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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你应该流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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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逸把宁古仂在床上安置好,转身提了热水壶沏茶,顿时茶香四溢,几乎盖住了房内的药味儿。
“君山银针?”楚逸意外地看向宁古仂。
“要是还有精神,我本要带你去山上看看的。我命人种了几棵茶树,你最喜欢的君山银针,倒腾了好几片地儿才长好,这茶娇贵,山上凉快些,别处太热了。”
“我不在,你倒把这里当家了。”
“我只是想等你但凡有一天想念雾仙谷,回来后会感到惊喜,会记得我些好处,不总是恨我。”
楚逸听了微微一顿,故作从容地把茶递给宁古仂,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道:“三次?可太便宜他了吧?”
“我怎么会做赔本的买卖?杨希杰还帮我把苗疆毒蝎杀了,替关东四侠报了仇。你不知道吧?那杨希杰虽然武功不怎么样,可小时候被他师父喝醉了不小心扔进百毒虫巢中,酒醒了去捡回来,人非但没死,竟然歪打正着成就百毒不侵。”
“竟有这等奇事?”楚逸惊诧道。
宁古仂点点头,接着往下说,但看出他明显在强撑,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来:“刚出事后陛下命大哥和我追剿西南藩王余党,鲁将军趁机领了军令来京看望石大侠,而后随我们南下。路过苗疆的地界时,我见他脸色日日阴沉,便找他喝酒谈心,他倒是不瞒着,求我许他私离军队,找毒蝎报私仇。我看着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很是不忍,自然允了。随军的暗卫因曾打入九重楼内部,知道些情况,制定刺杀计划时让杨希杰打了头阵……”
“你瞧瞧,平时除了在桌案前写写画画就是歪着躺着,如今楚公子来了,你嘴都不停呢。”茹泽到时间来给宁古仂做针灸,在门口就听见他们聊得火热,还有点不忍打搅。
“茹先生。”楚逸颔首。
“事情就是这样,毒蝎后来就被鲁轩虎一箭射死了,这里面都没我什么事儿。”
宁古仂接着被打断的地方草草收尾,然后开始脱衣服,脱到上身什么都不穿露出乌青的后背,乖乖趴在床上等待施针。
楚逸发现自己的手在衣袂中不受控制地颤抖。即便已经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入眼的画面仍然令他几乎倒吸冷气。
没有人再说话,甚至没有任何声音,房间里静默得有些压抑。
楚逸就那么定定地愣在原地看茹泽娴熟地把针扎在宁古仂的背上,然后用火罐将银针盖上,好从他体内吸出毒血。
这一点都不疼,楚逸知道,但五脏六腑就是抑制不住地非往一块揉巴。好像没了武功后,他不只身体变得比以前脆弱,心也是。
漫长的一炷香时间,待茹泽将全部银针拔下,不紧不慢收进皮袋子里卷好,顺手捞了宁古仂脱下来的亵衣盖上,楚逸这才觉得自己的气息喘匀了。
且不提宁古仂这一遭下来是个什么感觉,立在一旁什么场面都见过的楚逸背后却已经汗津津地浸透衣衫。
茹泽轻手轻脚站起来,示意楚逸宁古仂睡着了,邀他到门外说话。
“楚公子,自你来还不曾好好聊一聊,这几年身体可还好?”
楚逸知道他指的是自己武功尽失之事,轻轻摇摇头,同茹泽一起坐到门前的台阶上,轻飘飘说道:“头一年倒真是处处不习惯,时常生些闷气,以前于我轻而易举之事,也可能变得很难完成,所以时不时感叹当普通人生活的不易。”
茹泽听了捂嘴轻笑:“是该让你们这些云端里的人物好好领会一下我们寻常人家的百态人生。”
“多亏了砚生的医术,不过一年时间,我身上内伤外伤就好了七七八八,虽比不得过去那般气定神闲,可融进普通人的生活里也是难得的轻松。什么都不用思虑,只要想着今天吃什么明天怎么吃饱就好。”
茹泽听了点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默不语。
“如果我爹不是楚天吉,如果我跟甘藜毫无瓜葛,我可能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生活,多好啊!”楚逸微微抬头看向不远处淡粉混杂纯白的海棠花,道出了憋在心里几年的心结。
“可如果你不是你,又怎么会遇到他?”
