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热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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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门今年的春天，来的十分凶艳。没等春草青碧连天，再下些许雨雾的丝勾出婉约的烟雨春色，和熹的阳光就迫不及待的冲出来，把穿了夹衣的人，晒的憋不住身上的燥热。人群如同尝蜜的蚂蚁一样聚集着，冲路边小推车的小贩要冰饮。花圃和园林的花早早的开了，姹紫嫣红好风光。
传粉的蜂蝶在玻璃一样的晴空下嗡嗡叫，不怪它们猖狂。只因这些花香的厉害的地方，似乎熏的人要走不动。谁也说不清是那一朵更为娇艳，只觉得沉沉的香气和斑斓的花丛，像画家的调色盘被打翻在一团青黛的叶子里，晕染出瑰丽华艳的画卷。一团团繁枝茂叶的花木极为活泼，香花艳朵们一日比一日心急地对栅栏和围墙挨过来，让习惯冬日凄凉风景的人，走过深色山墙时，不经意间一抬头，满眼都是炫目生机的花影。
春天来了。
女学生们脱了加厚的冬衣，换上了轻薄的春衫，连走路都轻快了许多。她们像穿花的蝴蝶、拂柳的飞燕一样，轻快灵动地行走着。行动之间落落大方，加上女孩们正是青春妩媚的年纪，谁看了都要多瞧两眼。连最古板的老学究，见了都要为她们的青春感觉触动心弦。
男学生们黑色的中/山/装也换成了浅色的校服，或者变成了领口雪白笔挺、扣着校徽的衬衣。许多男学生见天气暖了，早早的把冬天蓄好的头发找剃头匠剃了一遍。只留下些许发青的发碴子，在他们露天打球、游泳时被晒成深色的后颈上。你道为什么他们这么着急剃好头发，那是因为其中自有一层缘由。别看男生们不像女生们一般，喜欢在衣着首饰上精心玩花样。但他们有一条，按头发发型分成小团体的“潜规则”。这一点上，他们比最喜欢攀比家世财富，把人区分出三六九等的富家子弟，还要严苛且不容混淆的多。
作为读书互助联合会的骨干成员的李小姐，哪怕她冰雪聪明，少年老成，也为在遵守社团中男学生这种“严苛的潜规则”前提下，安排好活动，而伤透了脑筋。
男生们发型里的门道，还要从他们拥护的文豪先哲的思想上说起。
主张“尊孔复古”，从传统文化中找到方向的，不用说，盘着一根大辫子，这种人本来少之又少。但近几年军阀内战、饥荒天灾不停。北/洋/政/府打出“民/主/共/和”的招牌——这一剂药的治疗下，国家反而不如往年有皇帝的时候。故而许多剪了辫子的文人开始蓄发，穿起长衫和瓜皮帽，整日往被逼退位的那位所在的津门活动着。不少学生也糊涂了，跟着去买了一根辫子，接在帽子上边。太阳再热的脑门心子发汗，也没有人摘帽。生怕被人看见底下不够“传统复古”的短发。
与之相反的，拥护的文人名家接受外国舶来的新思潮，主张学习外国变法图强的男生们，则学着自己的偶像前辈们留着短发。但就算是短发，也按照分英美式西装头、立式板寸、中分发蜡头等，分成好几派。不用说，他们的发型必然是学着自己追随思想的偶像、先辈的。谁也不大肯和代表异己的别的发型的人坐一块，强行挨着了，必然就是要为了报纸上的论战吵嘴。
但就算按着发型排呢，许多发型相同的，也不代表他们的思想和主张相同。
臂如立式板寸，这种多为学自东洋日本的留学生们所留的发型，也是留/日派学者的代表发型。近年来，因为日/本的狼子野心的暴露，新/文/化/运动末期思想改变产生的转变，加上军阀混战下思潮乱涌的背景，许多曾经是亲友至交的立式板寸派学者，产生了不可弥合的分歧。他们的拥趸、追随者，也产生分化和裂痕。所以哪怕留着同样的发型，那几位男学生宁可和他们觉得思想空洞的中分发蜡一派坐在一块，也坚决要和昔日共同进退的袍泽割席。
