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澜尽处时》茱夕徒

27、梦话

　　巍峨高耸的宫门缓缓开启。漆黑的甬道上，隐隐约约几盏灯引路。层层叠叠的殷红宫墙里困着一个哭伤的公主。可听见那声声悠长的啜泣？可看见如红蜡低落的血泪？点点的泪化成了河，团绕在这一阶阶白玉阑干之上的宫殿旁。为何最悲苦的地方偏偏要灯火耀耀？泪河里点点倒影着片片光火，恍恍惚惚的看不真切。难道这就是蓬莱仙境里的梦幻泡影？
　　层层的罗幔里隐约着一张如月光般的脸。我走进了，不敢抬眼去看她。她的眼里被血丝缠绕着，好似下一秒就要滴下血来。
　　“云树。父皇终究还是没有答应我。看来，我跟云焱死了都葬不到一起了。”
　　我看见颗颗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是怨，是恨，更多的是对人生的无奈吧。
　　“云树。我本来该活得久些，该替你抵挡住恒太后的。可是，要我怎么忍得下？我一定要知道，我跟他，可是只有一个离别的结果。我不后悔犯了天命。我也承担得起这殒命的后果。谢谢你回来告诉我，我跟他最后的结局。原来，我的命没有那么苦的，我跟他是有姻缘的。我为他流的泪，受的痛终是没辜负。”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细，终于丝丝的再也听不清了。她却笑了，吐出了最后一缕魂魄。我看见她合上了眼睛，那池幽碧的泉水终是干涸了。我突然的失去了力气跌坐下来。感觉身上也有一缕魂随着她一起走远了。我无法再为自己想些什么，只有连串的泪无声的落。
　　突然一声撕裂心扉般的呼唤，让我捡起了些意识。这才看见是皇上颤抖着一双手扶在女儿的面上。
　　“我的儿。”皇上眼里的泪洗刷着懊悔，只是太晚太晚了。
　　有人扶了我起来，给我换了雪白的孝衣。我看见满世界都只剩下了白和黑。我被这两种颜色夹在中间，紧紧的胁迫着再没了一丝呼吸的空间。我眩晕着，任耳朵里再听不见任何，眼睛里也看不见任何。

　　“娘娘！可好些了？”
　　我再睁开眼，秦嬷嬷正焦急的呼唤着我。我点点头，还好，这里是彩色的。
　　“公主的丧事办得如何了？殿下呢？这又是哪里？”
　　“公主的灵柩已经抬去皇西陵了。皇上说刚用过兵，生产还有待恢复，命薄葬公主。”
　　“黄西陵是皇上为自己挑选了许久的风水宝地。让公主随葬，是想让公主也享帝王般的祭祀。也算是老父亲的一片苦心了。”
　　“娘娘，还有，这里是文宾殿。可还记得这里？”
　　我怎会忘呢？当初我和他在这里度过了几多欢愉时光。只是，再去想来过往种种，心里只留悲伤。
　　“当初殿下就是在这里被封为太子的。那时，朝堂上下都称这里是东宫。”秦嬷嬷怕我是忘了，努力给我提示。
　　“娘娘突然晕厥了过去。皇上亲自下了口谕，命人送了娘娘来文宾殿休憩。皇上要立恒王殿下为储君的意思算是告知天下了。娘娘可是要强打起精神来，万不可再掉以轻心啊。”
　　我突然想起了康悦最后说的几句话。她说本来要替我挡住恒太后的。我轻声叹口气，这世上如意事太少了。
　　“云树。”
　　他已经脱了丧衣。穿了件黑色的锦袍。手里捧了碗药。
　　“可算醒了。把我吓得不轻。快把药喝了。”
　　靠在他的怀里真暖和。我不禁要笑一笑“你是怕这回我跟了她走吗？”
　　“不要吓我。这么最重要的节点上，你把我吓得魂都飞了。”
　　“对了，这里是文宾殿。”我转头去看他的眼睛。我知道他想要什么。我想告诉他，我会跟他一起的。
　　“皇上传召我母后来京。应该是为了托付宣贵妃，想卖给母后一个人情。”
　　“这个人情为何不卖给我呢？”
　　“宣贵妃曾对你动用私刑。害你在额头上留了疤。没人会觉得你能善待宣贵妃。”
　　“可是宣贵妃的姐姐可是跟太后斗了一辈子啊。”
　　“我母后准明妃死后跟我父王同葬。”
　　我的心里陡然升起一把火来。皇上没了女儿，这世上最牵挂的就只剩下宣贵妃了。想要得到皇上的信任，就必须让皇上相信我可以护得宣贵妃周全。显然，如今这局面，在皇上眼里，我还只是一个稚嫩的小儿。
　　“如今住进宫来，宣贵妃处肯定要去问安的。你可愿意陪我一起去？”
　　“当然。”他冲着我笑。我便浑身都有了力气。