“也许没有遇到,我们两个站在两条平行线上,他会有更好的结局……”话到此处,楚逸的眼角滑下一滴晶莹的泪珠,留下一条浅浅的痕迹,没入颈中,连衣领都还未洇湿就蒸发了。
他不是个容易哭的人,流泪次数屈指可数,好像什么事情的发生都能理解,只要理解了,就没有什么好哭的。
唯独在面对宁古仂时,任性来得自然无比,他不想理解,也不用理解。可能这就是喜欢吧,用最丑陋的自己,去试探对方的容忍程度,换一点窃喜和幸福感。
楚逸没有同任何人讲过,他有多恨甘藜就有多恨楚天吉。可关于出身这件事,他没有选择权,也许作为罪犯的后人,命运就注定是这样,躲不过,一报还一报。
“那你师父呢?”茹泽问。
“师父?”楚逸愣了一下,是啊,他这一生最珍视的人就是师父,即便命运和出身带来诸多艰难,可遇到师父他老人家却是人生中最大的恩赐,他又怎么舍得丢掉十几年师徒情呢?
算来算去,难以取舍,终究还是要为贪心付出代价。
如果不存在楚家欠宁家的血债,可能他的结局也就能比甘藜好一些吧。
楚逸依然会去寻残阳剑谱,宁古仂依然会调查甘藜叛国的罪证。
在雁儿山上楚逸也依然会放走甘藜……
而自此,他便和甘藜一样,是宁古仂心中的敌人。
即便没有杀父弑母的血海深仇,他们最后也要走到不共戴天,这才是最绝望的结局。
“有些人活着,得认命……”因为他楚逸是个贪婪的人,不舍得放手的人和事,就注定要把他推向现在的结局。
看楚逸神色灰暗,有口难言的样子,茹泽拍拍他的肩膀笑着安慰道:“这世上有些人就是注定的缘分,抗拒不得,与其钻进根本不可能改变的过去里,不如好好面对当下。眼下最当紧的事,就是让我看看你的伤势。我知道你满心扑在宁二爷身上,完全忽略了自己,从昨夜到现在许已经疼木了,伤在哪了?我瞧瞧。”
“伤?我没受伤啊。”楚逸一头雾水地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除了连夜赶路导致周身酸痛外,没有别的皮肉伤。
“没受伤吗?”这下轮到茹泽瞠目结舌,有些慌乱地站起来围着楚逸一通瞧,边瞧心里边慌,边慌边嘀咕,“你没流血吗?你应该流血了呀……”
“茹先生,你是不是太过操劳有些恍惚了?我真的没有受伤。”楚逸怕茹泽不相信似的展开四肢蹦蹦跳跳。
茹泽发誓,他这辈子没有像现在这么紧张过,他按捺住夸张晃动四肢来展示自己身体很健康的楚逸,紧紧掐着楚逸的双臂,有万语千言想要说,脱口而出只有“手帕”二字。
他用期盼的眼神狠狠盯着楚逸,希望楚逸不用等他问,就能把来龙去脉说清楚。他知道这很难,甚至让楚逸理解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都很难,可是他现在紧张到嗓子发紧,舌头打结,实在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手帕?”楚逸被茹泽这样不冷静的样子吓到了,连带着他的心也提到嗓子眼,但从胳膊传来的疼痛帮他找回一丝理智,开始飞快回忆自己与手帕的联系。
片刻后,楚逸才不确定地开口道:“如果你是说……我为宁古仂擦嘴的手帕的话……”
话到此处,楚逸只觉胳膊上的力量卸去,抬头再看茹泽,只见他双眼通红,退后一步,不知是难过还是委屈,就要哭了。
“我不知道……他吐血了,流了很多血,我的身上也是,床上、手上都是,我也慌了,随手拿起什么就给他擦……”楚逸心里“咯噔”一下,以为慌乱中做了什么错事。
“楚逸啊,楚逸!”茹泽颤抖地指着楚逸,还是憋不出话来,旋即笑了起来,“这才是命,这才是命!”
说着,转头跑走了,留下一脸错愕的楚逸,心中像挖空了一样飘忽不定。
那个手帕是茹泽的什么重要物件吗?就这样被自己错手染了血污,是否毁了?帕子上沾的是宁古仂带毒的血迹,说不定腐蚀了料子再也补救不了。人家好心来救治宁古仂,自己如今什么忙没帮上就算了,还帮了倒忙,真是废物到家了!
等等!
茹泽为什么说他受伤了?
为什么说是他流血了?
楚逸不敢往下想,拔腿就顺着茹泽离开的方向追去。
穿过廊子,就看到了架在河上的桥,而桥的那头,即便视线有所遮挡,还是能隐约看到匆匆忙忙进出的人。
楚逸才意识到,雾仙谷里原来已经有了这么多人。
他不作停歇地奔向那个人头攒动的小屋子,他希望里面有他想得到的答案——沈安风有救了。
他还弄不清楚为什么,甚至小心翼翼到不敢把这样美好的答案放肆地释放出来,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但万一呢?
就是这万一的光,他想要抓住,无论多难,他一定得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