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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元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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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渊此刻有一万句脏话想说,这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想要爆粗口。
倒不是因为三皇子怎么样,如今的一时得势让他自己飘飘然,忘乎所以,竟然蠢到带着一位掌着五万兵马的封疆藩王来私晤廷臣。
介渊并不在意他,不过就是如今看他起高楼,往后再看他楼塌了而已。朝中任职的这两年里,这般的景色他见过的多了,全族流徙、满门抄斩的也不少,如晋国公高馗,随着先帝东征西讨,战功累累,一门大小两贵妃,当年多么显赫的高家,最后不也是因为嚣张跋扈被认了个外戚干政、蓄意谋反的罪名,落得个一片凄凉,此案当年牵扯人数众多,足足三万人头落地,整个寰京人人自危,这也才让人感叹当今圣上的雷霆手段。
至今晋国府依旧是原先的破落模样,连官府都不敢去修缮抄买,生怕被在那附近游荡的冤魂厉鬼给索了命,日子久了,竟成了寰京民间传说中最为邪乎的地方,不时就听说有人在那里失踪。
而最让介渊在意的,其实是三皇子的那句“好男色”。
他现在已经不知道在朝臣那里自己的形象到底被误会成了什么样。
一个爱好断袖的风流鬼?
他那双好看的眉头紧蹙着,身后传来了府中佣人的声音:“殿下,三皇子和蜀王带来的这些酒?”
“搬去升平大街卖给那些酒楼吧,拿着钱去大慈寺分给乞丐。”介渊轻声说。
他吩咐下人备好马车,回到房中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紧奔着皇城去了,而身上披的那件大氅还是墨色的。
……
随着车底下轴贯两挟朱轮不断转动,马车疾驰在大内宫城的长街上,路旁宫墙砖石间甃,一直延伸数百丈。
寰京布局严谨,皇城规划更是天人手笔,一条中枢自南向北横贯三大宫殿,每一殿都上应星宿,共成三垣,将那一条信则有不信则无的王朝气数命脉紧紧地钉在天子脚下,而这一条中枢又发散出无数分支,文殿在东,武殿在西,再从此延展出更多大大小小的要司机构、内政衙门。如果从天上看,整个皇城就形成一个大大的“闾”字形。
介渊在北四门下了车,进了皇城就乘了十二监的轿子,朝着垂庆殿的方向缓缓驶去,此时天色还早,距离元旦朝会还有一个时辰左右,北四门宫道上没有太多人影,只有几个当值的内侍。
绕过西花园时,路边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吵闹声,但随着介渊轿子的靠近,吵闹声不但没有变小,反而增了几分。
“一品红,定是我爹来了,姓柴的你有种就别走,今天不把你屁股打开花,小爷就不姓谢。”
介渊听得清楚,这是谢峭的声音。
“你爹乘一品红,我爹就不乘一品红了?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顺着北四门进来的,你家在东边,梁国公什么时候从北四门坐过轿子?我看你是离京离得久了,昏了你的头,分明是我爹来了!”
另一声音不缓不紧,慢悠悠的说道。
介渊听不出这声音是谁,但是十分熟悉。
他本不想参合此事,就闭着眼,歪头靠在内壁上,静心养神。
谁知道轿子却突然停了下来。
“爹,今天您要给儿子出出气!”
二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拦在了轿子前,异口同声说到,互视一眼,都气势汹汹地睨着对方。
抬轿的内侍们看着两人身上的龙纹锦袍,面面相觑,结巴着不知道要说什么。
介渊起身下了轿,直立立地站在轿旁,百无聊赖地伸了个懒腰,冷冷撩起眼扫了扫二人。
两人顿时傻了眼,这次换做是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了。
介寒君一向是走正门的,这次竟然破天荒走了侧门。
西花园口的狐朋狗友们没有他俩的身份那么煊赫,在看到那袭裹着黑氅的绝色佳人出轿的瞬间,就都心神大震,如山倒般连着跪成了一片。
甚至介渊的脚尖在地上还没站稳时,他们就已经匍匐的稳稳当当。
这群跪地人仰马翻的各府少爷们打死也没想到今天会这么不赶趟。
本来就都是想随着世子趁元旦朝会混进皇城来涨涨见识,没想到正好碰上介渊这个大瘟神,要知道有这么一茬,说什么他们今天也不来。
男生女相,气度泠冽,能让两位世子哑然的年轻人,除了那位介阁老以外还能有谁?