　　宣贵妃看见我们，还是礼节周到的寒暄。只是，眼里少了几许曾经的光华。
　　“贵妃娘娘。好些日子不见，娘娘还是如常的仙姿玉貌。”
　　“恒王后也学会说客套话了。最近为了康悦公主的丧仪，瘦了整整一圈。连衣裳都松垮了。”
　　“我也大病了一场，身上掉了不少肉。从前的衣裳都穿不得了，正紧着做新的呢。”
　　“你这样一说，本宫瞧着，模样是变了不少。记得当年你第一次进宫，还是个小孩子模样呢。”
　　“其实，云树心里一直都感念娘娘当时的成全。若那时没有陪在殿下身边，也救不得殿下了。”
　　“恒太后做事从来就是嚣张。害了儿子，也害了自己。恒王那次事后奔赴边疆，险些丧命。”宣贵妃说至此终于笑了笑。“如今你二人已成婚可以说明白了。恒世子可是真的掠了云小姐一起去戍边的？”
　　我心里开始慌乱，这件事没法说清楚啊。
　　“确实如此。”恒王殿下一样微笑着应承了下来。
　　“云大人竟然还替你二人遮挡。说什么突生重病。还找了一个身形相似的整日躺在床上。连本宫都被骗过去了。”宣贵妃看我不发一语心有不甘，又问道：“既如此，恒王后又何苦答应了和我家侄儿的婚事？”
　　“我等他不得。又顾及宣贵妃颜面，只好答应了。”
　　“本宫家姐一直赞你心善。应该也不是谬赞。”
　　“其实，我跟明妃娘娘并没多大情面。是明妃娘娘高义，总念着我的好罢了。”
　　“本宫懂得家姐的心思。无非是想让我找个退路。”
　　“若娘娘肯信云树一回，云树定会加倍偿还的。”
　　“好啊。那本宫就信你一回。回去吧。恒太后那里本宫自会应对的。”
　　宣贵妃转过头仔细打量了一番恒王的神色。很满意的点点头，挥挥手叫我们出去了。

　　“谢谢你。愿意跟我走这一趟。”我牵过他的手贴在胸口上，分外的珍惜。而他却是满脸的不屑。
　　“我是怕日后母后进宫，跟宣贵妃联起手来兴风作浪。那时你我二人可都抵挡不了啊。”
　　我与他慢悠悠的走在文宾殿的廊道里。那廊道长得怎么走都走不完的样子。
　　“王氏一族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我从他们手里挣脱的。他们甚至还有可能兴兵谋反。燕王，梁王，手里都有兵。到时候一呼而上，怕是京城不保。”
　　“皇权旁落已久。如今靠皇上压制王氏，怕是不可能。”
　　“如今必须破格晋升你的俩个哥哥。我想让你大哥入枢密院，二哥进中书省。有他两人牵头，云大人先前在朝中的势力自然会并拢过来。大势所趋才能推动朝堂上宾主换换位置。云树，你可是顾虑着谏官们嚼舌头？”
　　“我怕他们说外戚干政。”
　　“若皇位不稳，不挨骂也过不上舒服度日子。”
　　“也罢，若他二人能为国出力也便罢了。若今后他们犯下罪过，殿下可不要念什么旧情，当断则断。”
　　“我知你。”他靠过来，把头压在我的肩膀上。好重啊。也许人生路上还有不少这般的选择吧。知其害，却不得不选一轻者。后果自然只能承着，受着。只是别后悔就好了。人若开始后悔起来，便没完没了再干不成其他事了。
　　回到文宾殿，他被皇上叫去了。我卧在榻上，享受片刻的清闲。突然发觉窗外的风没那么燥热了。看来秋天是真的来了。我发神的去瞭望天边的云，想要从那片片的云朵中读出些别人不曾读懂的东西。却落了空。我心里陡然的疼了一下。这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只为了那几片索然无味的云彩吗？
　　“秦嬷嬷，你出宫去家里一趟。收拾些衣物带来。”
　　“见到俩位公子要如何说呢？”
　　“都是些极聪明的人。不用多说什么的。”
　　秦嬷嬷很利索的出宫去了。怎么背影里多了些伛偻？我想起了初次与她相见时的情形。她原本应该是个顶漂亮的女人。她的那双眼睛温温柔柔的，常有一股祥和的暖意。只是她又极爱哭，那眼里就只剩下零落凋敝了。也许这便是我怎样都不想看她哭泣的理由吧。

