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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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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光是贺清后颈一凉,背阴处大桃树下纳凉的韩恪亦是一惊。
若非他重生了知道内情,否则真是想不到贺清这个黑黑瘦瘦、骑射不错的普通学子本身是个女子!
他攥着腰间玉佩,细细回想前世,在书院里同窗时没怎么注意到贺清,直到他荫蔽郡王后兼管海务市舶司,才发现昔日同窗竟成了女海盗……三折梁祝这一出曾经也发生了吗?会是谁认出了她的身份呢?还是我多心了呢?
……
“哈哈哈!妙哉!”有散步的游人抚掌称赞,“梁山伯这呆头鹅!”
而贺清强作镇定,直挺挺、慢吞吞得转身四望,衣饰光鲜的少年郎,三环髻的小姑娘,短褐的农家人,黄裳的士人,婆仆成群的贵妇人……
是谁?到底是谁?此人诸般暗示,却不正面示人,意欲何为?
不远处,头戴虎头帽的小儿正倚偎在美妇人怀里,撒娇着求她讲述梁祝化蝶的故事。
她突然想起家中寡母,自己宿在书院多日,已有月旬未回家看望了。
贺清眼睛一酸,几要落下泪来。她生父携军饷叛逃后,生母虽逃过追捕却整日抑郁寡欢,不久就撒手人寰,若非母亲见她年幼可怜收养了她,如今还不知是什么光景……养父母无子,待她如亲生女儿般,可惜养父积劳成疾,未等她及茾就驾鹤西去了……而她受不了别人趁机饿狼扑食地拱上来,不想依着男人过活,自北方就决定女扮男装,挣份差遣,自立门户……现下回到南方养父宗族讨生活,母亲本就不受待见,而她任性非要来读书,母亲只能独自在家日日守望……
想我老老实实念书听讲,只等这一年后结业,靠着算学寻个主薄差事,我们孤儿寡母能碍着哪个通天路?
贺清手心冰凉,她深吸一口气,皱眉思索。
一次两次还可以看作偶然,都三折梁祝了,能是谁呢?
我只家里与书院两处常来回。
自从打算扮男装后,北方用过的丫头婆子都打发回乡下老家了,身边只有母亲和她的陪嫁婆子知晓,都是知根知底的,这三年都常住在书院,不能是家里那边露馅的。会是哪位同窗吗?可并无特别交好的同窗啊,仅仅都是点头之交,又独身住在偏远的学斋,哪个同窗火眼金睛一眼就把她辨识了出来?
耳边婉转锣鼓不绝,她抬袖抹了两下眼睛,看来目前只能先从戏班子下手打探了。
果然仍是“寻乐班”。
一曲唱罢,贺清眼疾手快拦住一个从后台窜出来半面妆的花脸,忍痛掏出十两银子给了打赏。
“谢谢公子!”花脸陪笑。
“嗯……”贺清背着手,“东山书院、黄家畅园、今日竹林寺,连唱了这么多回,梁祝是不错,怎的也不换换花样?”
“哎呀!这位小公子真说着了!都唱烦了!还不是贵人花大价钱点的,咱们开门做生意,是活儿就得接。”
“原是这般,”贺清风轻云淡,好似不在意道,“哪位贵人点的?”
“这……”花脸一犹豫。
“好奇罢了,”贺清僵硬地笑着,“你不知道?班主何在?”
“洒家就是!班主李寻乐也。”花脸抱拳,心道这小郎君怎这般眼熟。
贺清还从未听闻过花脸当班主的,他那卸了半面妆的素净脸看去,他眼角有几条皱纹,方额阔口,确有三分英武,约莫三十岁上下,身材精壮。她笑道,“我同友人打赌猜这三折梁祝的缘由,且让我赢了一回吧。”说着她又递出二两碎银。
李寻乐接了银子,利落地从怀里掏出个小册子,翻了一翻,“公子小姐们耍的什么游戏?刚刚也有来问的,喏,是个写柳体字的。”
“能否……借来一观?”贺清心痒。
“无妨。”
贺清一看,没错,正是柳体,笔道挺秀,骨力遒劲,行云流水,柳体竟也写出一种狂傲之气,非是大家所教不能写成。巧了,东山书院就有一位书法大家费先生,所书柳体堪称一绝。
而李寻乐瞧见此人低头的眉眼,脑海里忽地闪过一张芙蓉面来,又猛然想起了一位故人,心下既惊且叹。不过到底是积年功底,面上淡然,肌肉亦无一处紧绷,没教那心思不属的小郎君看出什么。
匆匆道谢后,贺清扭头下山,若有所思。
垂枝绿荫下,花脸班主却良久未动,凝望着清瘦背影,手握着二两银子并点折册子,眼前粉红纷飞,自言自语道,“春风又绿江南岸啊。”
且说贺清逆着人流下山,思绪繁杂,被撞得踉踉跄跄。
点戏嘛,都是谁点谁写,柳体写得这般好,会是谁呢?按说书院那折是郑从义点的,可他整日游山玩水、结交游侠的,哪里还有日子下苦功夫,练得出如此筋骨的柳体?更何况她与郑从义根本不认识啊,怎么想他也没机会知晓自己的身份。
估计是另外某个同窗借他之名点下的,到底是哪个同窗发觉了我是女子?费先生好像仅收了三四个学生,大兄喜好风雅,应该是去求教过的,如今也只能问问大兄了……
恍然间,贺清竟起了杀意,要是解决掉这个惹麻烦的,不就万事大吉了?旋即又懊恼都是非富即贵的,不好下手;只默默恳求菩萨保佑,最好是虚惊一场。
山脚车马、牛车相接,一辆赛一辆宽敞华丽。又有数十骡子、矮驴,林林总总,牲口也有半百之数,嘎吱嘎吱嚼着草。再有照顾车马的下人、等在山下的随从,乌泱泱一片。
贺清唤来黄家奴仆,吩咐他先送自己回去,那奴解马的空档,她瞥见后面那辆罩着蓝色布帷的不就是贺原常坐的马车!