对于他们这群寰京纨绔圈的人来说,碰上介渊就好像是小鬼遇阎罗,十个头都不够他砍的。当年介渊还任职刑部侍郎的时候,是寰京治安最为海晏河清的时期。全城只要有敢闹事的,一个个都被他逮进了刑部的大牢,手段堪称雷厉风行,听说有些人至今还没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埋南山底下了,所以今日见了他,腿软的已经算得上是好汉了,有的人根本就已经站不起来了。
“微臣柴峙,见过介寒君。”另外那位介渊不认得的人率先出声说道,他模样俊朗,双眸熠熠生辉,说话时始终高仰着头,有些出神地盯着眼前人的面容。
介渊虽然不认得他,但是认得他老子。
唐国公。
“你他妈盯着谁使劲看呢?”
谢峭看出了身旁人埋在眼底的炙热,骂了一句娘,猛然起身,一脚就将其踹翻在地。
“姓谢的,你找死是吧!”柴峙又惊又怒,马上就要起身跟谢峭来个真人快打。
“够了。”介渊不耐烦地说。
两人刚要发作的脾气瞬间就被压了回来,阴沉着脸都不说话。
“渊哥儿,这小子带人进皇城!”谢峭先发制人地说。
柴峙不可思议地瞥过脸去看着他,伸出一根手指,颤巍巍地遥遥指着另一方向——
是西花园口跪的泾渭分明的两拨人。
“你...没带?”
他连声音都颤抖着,最后几个音甚至拉高到了一个古怪的声调上,夹杂着几层自我怀疑的意味,显然已是激动到了顶点。
谢峭黑着脸不说话,站在一旁深呼吸平复情绪。
“带这些人从北门出去。”介渊指着那群跟着他们二人混进来的纨绔们,对一位小内侍悄声说道。
小内侍得令后,走到那群人身旁悄声说了什么,然后就带着他们开始向北门的方向走,不一会北宫道上就又恢复到从前的清冷。
“安生一点,不要惹事。”
介渊淡淡地留下了这么一句话,便又登上轿子,朝着垂庆殿去了。
谢峭和柴峙呆滞地看着渐行渐远地轿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姓谢的,你说介大人就真是冰川里的冰块?脸上不带有一丁点儿的情绪的?”柴峙喃喃道,“他要是个女人多好啊,这般冰霜傲然,我一定把她娶回家。”
谢峭撇了他一眼,也不多废话,提起腿就是一脚。
“你他妈干什么!”柴峙趴在地上,恶狠狠地看着他。
谢峭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介渊离开的方向。
“不是冰块。”他轻声说道,“是一座孤城。”
一座没有城门的孤城。
柴峙迟疑着看了他一眼,破天荒的没有出言嘲讽,点头赞同。
毕竟寰京有三省六部内阁五寺二十四衙门三十六门阀。
但就只出了这么一位寒君。
“我爹让我不要去元旦朝会。”柴峙说。
谢峭转过身来,满脸疑惑:“宋大人也说不去的。”
“两澈总督宋行宴?就连他也不去?”柴峙讶然道。
谢峭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说:“宋大人今天早上就先回澈北了,让我也赶紧回去,我寻思在寰京多待两天。”
柴峙犹豫着,问道:“能不能算我一个?”
