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许诺（已替换） ...
-
抱着花的路临真顿了顿，没想到一进门就遇见了躲了她许久的陈白露。虽然今天工作日刻意回来就是为了见上一面，却因为此时的猝不及防，格外的沉默了一瞬。等反应过来这无言的沉默多不合时宜，二人已经定定看了双方许久，还是陈白露走下来，先开口轻声细语地说：“今天学校放假了吗？”
女人脸颊上扯出来的笑容，有些勉强地挂在上面，像在遮掩什么。接着，不用再用口舌查证缘由，楼上就已经闹腾着彰显存在感，不用刻意去听，就可以知道，有不止一个人，在楼上吊着嗓子在喊：“露露，你怎么忽然出去了……”一类的话。
陈白露脸上一僵，交际花的身份和要与之厮混的人，虽然公寓上下都心知肚明，路临真这么聪明的女孩子也猜得出。但那糜烂荒唐的世界，一直是被陈白露精心粉饰后，将其很巧妙阻隔出来的东西。女人刻意把身上姐姐和交际花的两重身份，在日常生活中割裂，一方面是不想要妹妹蹚入这滩泥潭，一方面也是起码的维持在路临真面前的体面干净。
如今天这样的意外，把心照不宣的真相同时撕开来给两人来面对，着实让陈白露猝不及防的难堪了。
个子小的女孩来不及细想，一把握住女人无处安放的手，带着那捧本来作为礼物的花，拉着陈白露就往外头就走。
陈白露木头似的被拉到门口，才反应过来情形如何，站住慢慢拉扯下妹妹的手，明明是推拒的一方，却慌张地像偷了什么东西，要被拉出去见人一样说：“临真……临真，这不合适，你快回学校去。”
路临真在把花往陈白露怀里一送，对楼上的叫声和脚步充耳不闻，双眸中闪烁的光爽朗又坚定，像一轮小小的太阳：“不，很合适，这样的天气和阿姐出去玩最合适了。我今天特意请了假，你不能不领情就让我回去。阿姐要是真赶我走，我也不放心你，刚好楼上有客，我同你一道去见见。”
路临真作势要往楼上走，慌地陈白露得反过来拉住她，嗔怪道：“你这胆大的丫头，这是做什么，那里不是你该去的地方，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偏偏要在这会为难我。”
“我胆子大的事情，阿姐知道的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果懂事，就是现在还干看着阿姐你一个人在那，那我宁愿不懂了。”她顿了顿，苦涩、沉重的脸色许久才收敛起来。路临真刻意露出带着狡黠气味的笑，靠近陈白露说：“阿姐是要在这，听听看我方才去见编辑的事吗？刚好一会楼上下来人，咱们也不用上去了，就在底下等着也行。”
楼上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陈白露四处张望，仆人们除了楼上伺候的，就是躲懒在茶水间里，只能张口慌张无奈的说：“你这孩子……”
路临真知道事情成了，不温柔也不有礼的大笑了一声，毫不掩饰自己得逞后意气风发的神采，然后拉着女人往外面跑。
女孩像从苏丹王宫中盗窃出绝世明珠的飞贼，神气张扬的略过西式的庭院。提起长裙小跑的陈白露则像一只离开笼子的白鸽，扑腾着对蓝天已经生疏的羽翼，心中不知所措又暗含希冀。
二人携手往外面灿烂的春天里去。待阳光重新照在身上那一刻，陈白露只觉得恍如隔世，阴冷荒唐的一切就此被甩在了身后，只有盛大明亮的光，把她和世界一起包容在怀中。
等二人一起坐在井生拉着的黄包车，离开那道漆黑的大铁门，离开楼上的纸醉金迷。吹着香气熏人的春风，沐浴着暖和明亮的太阳，连怀抱里那捧雪白馥郁的栀子花，都被得手后好心情的路临真，择了一朵带叶的簪在女人头发上时，陈白露方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中了个激将法开头的连环计。
因为前面跑的又快又稳的井生还在，虽然知道这个下人忠厚老实，陈白露还是防备着隔墙有耳，瞪了路临真半天，也不见这丫头生气。反而被这看她生气模样就兴致十足的姑娘，把一头的长卷发都挽起来，斜斜簪进栀子花里了。
末了，路临真还极为脸皮厚，好像健忘起方才怎么威胁陈白露的，学着一副见猎心喜、风流才子的做派，摇头晃脑的念起古诗来：“此情此景，真不愧是色疑琼树倚，香似玉京来。”
不知道她是说花还是说人。
陈白露少有的遇见被这样孩子气又真挚的赞美。这下又觉得可气，又觉得好笑。手伸到后面摸到发髻的位置，按一按。她本来就不是真的气路临真“不懂事”，这下更没有什么火气可说了。但到底还记得自己要说的要事，便说：“你这小东西，小滑头，这下满意了，把姐姐带出来，让楼上的客人自己呆着，这样的事情，下回我可不能依着你了。”
“客人们有手有脚有眼睛的，他们来这不就是玩吗？一个个都这么大人了，他们自己玩自己的。阿姐已经许久不得闲，好不容易同我出来一次，说这些做什么。”路临真只是装傻，末了还身子一侧，把头靠在女人肩膀上，指头伸进墨绿的叶子和雪白的栀子里，拨弄着那片清香。
