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火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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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姐是个好姑娘，好就好在她身上有种现代人熟悉的向上感和平实质朴。这种气质在这个时代很是稀缺，因此显眼。
和她形影不离，但容貌气魄更加显眼的那位李小姐，当得上一句落落大方。但现代人眼光来看，李小姐身上总有挥之不去的暮气老成，与麦芒般藏在眼睛里的尖锐。二者同为路临真接触到的这个时代进步知识女性的代表，总让人有心探究观察。
性情上，为时下人们称赞的，大概是李小姐这种旧式闺秀的知书达理。张小姐却总有种粗粝幼稚的顽劣，像极了大学刚毕业没有被现实毒打的应届大学生，正因此生机勃勃，让人看了欢喜。
和她简单攀谈几句，除了感慨坦荡和赤诚，还能感觉到这个思想萌芽的时代里，一群正积极往前行走的女性稚嫩又充满生机的思想。人若是在黑暗诡谲里看见有张小姐这样的年轻人，都会很见之难忘的。
路临真一开始有心和她说话是想要套出点东西的，但越谈想法越淡，后面倒真有了想法要与之结交。只是说到对《宋慈洗冤录新编》的看法处，四周的喧嚣和吵闹被读书会的骨干们渐渐有序地安抚下来。在恢复秩序的人群中，眼角瞥见的一个熟悉的人影，让路临真中途失神片刻。只斟酌了一个呼吸，她就不着痕迹的找了个理由，言行自然地同张小姐先行告辞。
她的转身离开让角落里观察许久，手心发汗的周冲下意识的讶然出声，接着被身边的人提醒道：“哎，这位同学你不要往前挤了，这里是读书会成员的地方，旁听的位置在另一边，想要入会也请等活动结束再去报名好吗？”
本来打算远远观望的周冲，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往前了那么多距离，连忙道歉。本该踌躇，但眼见路临真要走远，下一次见面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男孩头脑一热，就追了上去。
这一切都被暗自观察的李曼之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已经暗自记下来周冲的校服和长相。
读书会这一期的朗读至今的《宋慈洗冤录新编》，在经过炒作和谩骂的发酵之后，经历了黑红出圈等事件，已经取代了孙残声的《李文森探案录》，成为了新的现象级侦探小说。
这篇在骂声中受到关注，依靠炒作起家的作品，用它过硬的情节和新奇的案件手法，让许多本来想要看它和《侦探半月谈》出丑的人大跌眼镜。
前面已经说过，侦探小说在国内外已经遇到了瓶颈。源自恐怖诡怪的哥特小说的它，天然就带有为博人眼球，而渲染夸张血/腥/暴/力的基因。哪怕到了近代改良后，增加了角色的互动和爱情环节，和歌谣、猜谜、刑侦等方式丰满的案情方法，也依旧为人诟病它为了通俗，而日渐媚/俗的写法。
这种写作的风气由来，可谓封建余毒下，外国作家积极钻空子之下的产物——著名的《康斯托克法案》和“希克林原则”的控制下，外国在教/会和各种保守顽固势力的要求把控中，对刊物的尺度把控森严。但身为20世纪初新兴事物的电影，暂时还没有被审查机构套上笼头。
世界侦探小说第一人的米歇尔身为一个精明的商人，早瞄准了这方面的商机和空子——小说上不让出现，他就通过巨幅海报暗示，然后在银幕上大肆渲染。有他带头，侦探小说界目前的风气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几乎都是擦/边/球。这也是在马车上，张小姐说起喜欢的是一本侦探小说时，冯眉卿能那样用话刺她的原因之一。
