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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足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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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金黄飘落变成了冰冻的雪白,我在书案上写着几行自己都不知道意义的字句。也许是想掩饰些什么吧。比如层层压在心底里的忧虑。每当读起历史书,都很感叹几十年的历史竟能简单的用几句话来概括。而活在其中时,便要用一天一天的朝起日落来等待结果。这般等待着让时间慢慢流走的滋味就像手指被扎着一根细小的吸管。一点一滴,其下并没有多少痛楚,长久下来,便是怎样的健壮身体也会干枯瘦瘪了的。我放落了笔,抬眼去看这空落落的房子。陡然的熟悉,我想我是真的融入在这里了。
“殿下今天往太乙山祭天,可是要回来了?”我望着正午的艳阳,有点想他了。
“娘娘这么担心,为何没有跟着去啊?如今我们呆在这深宫之中,奴婢如何会知道殿下的事?”
“王相被抓入狱,王氏一族多有牵连者。梁王屯兵又跟王氏密谋过篡位,我是怕梁王会起身谋反。”
“梁王不是送来了世子进宫?梁王难道就不怕起事后儿子不保?”
“你也不看看梁王送来的是谁?梁王的王后是皇上赐婚的淮阳侯刘氏女。可能幼时就相识,与梁王并无恩爱。倒是偏妃王氏女得恩宠。王氏女去年也得子,梁王大请宾客,还特意向皇上请旨赐名。若梁王真有心臣服,大可带着这个小儿子来趟京城啊。皇上病成如今这个样子,梁王却迟迟不来,你说梁王之心如何?”
“梁王手里兵士最多不过五万。攻打一郡一县可以,想要攻破吴将军的驻防大军怕是很难。”
“所以,怕就怕在梁王会用阴招。京城之内,梁王自然难有动作。但京郊便不同,我怕梁王会埋伏在京郊,专等在路上行忤逆事。”
“殿下都说已经做好了防范,娘娘大可放心。”
“殿下非去不可,那还不是因为要立威于天下?朝野震荡,百姓自然心存怀疑。殿下必定要露露脸,告知百姓有能力坐稳这江山。这么个重要节点上,真要是遇见了梁王的埋伏,就算人没事,观瞻仍是不好。”
“娘娘有何打算?”
“我要出宫一趟,替殿下趟趟这条必走的路。你去给止风传话,就说殿下落了一件重要的东西。我要亲自送去。”
秦嬷嬷几十万个不愿意,如今也拧不过我的。我手中握着统筹后宫的玺印,有调令禁军的权限。不多时间,止风来见,说一切准备妥当。我找了件最艳丽的大氅穿上,坐进了金灿灿的奢华马车中。谁会知道,这终是凤辇还是灵车呢?
“止风。你沿路放出消息,就说太子殿下今日不回宫了。要跟太子妃一起去滎祥寺为皇上祈福。若是沿途有埋伏,知道等不到殿下,肯定不会放过我这枚诱饵的。”
“娘娘三思。”止风这些年经历风雪,脸上多了坚毅的棱角。也再也找不回当初那张青稚的少年脸庞了。
“本宫不是在于你商量,是命令。若今后殿下问责,你只管拿出这枚玺印出来便是。”我从袖管里拿出那枚一寸方正的黄玉宝玺。递给了有些瑟瑟的止风。可能止风也知道,这是份嘱托。毕竟我是鱼饵,哪有什么逃脱的机会?