陈白露看着那些白花，有的娇艳，有的打焉，上面洒的水一路来，干的差不多了。但香气此时却毫无稀释的最烈。一片清香的花，被春日催动，浓的像一团无形的暖雾，让人染上陶然的心绪。
“我在这本来就是替老潘同他们交际的，笼络他们继续在大丰银行储备资金，不然怎么叫做交际花呢？潘经理的手下，自来可是不养闲人的。”这是陈白露第一次主动说起自己身份。交际花，自然是成为一朵招蜂惹蝶的珍贵琼花。替细心浇灌它的主人装点权势，给来沾惹富贵的闲人们娱乐的闲暇里增添色香。
路临真早就有面临这个话题的准备，今日和《侦探半月谈》的编辑们相谈之后，心境更是开阔不少，说话也真正有一份过尽千帆，看过高山的淡然了。
“那还许不许职员辞职呢？这工作我觉得不怎么好。阿姐不担心要吃几天苦的话，咱们自己这几天就出来住吧。我和那位方先生不一样，我有钱哦，将来还能有更多的钱。阿姐，这样的花，我能一年二十四个节气，不重样的送你。这样的衣服，我能天天给你裁。包括这样的好太阳，咱们接下来还有很多日子，要多多的一起看呢。”路临真淡然的把这比喻为一份能辞掉的工作。虽然是打商量的口气，但接着一一指了手上的花、身上的裙子，天上的太阳给陈白露看，用一种梦幻和期待的口气告诉她，这是未来美好的光景。
“事情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潘经理和我不是简单的关系，我就算出去，在这社会上，也不是简单的有钱就能立住的，很多事情，你这孩子机灵，以为真看透了，其实不然。”陈白露看一眼前面拉车的井生，又低头看着依偎在自己肩膀边的妹妹美丽年少的眉眼，情不自禁的舒展了眉。高处的角度看来，星星一样的白花和墨绿的叶子是背景，女孩霜雪似的双靥上，正有花朵都欠缺的青春气。联想到女孩子的话语里的豁达，自然让人想到初生牛犊一类的。多让人喜欢的小孩……
“在这停下吧，我和小姐下去散散步。”陈白露见到了租界的公园附近，有严装巡逻的外国士兵，也有三两散步野餐的富人，加上接下来的话里要涉及的机密和深度，就吩咐井生停下。
二女把花留在车上，路临真又挑出一朵，在手里攥着玩，才一路顺着一坡开的姹紫嫣红无限处、千朵万朵压枝低的石子小路走着。
“《侦探半月谈》和《红书月刊》之间的吵了几个月，其实都是为了遮掩租界的消息，在合起来做戏罢了。那位路尚先生忽然出名，只是恰好被当了抢使。”路边那一坡烂漫春花，引起陈白露些许回忆，心绪有些不定，被路临真不动声色的看在了眼中。等走到波光粼粼的湖畔附近，望着一片草地上新生的碧绿青草上，怕损伤肌肤的外国贵妇人们，在蘑菇一样撑起来的一把把阳伞下说话，陈白露才斟酌言辞后，把消息说了。
这消息来的确乎出于路临真意料之外，甚至能影响到今日和梁惠民说过的“下战书”的协约。女孩略微色变，终究心境稳定下来说道：“但不影响大局。路尚先生只要把小说接着写下去，无论是不是在《侦探半月谈》，都能坐稳当家作者的位置的。”
陈白露其实那天晚上之后仔细看过《宋慈洗冤录新编》，甚至出去交际时也应人要求朗读，或者主动讨论过它。但此刻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问题的关窍也不在这。
“可路尚先生能写多久呢？这一篇文章之后，还能不能写出同样恰逢天时地利人和，才大有名气的作品呢？而且……这个社会对女子，永远是苛刻的。”最后的一句话，才是陈白露此刻眉间心上最大的担心和忧虑。这句话，对路临真和陈白露两个人现在的处境和疑虑，不幸，都是适用的。
或许说，对现在世间所有女子，它都是警世良言。
“路尚先生可以写到阿姐的心开窍。文章好不好，同赚不赚钱是两回事。阿姐，我知道你心里有顾虑和担心，我不强求你。我只请你接下来好好看看路尚先生写的文章。还有你可以不相信，但请记得我说的话。”少女知道带陈白露离开，不该是一厢情愿的“解救”，更不是高高在上的“救赎”，之前把调子起高，也不过是为了现在能有转圜的机会。此刻不恼不怒，而是柔软的放下身段，要一个许诺。
“哪一句？你说的话都异想天开的很多，我可不能一一都记着。”女郎淡淡笑着，挥散不去忧郁伤感，让笑意一类的正面情绪更美了。知道少女不会那么容易放弃，但谈话到这二人已经知道分歧在何处。
见路临真手中还摆弄着那支栀子，伸手主动拿过来，拈花一笑，同时垂眸似如美梦醒来一样怅然地说道：“还有这花，送的也不是时候。栀子要春夏之交时最香、最大、最好看。这会都是开早了，不是时候的花。从枝头上采下来，专骗你这种赶新鲜的孩子。看着好看，其实用不了多久，它就会早早谢了的。”
陈白露把花丢进面前的水里，目送它随水飘零。
“不要紧，等到时候我再买新的给你。阿姐，终有一天，这样的花，我会春兰秋菊、夏荷冬梅…通通都不重样的送你。我要阿姐将来，不止花有百日红，人，亦有千旬好。”
路临真装作听不懂，悄悄拉住陈白露体虚冰凉的手，随着十指相扣，一字一顿的说。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许诺（已替换）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