这时的侦探小说，已经快和风月小说画上等号了的。所以报纸上找宋慈后人告路尚滥用先人名誉的人，出的点子也并非天马行空。
谁也不知道，20年代末，中国的一家刚走了当家作者的报刊里，一位新来的作家，依靠一部处/女作，就硬生生把侦探小说往风月小说狂奔的路上拉了回来。世界文学史在这一页上，就此迎来了重大的转折。
路尚开创性的用旧瓶装新酒的方法，依托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宋慈，与经典刑侦书籍《洗冤录》，讲述了一个新时代的侦探小说故事。也是一个所有年龄段，无论性别阶层，都能看到他们喜欢东西的小说。
在多数年轻的男孩子们眼中，他们看到了有志青年宋慈，依靠自己的知识和能力，在古老、黑暗的官场上披荆斩棘。稍有波折，也不过是让宋慈有了展现自己才能的机会。权威在宋慈面前低首，腐朽被宋慈双手拂去。根本不用代入，光想象自己也有宋慈这样的智慧和机敏，未来也许也能一样改变眼前社会的现状，平步青云，又为民请命。
故事本身逻辑严密，案件破解曲折烧脑，情节层层递进。不比那些老掉牙的当了状元娶千金的小说香多少倍！高明多少倍！俨然是新时代男性读者们心里，写作手法布局烧脑，一等一高超苏爽的官场爽文！
民国时期的社会，处处都能看见百年前宋朝封建帝国下不公的缩影。民/主和共/和这一剂药并没有治好衰微疲惫的中国，反而让军阀混战的泥沼把它撕的四分五裂。这时文章中出现的宋慈，所处的大宋也正是风雨飘摇之后，正待中兴之时。
在短短的几章开篇里，他们看见了在宋宁宗时失败的开禧北伐，带来的嘉定和议给南宋带来的屈辱和困顿，金人的蛮横强势，同列强外夷瓜分下的民国有太多相似。
开篇进京赶考的宋慈读书人的身份，给了年轻学子们感同身受的处境。科考中暴露的官场黑暗，能代入北洋政/府种种低劣作为。宋慈父亲去世、同年孟良臣被人暗害，则能代入青年们一次次在社会上碰壁的痛苦挫折和失落。
路尚先生熟练的宛如一个善于P/U/A的渣男一样，反复锤炼打压，又找准时机撩动情感。层层递进的情节里，给了年轻人充足的代入感和困境之后，宋慈依靠智慧、能力扭转败局的情节，简直让苦苦追更的读者们如同三伏天喝了冰镇的酸梅汤，太阳底下打着波子汽水的起泡嗝，舒坦二字已经不能形容文章被一口气追平下来的感触。
更像是强心针和兴/奋/剂在双重作用下，在夏日清澈的湖水里痛快的游了一圈后，于白色摇椅上被太阳晒的浑身清凉通透。
小年轻们哪里受得住这样后世网文里，精华提炼过后的情节松弛和故事套路，一头栽进去连个后悔都没机会。哪怕最忠诚于孙残声的读者，也口嫌体正直的把《宋慈洗冤录新编》放在床底下的箱子里。那几章书页边角，翻成了个毛毯子似的样子。
而在多数年轻女性读者眼里，她们看见的是糖，是大颗大颗又甜又不做作的糖！
牌桌上，书馆中，校园里，书迷姑娘们见了面必然是：姐妹，你还在看那些老掉牙的三角恋爱情小说啊。快来看《宋慈洗冤录新编》！来看看我们路尚先生笔下，宋慈和薛玉贞这一对多么与众不同的般配！
时下逐渐觉醒的女性意识，让她们开始对婚姻和事业向往起了自由。一大批服务于女性的爱情小说杂志应运而生。并且依靠低廉的售价消费，成为了广大家庭妇女和年轻女性闲暇时的消遣和精神食粮。
但说来让人感觉可笑的是，女性作家们终究受到物议限制，眼下最受欢迎的爱情小说作家几乎都是男性。无论文采辞藻再描写细腻，他们的故事视角都是从男性视角出发。这样情况下，天长日久，男女主角很少有脱去传统才子佳人模板的故事。
《宋慈洗冤录新编》里宋慈和薛玉贞这一对夫妻的相处，着实让民国少女少/妇们大开眼界。
宋慈一无英俊潇洒的外表，二无高超灵活的撩妹手段，三更没有浪漫开放的爱情细胞，和时下大热的爱情小说男主角模板，完全是背道而驰。在查案时才出口成章、明察秋毫，日常生活中却是个把骷髅头带进客栈，差点让同窗以为他是个杀人犯的非典型直男。