　　春华秋实带给人类的力量比它本身富含的价值更值千金。我望着院子里结满了山楂的树上片片掉下叶子，感叹这个秋天来的不易。虽然年年秋至，今天的秋天却格外漫长。
　　我从秦嬷嬷手里拿过一个秋桃。听秦嬷嬷说着这是最后一茬儿桃子了。突然就有些舍不得吃了。心想还是留给他晚上回来吃吧。还没收拾起来，便看见他气呼呼的从殿门走了进来。
　　“云树。御史台副使被人一刀戳中要害，差点要了性命。这王氏一族如今是要撕破脸了。”
　　“在查王氏一族强抢民田的那个副使吗？殿下不是派了人看护着。”
　　“幸好我的人就在附近。不然早就一命呜呼了。”
　　“皇上让御史台查办王氏一族。为的就是想在生前替你除掉王氏。而王氏一族也看好了殿下根基不稳，是想拖时间罢了。”
　　“云树，你收着的那些信件是该拿出来见见光了。”
　　我和他一样，知道这样的物件，除非逼不得已绝不能拿出手。这物件拿出来，若不能一招致命，肯定引来王氏一族嘶声力竭的反攻。
　　“殿下可下定决心了？”
　　“皇上昨天刚颁布了立我为太子的诏书，王氏一族就来杀鸡儆猴。我若忍过这一次，下个目标怕不是你啊！”
　　我听着不觉心就砰砰跳起来。我知道，宫闱中要想杀个人实在太容易了。
　　“吴大将军回京述职。奏请皇上宿卫宫中。皇上已经答应了。若不是吴将军及时赶来，我也没有把握能一举拿下王氏一族。”
　　“当初满朝文武都不赞同开战，只有殿下领兵前去救援。我想吴大将军定是要还这份共患难的情谊的。”
　　“明日上朝，我会在朝堂之上向各位公卿展示那几封信。到时便是一场血雨腥风。”
　　“拿下王相，梁王那边又要如何？”
　　“为了防止梁王谋反，皇上早前召我进京时也召了梁王。刚才吴将军来报，说梁王已进宫。”
　　“恒太后不日便抵京。我怕恒太后会心疼王氏一族。”
　　“我派止风带人去阻住母后来京的队伍。晚来个几天。到时大势已定，母后也说不得什么了。若母后执意要闹，我便免去王氏女眷奴籍。发配去黄州吧。”
　　我眼里看着他斗志昂扬的脸，心里替他高兴。他的羽翅已经丰满，他终于有能力飞翔了。
　　“我信殿下一定成功。”
　　“我知道你信我。今晚我留在皇上那边处理要务。不用等我了。”
　　我点着头，万般的不舍。他明白我的心，走过来抱住我。我总是喜欢他拥着我时温暖的感觉。
　　“多想要你别走。多想要你一直陪着我。”我懒懒的靠在他的胸前，听那里有力而磅礴的心跳。
　　“乖，为夫去为你争一份天下太平。那时，我们花前月下，缠绵缱绻都随你。”
　　“我等你。”
　　我望着他的离去的影子在午后的阳光里满满变短。突然想要哭出来。不管在那个世界里，现实还是梦里，没有不劳而获的悠闲自在。

　　“朝堂上闹翻了天！王相府今天被查抄了。加上门客总共有几十人入狱。有大臣上奏称好的。也有大臣上奏求减刑的。女眷们都被禁足在别院里。哭声传出去几十里。”
　　秦嬷嬷脸色煞白，说着她不曾认识的世界。
　　“市井中如何评判的？王相横行乡里，应该没人替他说话吧？”
　　“小民多是赞叹太子大义灭亲。只是有些人说，这些信件是王氏那个老幺不孝子仿造的。因为王相上京没有带上他，心里埋冤。就造了这些信存心报复。”
　　“王氏一族到底有根基啊。”我不禁感叹，这些事，再过个几百年后人要如何知道真相呢？
　　“恒太后那里怎么样了？还在滎祥寺养病吗？”
　　“是啊。不知为何突然得了伤寒，怕传染了皇上，自请去滎祥寺了。”
　　“最近这些日子，你要特别注意身边事。多听多看少说话。吃喝都要格外小心。我就怕王氏一族害不得我却害了你。”
　　“娘娘如今也关心起奴婢了。老奴能遇见娘娘，一直跟在娘娘身边，看见娘娘如今跟殿下这般好。老奴已经知足了。若真闭了眼去见了我家夫人。也可问声安好了。”
　　“你一直把我当作鬼。却也没想害过我。也是大善之人了。”
　　“不是的。自从娘娘嫁进玄宫被恒太后处处针对，我就知道你不是鬼。若是鬼，怎会让人这般欺负？我知道你是人，你就是我们家小姐。只是忘了少时候的事情罢了。那也很好，那些事都是些让人刻骨痛的事。老奴也是不愿想起的。”
　　“好了好了别哭了。”这个秦嬷嬷还是一样的爱哭。
　　“我告诉你一件新奇事可好？我在另一个世界里看见你了。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秦嬷嬷哭红的眼睛瞪得老大，惊恐中还带着一丝好奇。我被她滑稽的表情逗得哈哈笑。
　　“你竟然是我上班时的部门经理。一开始我还没认出你来，后来看见你后脖颈上的黑痣才恍然大悟。”
　　“部门经理是什么职位？也是乳母之类吗？”
　　“是呢。”我已经笑得喘不上气来。经理大人，你可知道在另一个世界里，你可是用尽心思爱着我的人呢。

　　满趟的灯火耀耀生辉，给我身上的衣衫染了层柔和的玫瑰色。这柔和的色哄骗了谁的眼睛？让这荆棘满地的宫廷里倒显得温馨舒适起来。我摇摇头，努力让自己清醒起来。我该早知道的，这梦里的世界才更不得随心所欲。我盖上柔软的罗衾，就暂时忘却宫檐外的争夺吧。我喊着笑意睡去了。我知道，我的他一定会给我带来好消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