种种麻烦和前情，让李小姐到快轮到她进场朗读的时候，才有喝上一口水的时间。
张小姐随身带着一个亮澄澄的黄铜水壶，里面是药店配的润嗓清火的药。她小心倒出来用盖子接着，配上从小瓶里倒出来一滴的枇杷露，递给清过口的李曼之。却见盖子半天没有接过去，以为是药加了莲子心的缘故，劝道：“别怕，枇杷露里放了冰糖，药汤里我加了一味甘草，好了后我尝了尝，一点也不苦，还挺好喝的，放凉了更是一丝药汤的苦气也没有，你就当是喝广州的凉茶吧。”
李小姐接过水壶充作杯子的盖子，并不着急喝，而是低头转动着盖子，仿佛是在欣赏那浅褐色的汤药在阳光下的色泽，她若有所思道：“阿芽，你还记得我们听你的提议，做女侦探拜访祝家查案的时候，祝玉英她用过的花露香水吗？”
张新芽不知道这个话题的深意，但她记性一向很好，李小姐一问她，就立刻答道：“记得，祝玉英那张梳妆台上满满的瓶瓶罐罐，香水在其中就有五瓶。美国林文烟花露水，双妹唛花露水，屈臣氏花露油，中西大药房的明星牌花露水、法国夜巴黎香水。”
“哪一瓶用的最多？”
“是那瓶蓝色瓶子的夜巴黎，我记得瓶子里只剩下浅浅一点，瓶口上面的滴管都被捏的褪色了。”张小姐比了个指甲盖的深度，末了问：“你问这个做什么？祝家不是也怀疑过是香水涂多了，让祝玉英长疹子了吗？所以让下人把那瓶香水试了试，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
“啊，就是忽然想试一试你的记性有没有退步，担心你熬药的时候放错药了。”李小姐举一举盖子，笑着说，然后一饮而尽。
张小姐顿时羞恼。张新芽记性顶好，有过目不忘、一目十行这样娘胎里带来的本事。但也有粗枝大叶，大大咧咧后天性格养成的毛病。所以每次都是在别人想不到的地方掉链子。久而久之被念叨烦了，一提就炸。
张小姐一把抢走喝完的盖子，把手帕甩给李小姐擦嘴，抱着水壶就气呼呼的坐下来，别过脸。
李小姐故意大声对她的背影调笑：“我就是猜一猜而已，你不会是真的忘记放什么药了吧？”
“忘记放砒/霜了。”张小姐倒想要闹一闹，但四周还有人在呢，只能咬着牙小声说。
李小姐上台前，张小姐还孩子气地抱着个水壶，气呼呼的背对她呢。但这样快活的好心情停止的也点快——扫见人群里同样来听朗读的路临真时。李曼之就像家里阳台晒了腊肉的人家，看见了猫就忙要把肉挂回屋子。下意识去看张小姐有没有跟着跑了，连旁边搭档递到手边要朗读的材料，都差点没有拿住。
李曼之这次朗读是上一期的《宋慈洗冤录新编》，肚里早看了个烂熟。虽然三心二意去关注张小姐同路临真，也没有出岔子。可就算这样，在读到中间，发现二人越来越靠近时，李小姐都恨的心里发焦，巴不得立刻跳下去扒开二人。
文章里好好的薛玉贞开解宋慈的话，也念的和有仇一样。一边搭档的男主持听的发怵，压不住气势，朗读的感情不像夫妻之间的亲密开解，倒像岳飞母亲要儿子跪下来刺字一样。
好容易念完时了，李小姐先让搭档顶一阵，在如雷的掌声里穿过人群，挨到正相谈甚欢的“腊肉和猫”边上，打岔：“路同学也来听我们读书会的朗读，真是巧了。”
张小姐还记仇气着呢，把水壶递给李曼之，让她自己喝。路临真看一眼二人腰间一模一样的手帕，机灵的没有多问，而是自然地寒暄道：“李同学的读书会不仅在学校里很有名气，在学校外面也打响了招牌。我孤陋寡闻，却也在学校里曾有所耳闻，所以过来看看，凑个热闹。”
“什么我的读书会，真是折煞我了。社团是上一个年级要去读女中的学姐引荐我进来的，不过是恰逢一些元老骨干退社，人员青黄不接，才让我忝居高位。”李小姐滴水不漏的说着场面话，盯着对面的人的脸，不肯错过一丝稍纵即逝的表情。