“娘娘,前面就是浾王坡。这里道窄,若是有埋伏,肯定埋伏在这里。殿下也命人在此派了重兵。”
“既然有重兵防守,快马过去便是。”
虽然我一副平淡语气,其实心跳得飞快。梁王此人易怒好强,许多从梁王领地里逃出来的难民都说,即便做流民也不愿再回去家乡。大家都怕了那个嗜血的领主。我也怕,怕梁王会硬碰硬,拼上身家性命也要玉石俱焚。只是,还等不得我的心再跳的快些,几十支利箭几经直直的插了进来。瞬时间,厮杀声已经掩盖了宫人们的尖叫。我也只敢紧紧匍伏在车底,捂住秦嬷嬷的嘴巴,让她少嚎叫几声。
正当我以为,止风在外面抵挡有力。却被几束火光惊吓出了几滴眼泪。豪华的皇家马车上都涂了厚厚的松脂,见火就着。刹那间,浓烟漫布,我已看不见秦嬷嬷的容颜了。只是松脂的烟没那么熏人,我扯着衣襟捂住口鼻,想着打开车门跑出去。可是那车门沉重得很,又要拽着晕过去的秦嬷嬷,论是怎样也打不开那门。紧急中,我只得弃了秦嬷嬷,站起来用力一脚踹了过去。我用上了全身的力气,立刻就失去了平衡,摔将了出去。我这大红的袍子被贼人看看,齐刷刷的箭便都冲着我过来了。我早前跟着康悦在军营时,康悦教过我钻在马腿中间可以抵挡从上而下的飞箭。我牵起缰绳一次次让中箭的马站起来。我看见几个宫人中了箭倒下来。就倒在我的眼前。她们的血溅在我的衣袍上,血淋淋的对我控诉着王权之争的残酷。
太阳还正当中,我跌倒在还留着余温的血滩中。那几匹护着我的马终于再也站不起来替我挡箭了。我的手臂上立刻便被射中了。我仰天看着蓝得不真实的天空,祈祷着,这场纷争能早点结束。有几滴湿热的东西掉落在我的脸上,我闭上了眼,只当是苍天流下的眼泪吧。
厮杀声过了好久才平息下来。我从成堆的尸体里慢慢站了起来。我看见止风手里提着一个人头,人头上的金冠耀眼,我猜那便是梁王了。止风看见我,哭喊着跪拜上来。他眼里的泪可又是为何?
“你速清理了这里,找人送我回宫。看这日头,祭天礼应该也结束了。太子仪仗还要从这里经过。万不能给那些个心存异心的大臣看见这里的血。”
“臣遵命!”
我去看那辆被烧焦的马车,那里还有扮着母亲角色的秦嬷嬷。我的眼里酸疼酸疼的,我可要如何原谅自己?
“娘娘!救我!”
我一眼便看见秦嬷嬷袖口上的金线。我去把她从车轱辘里扯了出来。她的头发被烧掉了一大半。还好,身上并没有一处箭伤。“娘娘。救救奴婢!”我赶紧又去查看几个还有气息的宫人。我身上带着几粒丹药,是康悦公主留给我吊命用的。我统统都拿出来,一一喂给受伤的宫人,兵士们了。
止风带了新的马车来。医官为我简单的包扎了伤口。我不介意军队的马儿跑起来没有缓急,我只求快快的回宫去。不知什么时候,那个曾经像是个吃人的怪兽般的深深宫阙,如今已经成了我的避风港。
是的,我急着赶回去还有另外的原因。我得赶紧回去守在皇上面前。我不会让有心人得倒任何机会的。梁王的世子进宫做人质。若没有真凭实据,换做是谁都不会相信梁王会谋反。晚霞的光还没有褪尽的时候,我下了马车。就带着流血的伤和一身的血衣觐见皇上。我知道,对于一个大病之人,这不道义。但若这大病之人是一国之君,变是另外的道理了。
“云树。你这是怎么了?”皇上看见我,本来就苍白的脸更没有气色了。
“臣妾在往太乙山,途中被梁王伏击。随从卫士死伤无数。”
“太子呢?”
“太子先行,臣妾后行。幸而,太子无虐。”
“梁王迟早要反的。偏偏选在这么一个关节点上。”皇上苦笑着,合上眼睛许久都没有睁开。
“云树。梁王世子还在宫中,你想要如何处置?”
“若不是看见了血流成河,臣妾一直都会是个大慈大悲之人吧。梁王世子殿下也该去看看那惨剧的收场。”
“云树,但愿你能永远留住今日的着份善德。”皇上叹口气,复又闭上眼睛了。我起身行礼出来,看见漫天的星辰闪烁着异常明亮的光芒。这算是胜利前最后的一个挑战了吗?