“啥?”谢峭瞥了他一眼。
柴峙懒洋洋地躺在西花园门口的草地上,“家里有我大哥在,闲着也是闲着,爷们这辈子还没出过寰京,总想着什么时候出去走走,也不在家里挨老爹的棍子。”
“你小子可想好了,要是跟我走可就是参军,到时候就是我手底下的新兵蛋子,我要是用棍子打你屁股手可不会软。”谢峭也躺在了他旁边,讥讽道。
“你要是带我走,就是拿棍子打我屁股我也乐意。”柴峙双眼微闭,喃喃道。
......
介渊坐在轿中,丝毫没有在意刚才的插曲,又翻看起那本《平生意》。
他的手指横着划过那页微微卷迭着的残破书页,嘴中情不自禁地念念有词。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停了下来,内侍轻敲着轿子的窗棂:“介阁老,到垂庆殿了。”
介渊嗯了一声,下了轿。
面前殿上的丹墀下已经站满了文武百官,人头攒动,大多低着头,分成左右两阵,都心有灵犀地在最前排让出一个落脚的位置出来,谁都没有敢造次先一步踏上丹墀,就是以往最为嚣张跋扈、看重位次的王朝七位上柱国之一的卞老爷子也没有例外,跟着其余老一辈的朝臣们聚在那副紫金龙壁图下,互相寒暄着,时不时朝那位姗姗来迟的墨氅青年投来目光。
介渊倒也不客气,始终未曾跟谁打招呼,径直拾阶而上。
所有人都等着,在介渊踏上白玉须弥座的那一刻,他们才都按照文武次顺从左右两旁跟在其身后,期间再没有人开口说话,在朝中当差久了,都知介寒君的脾性,为人也是最为秉持礼节的,如今暗地里传出王阁老乞骸骨的小道消息,那下一任的首辅位子由介阁老来做自然是板上钉钉的事。
而就在他们登殿的同时,两排身穿金甲的力士持戬从一旁的楼梯走下,形成两列护卫。
入殿后,迎面而来的十六根擎天柱上皆篆刻龙飞凤舞之姿,又覆以琉璃瓦顶,最中央设有一层台阙,台阙上两侧排列十八尊大鼎,而四周宫壁上八方龙首遥空相对,下设两亭,左右共千余席。
介渊坐在了右侧的第一席上。落位后便闭目养神,无视殿内其余的嘈杂声音,待到所有人全部落座,逐渐安静后,他才睁开眼来。
按照以往规矩,内阁分别占据左首四席和右首三席,紧接着是其余的封疆大吏、异姓藩王、诸位皇子,约占五十席,这其中还不乏坐着些深受圣上信任的黄紫道人、佛门高僧,再接着的是那些皇亲国戚和那些国公爷们,又占五十席,其余的才是留给那些京官们可以择选的位置。
而此刻的左一席上空无一人,原本的文臣首揆从王敬之变成了左二席的慕溪平,再往后的左三席上坐着一人,看着年纪不大,不到三十岁,身穿一身白衫,气度不凡,看着却极为面生。
那人似乎注意到了介渊的目光,也朝这边看来。在与他对视时,介渊看到那双漠然眸子,心头陡然一窒,竟觉得有些森然寒意,但再看时,那人却挂着一副自若笑意。
白衣人勾了勾嘴角,与身旁的慕溪平说了些什么,慕溪平看向介渊,歉然一笑。
他笑着说:“介阁老,别来无恙。”
这笑容倒是真情实感。
介渊微微颔首,也轻声笑道:“慕阁老,也才两三天没见而已。”
慕溪平不说话,身旁的白衣人倒是露出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
“介阁老,先敬您一杯。”慕溪平遥遥朝着介渊笑道,刚拿起桌上的杯盏,却被身旁的白衣青年摁住了手臂。
如今王敬之不在,慕溪平身为文官首揆,但他被这一不敬行为冒犯后脸上神情并无不悦,而是顺势放下杯盏,平静地看向白衣人。
“我王陈李阔别寰京已久,这第一杯,还是由王某来敬二位大人吧。”他脸上挂着淡然的笑,说着举起了杯盏。
慕溪平捻着胡须,举起了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