“真是谦虚了。方才听人说，社团本来成员稀少。多亏了你积极参与，还想出了在公园开展社团活动的方法，才吸引了不少人参加，有了如今这样的气候。”路临真稍微侧身，环视四周的人山人海，虽然有许多就是来听朗读的公园游人，但其中读书会的学生们人数显然是占了大头的。
“也是机缘巧合，不少人原本的社团，因为当局的管制的缘故解散了，刚好就被我们捡了个漏，吸纳了许多新成员进来。”李小姐瞥见后头果然有板寸头和发蜡背头的男生吵起来了，后头拎着警/棍的巡/警也一日比一日多，心里和油煎一样不得痛快。
路临真心里对此有眉目，了然地说：“原来是那几次反对租界扩张游/行后，上面发下不许再有议论当局的社团的命令，让许多社团被迫解散或者没有了活动场地，才让许多人有了加入新社团的想法。只是现在看来新社团的活动，这些人适应的不怎么好。”
李小姐不热心游/行和学/潮，也不怎么追捧文人为自己的思想领袖，对这些人自然淡淡。在她看来，与其反对租界扩张，不如直接改成去掉租界。中/华/大地上各大城市的租界，就是不争气的儿女们让母亲卖/身后耻辱的证明。反对扩张，不过是治标不治本。报纸上乐于鼓动学生和当/局去闹腾的文人政/客，多数是在租界内外有房产的利益相关者，在让热血又眼光不长远的学生们白白做了垫脚石。
她看的清楚，那是因为她的伯伯们就在这几个月为了炒作这件事情，邀请了不少文人编辑来家里作客。但这些话不是在这个场合，对面又有这么一个人时可以说的。
“也是我安排的不好，今天念的是《宋慈洗冤录新编》上一期的。路尚先生的作品如此火爆，一本刊物传阅者甚广，许多人早就看过。觉得无聊也是情理之中。”李曼之四两拨千斤，偷换概念，把责任归在自己身上，半点不给对面的人谈起政/治的机会。
“哪里是你的错。我也看了看《宋慈洗冤录新编》，前几章写的是不错，新近的几章虽然布置的案件巧妙，却很让人觉得闷气，大家不喜欢也在情理之中。”路临真是见风使舵的人，对面的人怎么和她说场面话，她也就怎么打太极。只是忘了底下还坐着个看她们二人“相谈甚欢”，十分不得劲，还是路尚先生拥趸的张小姐。
“闷气？可我觉得路尚先生这闷气的几章写的很好。无论是宋慈父亲离世，发现是中毒而死。接下来查案时，从家中老仆手中的信件里，知道宋慈父亲身为一位饱受爱戴赞誉的推官，对一件误判案子结下来的心结，开始遵从遗嘱不欲出仕。还是在孟良臣的讣告有疑点之后，以验尸笔记和白绫中的深意，得出'人命大如天'这样的道理，由此将文章整体的立意开始拔高，整本小说就已经和七成的侦探小说拉开了差距，哪里不精彩了？”张小姐中途插话，站起来，一下子把李小姐挡住了。
李曼之看见好不容易隔开的家猪肉，居然自己长腿和猫碰上了，急了。暗想自己还是太慈和，以后要提着耳朵，多嘱咐几次。少让张小姐一听到什么关于路尚的事情就往前凑，这种一听路尚名字就过来抱打不平的，很容易好心办坏事。
还有懂一些人情世故，这种客套场面话也别当真啊。人家说的那哪里是小说不好看。最重要的是，再多说一些这个姓路的女同学，不是什么好姑娘。冯眉卿和祝玉英的事情，这会子还没有法子盖棺定论呢。
路临真并不恼，反而很有兴味：“哦，这位小姐看来是路尚先生的书迷了，不知道对近日的路孙之争有什么看法。”
张小姐想起冯眉卿之前在马车上听见她夸路尚先生，就胡说八道的模样，不由谨慎起来道：“这里的读书会一半都是先生的读者和书迷，就算是孙残声一派的，也没有人否认几章下来，路尚先生的笔力浑厚旷达，立意更为高远独特。”
李曼之一听就知道不好了，忙搭腔：“两位暂缓，我们今天是来说文章的，关于作者的讨论咱们先搁置……”
未等她说完，就有一边旁听久的人高声说：“为什么要搁置，孙残声的文章不如人，现如今居然不让说了？”
这位西装头的男学生一下子打乱了三人说话的节奏和内容，也引动本来专心听着台上主持发言的读书会成员们的注意。霎时之间就像是油桶里飞溅进来了一颗火星，满场原本稀稀拉拉的人声一下子滚沸了。