“娘娘,为何不铲除后患?”止风拿来了厚实的大氅给我披上。脸上却是隐晦。
“剔除王氏一族已经把朝堂搅得天翻地覆了。这次太子冒险去祭天就是要稳固朝纲。前波未平,后波又起风浪,撑船的若不是个老手必定过不去这浪滩。等太子根基稳固了再去定罪也不迟。再说,梁王世子本就年幼,好教育。若他从小就知道,这次入宫是被父亲抛弃。往后再知今日不杀之恩,必定会心存感激吧。”
“娘娘大义,却不能保证世人都大义。梁王谋害太子在先,而梁王世子丝毫不受惩处。今后定有人凭此颠倒黑白。既然娘娘有心给这梁王世子一条生路,就罚他进内官狱。奴婢招呼好里面的狱长,不用提刑便是。”
“也好。这多事的时节,待在狱里未免不是避祸的法子。止风,你如今可真的不再是往前的止风了。”
“奴婢岂敢有变?只为不辜负太子殿下偏护。”
我的伤斯斯流着血。看着明亮的月亮,心中一句句的祈祷。但愿,所有的信任都能得到正义的回报。但愿止风不会被寻常又可恶的邪火而裹挟。我笑着摇头。到底真心难付,真心难付!
“云树!你疯了吗?你是不是疯了?你为什么要去犯险?我同意你去冒险了吗?”
我看着他被气白了的脸,眼泪忍不住要掉下来。只是我的这份委屈却说不出口。只能还上笑脸去温柔相劝。
“我错了嘛。不该自作主张的。让你为我担忧了。”
“你从来都不信我!你从来都是按着自己的想法来!你只随着你认为的样子行事,你可跟我透露过半分你的主意吗?”我知道他一定被我吓到了。我知道,他宁愿自己伤着的。他在气头上,我看着他眼里乱窜的火苗,早就失去了方寸。
“当初,我问你愿不愿嫁给我的时候。你答应了的。然后呢?你自己跑回了京城。我没心思做什么太子的,也没指望你做什么来救我。你却去告发了我母后。惹得我母后恨你入骨,把我夹在你们中间生生的受苦。这些,我都替你找了千万个理由来开脱。而你为何却在我最难的时候答应了指婚呢?我被王氏一族拿捏在手掌心里玩弄的时候,本以为你会坚定不移的站在我一边的。可你却答应了皇上的指婚。你这样做,逼得我再无路可走。乖乖的进了皇上的圈套。我只能乖乖的进宫,自此再没了选择人生的权利。你只是看见你自己的苦,时常怀疑我对你的情意。你总是以离开要挟我。让我没日没夜的担惊受怕。你可有过那么一个瞬间,试着理解理解我的苦?试着替我想一想啊?”
我没看见他哭过。今日算是看过了。他深红的眼睛里细细的一条水痕流下。我才知道,他跟我是一样的。也会不解,也会疑惑,也会受伤,也会流泪的。
“对不起。只是,在你,你掌握着动脉。任何一个跳动你都能清楚。而我呢?我只有等!只有无休止的等你。难道,我就只配做个望穿秋水的石头人吗?”
“不是。我自然不要你做石头人。”他抹掉眼泪,竟是笑了。过来抱住了我。“我们俩走到今天不容易。是真的不容易。就快结束了。再忍忍。”
我贴在他的胸膛,闭起了眼睛。回想起了我们一起走过的路。这路上多泥泞,多风雨,多坎坷。只是,为什么我会愿意一直的走下去呢?为什么愿意即便是看不见彩霞,看不见终点,还是愿意咬牙走下去呢?原因也许只有一个吧,我爱着他,很深很深的爱着他。他成了我生的执念,成了我饥渴着要拥有的至宝。但对于他呢?可被我的爱桎梏着?困乏着?
“还记得吗?你曾经告诉我,你不愿意用爱的名义敷束住我。你告诉我,若想走,便是不再爱了。单纯的只是因为我自己不再想爱了。你不想用你的爱来牵绊我。所以,我也来告诉你一句话:如果你想要抽离出来,也别因为我曾经爱过你而彷徨。我们都是自由的。曾经爱过,便已经足够了。”
“云树。若,我们真的有一天不得已要分离。让我们都记住这句话吧。曾经爱过,便已经足够了。”
我不要分离。也没想过再跟他分离。我只要贴着他,粘着他,紧紧跟着他。我也想他能时时都追寻着我,眷顾着我,守护着我。夜里的风吹凉了我心头的炙热。我看见宫人们闩上了宫门,整个的文宾殿里便只剩下我和他了。
“你给我唱首歌吧。我从来没听过你唱歌呢。”我紧紧依偎着他,欣赏他眼里看我时温柔如水的目光。
他真的唱起了歌,大概是很悲伤的一首歌。我记不得了,我陷在梦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