我家……不过春节。”季枫轻声说。刘予舟歇斯底里的哭泣声似乎又在耳边响起。那是挥之不去的噩梦。
因为都受过伤,两人都不会用“孝顺”与否来绑架、衡量彼此。
两碟干巴巴的水饺,一间小小的酒店客房,两人却都体验到某种静谧平和与来自深处的幸福。
正在讨论是看春晚还是看一部爱情电影,季枫的手机响了。
他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起身到洗手间去接。
袁心伸起耳朵,却只听见“恩、好”之类的话语。
等他走出来,袁心主动递过台阶:“有事就去忙吧!我爸妈刚才发信息,回老家去了。我也可以舒舒服服地回家去啦!”
季枫蜷起一条长腿跪在床边,伸手将袁心散乱在鬓边的头发塞到耳后:“刚接通知,我要提前回队训练。”
本想骂几句不人道,袁心最终还是忍住了。每当说起射击的话题,季枫眼里都会闪烁着不一样的光,很少出现的、带着希望的光芒。
“去去去!”袁心明明不舍,却依然故作潇洒,“好好训练。半年之后,你一定能称霸全运,进入国家队,到全世界打比赛!我呢,就可以蹭着你到处玩了!”
季枫低头微微笑着,拿出一个红包塞到袁心的枕头下面,眼中闪过一丝内疚。
他并没有回训练基地,而是径直来到清州大学附属医院。
若非重症急症,绝大多数病人都会选择回家过年。剩下来的病人和家属,根本没有精力和心情过年。
路过一间间病房,季枫的心情愈加沉重。病房中的电视机无声放着春节联欢晚会,一个个病号在大红灿金的映衬下,瘦削的脸庞显得更加可怖,大声呼痛或者拼命呼吸的声音透过门传到走廊。家属则清一色精神萎靡,熬上数不清的夜晚,铁人也会在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下熔化。
轻轻推开心胸外科住院部一间病房的房门,季枫一眼便看到病床上的朱山峰。
他人瘦了一大圈,颧骨已经明显突出,却依然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
师娘扶着腰站起来,疲惫地笑着:“小枫,吃饭了没?我今天回家包了饺子。”话毕指着床头柜上一个孤零零的老式铝制饭盒,里面盛满了饺子。
季枫大步走过去,抓起两个饺子狼吞虎咽地嚼着,喉咙险些被哽住。
“第二轮成绩还可以。”朱山峰目光看向电视,几个人气很旺的年轻人正蹦蹦跳跳地唱着歌,是那么健康,那么有活力。
“你说这老头儿。”师娘摇了摇头,苦笑着,“怕你在家里不愉快,让我喊你来吃饺子。好容易盼来了,又开始过起教练瘾……”
季枫低着头,故意以最慢的动作从行李箱内慢慢拿出一罐罐保健品与营养品。他不敢抬头。一抬头,眼泪便要落下。
本想明天归队前到家中看望朱山峰,可不曾料想他手术后情况不好,再次入院。他觉得自己背叛了朱山峰。
小时候,刘予舟的毛病经常在春节时发作,又哭又笑,大喊大叫。朱山峰便会把季枫带回家,吃师娘亲手包的三鲜饺子。
而今季枫终于长大,教练师娘却老成两片枯黄的、干瘪的秋叶。
“怎么不说话?”朱山峰声音不再洪亮到整个射击馆都能听到,带着嘶哑、夹杂虚弱,“放心,我还要看着你打第三轮、第四轮,再打全运会!小邹的风格你还习惯吗?……”
“朱教练,您放心养病,我一定全力以赴!”季枫依然低着头,嘴角微微抽动,紧紧握住朱山峰的手。
“发挥出正常水平就好。你是有潜力的孩子,别被胜负心影响。有时候,只在意结果反而会得不到,得把精力全部放在过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