“孙先生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笔法你们懂什么？”
“莫要得意！等他路尚连载个几百章，还能保证水平稳定，再来论个高低啊！”
“你们中分发蜡派的就是媚洋和崇拜权威！才喜欢孙残声的这种故事！”
“他路尚借宋慈的名声胡编乱造的故事也值得一哂？我呸！”
“你们这群乌合之众，真有能耐自己去写啊！”
………………
整个会场像变成了一锅煮沸的热水，霎时间连巡警都出来吹口哨了，吵闹和混乱程度让几个星期前第一次朗读《宋慈洗冤录新编》时的状况，显得小巫见大巫。李曼之忙把水壶递给张新芽，出去和几个骨干一起维护秩序，留下了张小姐和路临真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半晌路临真捂着耳朵，看着四面吵起来的人群说：“大家参与讨论的热情可真高啊。”
张小姐想要附和，见几个同样是路尚先生的拥趸的男生吵得面红脖子粗，这情形终归不是体面的事情。搜刮肚肠，半天也不能找到好句子开解，只能不好意思的坦白说：“也不能怪大家，自从新庄居士在电台里表达了要让《宋慈洗冤录新编》和《李文森探案录》打擂台的想法，半个文坛都在说这件事，曼之也在为这件事情头疼。加上新吸纳的不少新成员本来都不大对付，在这件事情上分歧更大了，整个社团都快成了炮仗，说好了只谈风月文章，也没人真的肯听，曼之都愁的嘴里长泡。”
张小姐几句话就显出她没什么城府，还是读书会内部知道不少内情的成员，路临真抓着了这个她落单的机会当然要好好从嘴里套出话来。便越发循循善诱起来：“那真是辛苦了，路尚先生一个新人却引来这么大风波，让李同学费心了。”
“文章写得好，所引来的讨论怎么能叫风波呢？而且现在随便找个人过来说说看，也没有人会否认路尚先生写得好的事实啊。”谁料，怀抱着水壶的张小姐真心的疑问句，听得对面的路临真一愣。
直来直去的张新芽又说：“自来文章有高低，人心有差异。能被广泛的讨论的文章一定有过人之处，而被讨论的文章所引起的分歧，是好事，是妙事。若是一味夸赞和褒扬，没有反对的声音，别说是读书的看客里，就是文坛都要少许多意思。路尚先生被攻击的地方从来都不是《宋慈洗冤录新编》这本书写的好不好，而是能不能佩上和孙残声并驾齐驱，甚至超过的名声。大家都是很欣赏路尚先生的文章的，不然也不会在这听他们看了好几遍的连载。读书会的各位同仁们不是因为社团被解散，才勉强自己进来的。而是真的喜欢文学，喜欢小说才参加的读书会。哪有做喜欢的事情，觉得辛苦的呢？”
路临真仔细瞧着张小姐圆脸上认真的光彩，又仔细环视周围的年轻人和四处维持秩序的读书会骨干们——少年人们站起来和身边的人一边争论一边比着手势；读书会主持秩序的人认真专注工作，丝毫不见抱怨；脸红脖子粗的男女学生中一定有人随身抱着翻的起皱的《侦探半月谈》杂志；围观的游客中不是有人摇头晃脑的说着小说里的句子，就是准备去报刊亭买上一本《侦探半月谈》；连吹哨子的巡/警李，也有人偷看着一边放在地上的杂志内容……
这众多少年人和看客朝气蓬勃、热火朝天的模样，让路临真迷茫的神色逐渐由若有所思，慢慢变成低头微笑。她由此间的喧嚣中看懂了什么，才认真、不敷衍地对张小姐说：“多谢张同学指教，方才是我短视狭隘了。”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热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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