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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男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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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肤间的每一丝纹理之间都像是熔岩滚过一般,炙热滚烫,但骨子里却散着阵阵森然严寒。那寒意由内而外,几乎要将介渊的五脏六腑都给封冻起来,砭骨揪心。
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身来,胸腔像是要被巨力扯裂开来一样。他难以呼吸,只得缓缓地喘息着。
被褥掀覆的动静扰醒了床前趴着的周上。
他揉着眼,看到醒来的介渊,松了口气,连忙跑出了屋子。过了一会,介嘲与他一同走了进来。
“爹。”介渊开口,声音嘶哑虚弱。
介嘲端着一碗赭色汤药,递给介渊,后者接过一饮而尽,面不改色,全然无视了那氤氲着的灼灼雾气。
介嘲收了碗,轻轻地放回原先的桌子上,碗底抵着桌子发出一声微响。
“身子好些了?”他问。
介渊点了点头:“好一点了。”
实际上是假话,这汤药就像是泥牛入海,并没有明显的作用。
“两天前的晚上发生什么了?”介嘲问。
两天前?介渊在心中苦笑,竟然昏沉沉躺了这么久,那今天晚上就是元旦朝会了。
他将那晚发生的事都讲给了介嘲,但没有提及嬴念最后说的那些话,言及李池鱼也只是用颇为陌生的“一个人”来代替,而介嘲听到他说因为“一个人”而夜闯午门时,讶然地侧目看着他。
介嘲听完后,神情阴沉,眼中凝着一股子戾气,缓缓说:“钩索,只有云族人才会用这种玩意。”
介渊摇头道:“我也想过,但云族罪民五百年前就因作乱被宣武皇帝流徙至酆渊旁,由那位黑衣太岁亲自封下烙印锁死了石匮门,自此彻底隔绝了酆曌二渊与中州的道路,他们既出不来,又怎么可能是他们?”
他紧接着话锋一转:“况且,如果真的是传说中手中钩索能自动寻人、百米之外勾魂夺命的云族,那天晚上我就应该死了。”
“莫说傻话......你好生修养,不要再想此事。”介嘲听到他提及“死”字,顿时有些默然。
介嘲没有再说话,二人就这么沉默着。
过了许久,他才沉声说道:“寰京也好、冕都也好。辽覆也好、中州也好。”
“谁要杀本王的儿子,本王就杀光他一家老小。”这位封疆藩王站起身来,佝着背,眼里泛着寒光。
他似想起了什么,从袖子里掏出一本书,递给介渊。
那书的封皮泛黄,看上去年代久远,零零散散的,破旧不堪。
“这是什么?”
介渊接过,努力辨识着那几个已经模糊到看不出形状来的书名。
“《平生意》。”介嘲说。
“吕倾的那本平生意?”介渊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人间修道几多春秋,自古以来总有那么几位让天下人仰视的神仙出世,他们习武已达登峰造极,与人世全然绝了,参悟天道,观天地沧海、飞禽走兽,终有所悟,五百年前宣武皇帝在位时的大年份,天下共有七人先后突破武道大宗师境界,自此更上一层楼,被世人称为陆地神仙,其中又以黑衣太岁姚灼为最,据说可踏虚而行,一指断江,而近些年来可与之匹敌的就只有十五年前在白云山雷池垂钓的女子道人吕倾,道敕天雷,骑鹤飞升,相传她离开道观时,白云山后山的桃花落了漫山遍野,朝廷拱卫司的暗桩找她找了将近十年,把整个江湖翻过来了个遍,最后才敲定此人已经羽化登仙,这才作罢。
而介嘲竟然说这么一位神仙人物的毕生心得所铸成的书,现在就在他的手上。
“这本书是在中州的一所破观里找到的,本来被拱卫司发现后火速传回寰京,被我在皇城跟前拦下来了。”介嘲说。
“我要这东西做什么?”介渊有些不解。
“世人相传,吕道爷修得雷法,一副金光之躯无有病邪可侵,与其让他们把这玩意运会大内宝库干放着,倒不如拿来给你,说不定还能找到治疗你气弱的法子。”介嘲自顾自说着,介渊却一直将注意力放在他两耳旁已经染上微霜的鬓角上。
“娘胎里的病,还真不好说,或许我母亲也是被这病纠缠了一辈子呢,你见过他吗?”介渊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嘴角一上扬,胸口就又传来一阵寒凉刺痛。
介嘲摇头说:“很早之前的事了。”
介渊颔首,他已经向介嘲问过好多次关于亲生母亲的事,但向来得到的都是敷衍或搪塞,如今两年未见,还是从前的老话。
不过介渊知道,介嘲是在独自背负些什么,一些他自己现在还难以承受的事。
“这就是周上说的礼物吗?”介渊看着手里的书,淡淡向门口瞟去,周上此刻正搬着一坛子酒往屋里走。