这样木头一样毫不知趣的男子，本来该是中国传统文化里，最保守无趣的男性们的缩影。但在路尚笔下，他对男女之情的迟钝，显出一种纯净的坦荡。他对待薛玉贞的真心，藏在微末和毫发的细节里。他对精灵的薛玉贞的活泼束手无策，会不好意思的服软认输。他面对薛玉贞可能要嫁给他人时，勇敢上门的担当和觉悟，更是让经常看男女主角举棋不定情节，抓心挠肝的女读者们眼前一亮。
风流倜傥的公子们撩妹的故事女读者们早就看腻了，宋慈这种情感上迟钝木讷，开窍之后又傻又可爱的直男，不仅让人眼前一亮，还能让人在他失落与得偿所愿时，捧着书替他的经历傻笑半天。
身为女主角薛玉贞心细，自立坚定，毫不做作，以女子之身甘愿涉险救下父亲。她没有成为情节故事里花瓶一类的点缀和无关痛痒的红颜，同样来自剧情的精心设计。初次出场的她以男性身份薛玉的假身份，通过细心的勘察和对人性心理的推算，让案件的推理在维度上，开辟了第二种有别于宋慈依靠推官经验、物证痕迹方法的视角。
等到她揭露女性身份，人们既觉得情理之中，又仿佛意料之外——在薛玉贞这个角色出现之前的女扮男装情节，必然都是为了得到反转后，被男角色青眼相看而设定的套路。
而《宋慈洗冤录新编》当中，以薛玉身份出现的她，在宋慈视角里可疑的言行和密室命案发生的背景中，自然被列为嫌疑人之一。等到她参与主角团查案中和宋慈擦出火花时，又让人能猜出一丝她身份上的嫌疑。
这样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悬疑，在被揭开时，既顺理成章有水到渠成。人们意料之外的是宋慈——他早就发现薛玉贞的女性身份，并帮她多方掩饰。而更意外的是，他们大婚时薛玉贞也告诉他，自己早就发现他在帮助掩护自己的犯官家女眷的身份。让宋慈哭笑不得，又心悦诚服的拜了一拜自己的妻子，承认她的能力在自己之上。
这种心有灵犀、势均力敌的高智商夫妻组合，堪称清风明月，一下子就洗涤干净了爱情小说里才子佳人模板故事的油腻。
两位非主流的夫妻配对，在势均力敌、相辅相成的氛围当中携手并肩。让女性身份的薛玉贞，得到了以往男性角色才有的智慧和地位。更标新立异的设定出她的闪光点不光是来自外貌，更多的是来自头脑。
年轻的女读者们在薛玉贞的身上，能看见她们渴望成为的模样，看见她们追求的新时代品德，看见一个不被束缚得以实现的自我，看见一个女性和她的丈夫并驾齐驱。
夹杂着恋爱过程的夫妻破案，平步青云，哪个年轻女性能不被强强联合、与众不同的夫妻相处迷倒？
民国的鸳鸯蝴蝶派们，着实在文字修辞上，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擅长描写同女子谈情说爱的爱情小说男作家们，对讨好女性的手段更是信手拈来。
但论起磕西皮，造人设，写男女感情相处，让女读者们捧着书感觉自己身临其境，感觉恨不得跳进去里按住人物的手，宣布他们当场拜天地……这几点言情网文抓住人心的要素上，把他们捆在一块，都套路不过一个路临真。
而在年长的读者群体中，无论男性女性，他们都已经能够抽身出自我性别的视角，客观地高度更多来自人文方向，看出文章更深层的内涵。
就像孩子眼睛里打妖怪的《西游记》，后来能被解读成职场厚黑学一样。少年人眼中的平步青云的夫妻强强破案剧情，对他们来说更多看到的是路尚精心安排的隐喻。
混迹政界的人会想：南宋背景下对金人卑颜屈膝的朝廷，和现在是不是过于相似？一生清廉，错判一件案子而自尽的父亲，代表的会是什么角色？之后继承父亲遗志，为了替同年申冤而出山，清白刚正的宋慈又是什么人？靠父亲途径，为危难中的丈夫求来庇护的薛玉贞，又在影射什么？昏暗无光，潜规则和人情横行的南宋官场……