“大兄!大兄!”
那车夫认出贺清,“吁”地勒住了马。
窗口宝蓝绸缎小帘一卷,非是披头散发的贺原,却是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戴着金玉冠、瞪着杏眼的郑从义,他莞尔一笑,露出浅浅酒窝,“贤弟?”
贺清愣了一下,委实想不起郑从义的表字,尊敬道,“郑兄,可有见到我兄深之?”
郑从义挑眉打量贺清,也没记起这号人是谁,但见一身青衫,揣度他应是东山书院的学生,想要搭车同回,说道,“他乘着我那宝车鬼混去了,贤弟急着回书院?”他嗖得跳下马车,撞得佩剑叮当响,又指着车道,“君可自便。”
这厢梁祝正演着,郑从义就来了,未免也太巧了吧?
对着他一张圆脸,贺清憋着一口气,壮胆试探道,“郑兄且慢,某自山上听到寻乐班又唱梁祝,忆起上月知府大人捐田作宴,也点了梁祝……”
“怎么?梁祝点不得?”郑从义打断道,后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脸上飞霞,不自然道,“呵,我最烦这些情情爱爱。读书是正经事,女人掺和什么?”又摇头低语,“谁家小娘子会这般行事……“
这是……在讽刺我?
贺清偷瞄郑从义脸色,见他无精打采的,心事重重,全然无视自己,不似作假。
看样子柳体妙手另有其人!
“在下只是感慨寻乐班生意兴隆,”接着她话题一转,“郑兄可知费先生有几位学生?”
“嗯?”郑从义拍了拍身上坐皱了的墨绿对襟直裰,顺口答了,“只子敬与我,深之早就改学张伯高草体了。”而后训斥了才赶来的仆从,又补充道,“费师要求甚高,笔墨纸砚皆需上品,每月便要耗费数金。”
贺清没心思想什么数金,只是韩恪韩子敬,自己与他更是素无交集!只说了几次话,他就看出自己是女子了?
“敢问韩子敬现在何处?”她极力木着脸问道。
听闻此言,郑从义诧异地斜睨贺清,见这厮皮肤稍黑却不掩眉目清秀。他略有思索,说道,“他近日书法突飞猛进,可一般人也是学不来的……也罢,他就在竹林寺,你且随我去寻他。”
他就在竹林寺……
三折梁祝,韩恪都在场。书院点戏,他与郑从义交好,可以顺手而为;畅园那次,他身份尊贵,也能够说点就点;西山桃花林,他不缺银财,自然请得动寻乐班。一一想来,都对得上。
难道真的是他吗?不可能啊……而且都在这三处的同窗也有不少,比如黄石,甚至还是他邀请自己去畅园、来西山的……
事已至此,贺清又随着郑从义上山,期间不得不自我介绍了一番。
“参明,可是出自《荀子》‘明参日月’?”郑从义笑弯眼,“好极!深之好似提过,说你在北方练得一手好骑射,过几日去我家庄子策马,咱们两个比试比试。”
这回轮到贺清心惊,没想到这位“纨绔公子”一语点破她的表字出处。若是在书院,她定要虚心请教些典籍故事,不过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长得像观音的韩子敬,随口附和后,便打听起韩恪来,“请教郑兄,不知韩兄是何性情?”
谈到这位好友,郑从义却一改笑颜,蹙起眉道,“自落水后就疑神疑鬼,对谁都没有好脸色!哼,倒是读书长进了不少。”
咦?可是之前两次交谈,韩恪很是随和啊。
“多谢郑兄,”贺清强颜欢笑,“韩兄,韩兄武艺如何?”
“不及某,”郑从义狡黠道,“他若是甩脸子,我们就在禅房里好好叫他见识见识金刚怒目,如何?”
贺清自然连连答应。而后转念一想,按理来说,韩恪绝无可能辨认出她来,怕就怕万一,若真是他,这般三番暗示,又是为了什么?自己于他不过小小蚂蚁,何至于如此大费周章?
这边同行的郑从义目睹贺清脸色白青交替,想道莫不是自己又说子敬反复无常、又要动手打人,吓着这小子了?便出口安慰道,“参明多虑了,子敬自是有些古怪,却不会胡作非为,你诚心讨教,他定会解答的。”
贺清真真愕然了,何曾想到有被混世魔王宽慰的一天,只觉这圆脸怪可爱的、甚是面善,鬼使神差道,“我晓得了。郑兄此次是来求姻缘吗?”
“参明!你啊,整日想什么红妆钗裙!”郑从义一巴掌拍在贺清背上,把她拍得一趔趄,“走了,前面就是,对着古井那间禅房,他常住那间。你自去吧,我这几日和他不对付,等你想给他两拳再来大殿寻我。”
贺清谢过,看到门前若干小厮,心里越发忐忑不安。又想道,不是他便罢了,若真是他,自己毫无准备送上门来岂不是羊入虎口?
地面点点水渍,她抬眼望去,乌云渐起,已下起了丝丝细雨。而她与郑从义各有万千情绪,都没觉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