他放下酒坛,挠着头问:“殿下不喜欢?王爷说殿下对习武一直都很向往,我也以为您会很喜欢的。”
介渊摆了摆手,努力挤出了一个‘温暖’地笑容:“喜欢。”
周上看到后有些震撼,连忙说道:“殿下若是不想笑,不笑也是可以的。”
说完就跑出了门。
“有那么糟糕么?”他扭头看向介嘲。
“也还好,总比一直矜着强。”介嘲点点头,给他了一个鼓励的眼神,然后也走了出去。
介渊叹了口气,也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床。
他坐在了凳子上,拿着平生意的双手颤擞着,打开了这本书。
仅仅是触碰枯黄的书页,他的双手就感到一股淡淡的气劲涌入双袖,无风翻腾。这种玄妙的感觉。
他捧着书一直枯坐了不知道多久,直到门外下人轻轻地唤了一声“寒君”,介渊才将思绪拉回,他透过门扉,天光已然变得十分暗淡,透着抹腊冬里的寒意。
“三皇子和蜀王来了。”下人在屋外喊道。
介渊应了一声,将书塞入衣袖,走出门。
他并不意外,不是今天来,也就是明天来了,说不定在昨天大年夜里他还在梦里遭难的时候就已经来过一次了。
介渊穿的单薄,刚走出门被洌洌寒风猛的一沾,顿时有些难以经受得住,于是他又走回了屋里,正好瞧见椅子上披着一件玄色皮毛大氅,就随手覆在了身上,衣上还存着一股子淡淡的松香气儿。
刚往府门口走了没两步,介渊就想起来了这件衣服的主人了。
是那个神出鬼没的李池鱼,害他十年如一沉水般的心境出现了一丝瑕疵的人。
他顿时觉得有些嫌,想要脱掉,但是又被一阵寒风迎着面刮来,介渊也就暂时允许这件衣服在他身上再多停留一些时间。
他读了半天那本平生意后,没有悟得太多晦涩艰深的道法天理之类的东西,只是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再那么疼了,那股子剐心的痛意也如一团浊气一般聚在心头,但是并未像之前那样横冲直撞。
还是有些用处的,介渊双手交叉,手心也逐渐恢复了温度。
他的居所离秦王府门口的路程之间有一道小小的廊桥,在年幼时他经常坐在廊桥微微拱起的桥面上,双脚伸出美人靠,荡着水花,心里想着介嘲嘴里所说的那位仗剑去国、独自远游的任侠娘亲。
直到后来他才渐渐明白,他没有在等任何人,也不会有任何人回来。
介渊刚走到府门口,三皇子介泽就笑着迎了过来,身后跟着一位身材臃肿的青年,也带着一脸的和煦笑容。
“表弟。”三皇子说。
他身后的那位青年也凑了上来,向介渊打招呼道:“小阁老别来无恙啊!”
介渊轻收下颌,只是淡淡地点了个头,说:“三皇子和蜀王今天是来?”
蜀王挥着那双肥手,满脸堆笑着说:“今天是大年初一,就是来走个礼,向小阁老讨个彩头。”
介渊看向三皇子,后者也跟着点头,露出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
朝中诸臣在立储问题上一直是针锋相对,就连有王敬之和介渊作镇的内阁中也是各有自己的算盘。先前王敬之和杨冬琅、曹蕤三人一直推立宽德仁厚的七皇子,介渊则冷眼旁观,而其余几人推立更受陛下宠爱的三皇子。庙堂上的人见风使舵的能力是基本功,内阁更是他们的向标,所以朝臣们也大多都按此渐渐地分为几大扶龙党派。
但如今王敬之为了给辽覆筹粮,被迫致仕还乡,杨冬琅刚刚病死,七皇子派只剩下了曹蕤还在内阁中,独木难支,现在庙堂上的情形恐怕就是三皇子独大。介渊明白,三皇子这次来,就是来拉拢自己的。
他心里清如明镜,淡淡地说:“介某大病初愈,还在修养,二位还是先回吧。”
蜀王胖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凝固了起来,眼神飘着看向三皇子,后者则紧闭牙关,面部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但还是温和地笑着,点头道:“既然表弟刚刚出了大病,那我们就不打扰你了,好生静养。”
说着,他就往府门外走去,蜀王像球一样在他身后慌忙地跟着。
三皇子跨过门槛后突然回头,望着介渊,脸上带着一股子琢磨不透的笑。
“表弟,听说你年宴那天晚上纵马闯午门,还背着一个受了伤的漂亮男人。”他笑着说,在门口来回踱步,“怪不得到现在还没婚配呢。好男色,真君子。可以理解,但是别忘了,色字头上还有把刀。没什么,就是提醒你一句,听说朝中的言官们都拟好了折子,就等着踩你一脚青史留名。”
“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礼也送到了,蜀王殿下,咱们走吧。”他瞧了蜀王一眼,后者点着头
介渊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们起轿离去,蓦然低下头,眼底里是一滩谁也琢磨不透的静水。
那之下,暗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