长于文学的人会思考：青年宋慈和孟良臣一派昂扬心智，对比之下是南宋破碎的山河，和昏庸腐朽的官僚制度。人命大于天的立志，是依靠良心受罪而自尽的宋慈父亲的遗书说出，这来自亡者的勉励，本身就呆着不详的寓意。一心改/革的孟良辰死在腐朽的旧势力手中，只能依靠有特权护身的宋慈来查案，真相才能水落石出，又是多么讽刺。
最后实质上解决梅城权力造成的腐/败的，还是来自宋慈岳父，这位来自更高处高官的权力。而后二人深夜的对谈争辩，是来自宦海浮沉多年身居高位的长者，和有能力理想一腔热血的年轻人的对话。双方都有道理，让读者们分不清二者的对错。最后段落中的不倒翁含义颇为耐人寻味，有唇齿留香之感。还有案件发生的梅城，什么梅城，梅与每，就差一个“木”。至于是什么木，学问可大了……
如同一部《红楼梦》，让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一般，众人都能在《宋慈洗冤录新编》当中看见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解读出他们想要的事件。
路临真缝合《大宋提刑官》和《少年包青天》时，其实已经考虑过对于这个时代不同受众们喜欢看的东西。她在宋慈的成长轨迹上，密布着少年包青天更为丰富复杂的案件。又把宋慈遭遇的人性、官场、社会、法律、道德的问题，镶嵌入案件当中。而角色的情感和成长，则是其中零星的宝石，恰好的烘托填补着时代差异造成的人物隔阂。
缝合也是要上心，甚至更为精细的。特别是她本身并没有翻阅过两部作品的台本，只是凭着记忆力记下了大致的剧情的情况下，怎么将一个脑子里的画面，丰满为故事，又是更需要雕琢的活计。
当人们能把“宋慈”和“薛玉贞”这两个角色当做活人，为他们的喜怒哀乐投入情感，那么这个故事就能取信于人。侦探小说核心的案件解谜的精美，也就是智斗片段，当然不可或缺。可智斗最后揭露的问题，来自于所有人都能有感触的方向，人心、制/度、腐败……才能达到升华和超凡脱俗。
路临真最后看了一眼讨论着小说的学生们，稍稍低头笑一笑，走开了。
优秀文化的魅力，就是无论几百年后，都能有人从中得到受益和共鸣。无论所有人怎么解读它，它就在那里存在着。所以此刻她更希望自己的名字藏在文章后面。就像孙残声一派的报纸新论点所说的那样：文章的魅力来自于文章本身，不该用文章的魅力替换到作者身上。
虽然这个论点已经被许多中立派和路尚派批为歪理了，毕竟孙残声自己就没有少贩卖“李文森原型是自己”这个人设，甚至刻意模糊二者之前的界限，来博得读者们的好感。
但起码这篇文章，路临真希望其魅力的光环，不要过多的被人心辐射，照耀在她的名字之上。
是的，这篇在骂声和炒作中火爆起来的《宋慈洗冤录新编》。这篇让阿姐意识到她能赚钱，有能力养家的文章，路临真清楚地知晓，并不属于她。用它获利敛财，其实现在想来已经心里有愧，更别说外界施加的赞誉。
不过她很快要去写下一篇，完全属于自己的文章了。
那是一篇，为了让陈白露脱去思想上的桎梏，而书写的文章。路临真自己原创的作品，全篇笔墨，都是为陈白露方才落笔书写下的文字。
其名为，《她的九十九次死亡》。
路临真请陈白露用红颜料画出一个女子躺在白纸上的轮廓，然后自己用黑笔环住那滴血液一样的女人身体，粗略画出栀子花花瓣的边缘形状。这个封面直到百年后还被用于小说再次出版，还应用于纪念路临真诞辰重拍的电影海报。
《她的九十九次死亡》被翻译成英文出版海外时，路临真对发行商唯一的要求，是它的英文译名必须是——Lulu\'s story。
这是献给lulu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火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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