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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狮心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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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sten.
看着我。
听着我。
并且听到某些。
这是狮心仪,千里迢迢从干燥炎热的草原赶到湿润寒冷的林黛川。人们追踪了它一年,用一杆麻醉枪麻醉了它。前方等待它的是好的未来还是坏的未来——哦!狮心仪啊,真是头神奇的狮子。我爱它。我说不出理由的爱它。我知道狮心仪的一切,我看到它在草原追逐的爱情对象,是一头垂垂老矣的羚羊,已经跑不动路了,最后被族群抛弃,狮心仪不过陪伴它短短的几天;它对一只飞鸟一见钟情,飞鸟羽毛层层藏金,它总是张着大嘴巴等着飞鸟停驻在牙齿上。等到它来到林黛川,狮心仪爱上了一个饲养员,当它睁开眼的时候,此时此刻,它用脑袋顶了一顶饲养员的腰。
漫长的故事开始了。
但依然有一小段结束得如同一场夏日阵雨——它即将明白结婚的意义,也知晓离别的时候,人和动物是心意相通的,同时也并不是心意相通的。
狮心仪器宇轩昂,骢毛浓密油亮,目光是剑,思想是山峰,留下脚印锐利清晰,它是一头狮子,毫无遗憾。如今依然挺背在山石上沉默严厉地询问来访它的人。
它的询问一直掷地而有力,晨光中洪辉的钟声,也像朝鸟追寻来访者的回答——从何而来、从何而去;弃而可惜、拾之艰难。没有转折的时候,狮心仪保持着不动的姿态,来访者喋喋不休直到疲惫,最后失望离开。“它只是头狮子。”他们说,不过还是有很多人来看它,狮心仪分享了自己的传说,于是问他们那么你们要对我说什么?实话。我需要实话。
结果总是不太好。狮心仪毫无遗憾,它甚至没有变。
你知道的——人们总是不太会说实话的。他们天生就没有这样的基因。
这是实话吗?狮心仪问。回答这句的人想不出好的说法,只好以沉默作答。
该轮到王月西回答狮心仪了。他一开始说怕自己回答不好。狮心仪说我收到的回答不知多少,你怎么知道什么是不好的回答。他明白这头狮子见多识广。“虽说如此,我也遇到过优秀异常的人和不知所谓的人。但大部分是像你这样,介于两者之间的人很多。得了吧,我什么都遇见过,所以你在我面前总不必伪装成什么。”
现在,王月西不得不回答狮心仪:“如你所想,我确实是这么一个人。”
“哦,是这样的,我喜欢听到这样的话。”
“就是这么一句我承认我是这么样的人吗。”
“这很重要!非常重要!我难以想象时至今日,不管我遇见多少种人,他们总是这样。我想从现在开始,你要改变自己的观点了!”
“什么样的观点?”
“真笨!”
王月西沉默不语,狮心仪对他很失望,又重新恢复了庄严的神相。
该说点什么——“为什么你会和我说话?”
“不是我和你说话。都是人们过来找我,希望能够解惑,但是事情不是那么顺利,有时候他们讲十句,一百句,总嫌我回应的只有那么一两句,这样过于贪心了,谁会成为全知全能的人,更何况我早就将答案告诉他们了,他们自己知道,却还执迷不悟。我又怎么可能回头,这一切根本不值得。”
“所以依照你的意思,是我想要和你说话,你才回应了我。”
“不错。”
王月西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可我根本没有开口。倒是你,先是说了一通你的故事,随后我知道了你,可怎么回忆,我都没听见你的名字……”
“你并不知道我,你仅仅是认识了我。有时你不开口不代表没有这样的意愿。在我看来,你仿佛是要死了,在我笼子前哭。”
“哭?我并没有哭。”
狮心仪轻蔑地说:“我既是真实。我看到比世界尽头还远的去处,所以你为什么没有哭?我感觉得到,我听得到,我知道你。”
它庄严地在笼子里打转,脚掌严谨地测算石面的尺寸,并且在无人知晓的时刻,它亮起一双更冷咧的眼睛。这种感觉、这种态度,王月西不仅震颤好奇地问:“你是谁?是一头狮子吗?”
狮子的眼睛令人讲不出话语,它确信自得:“我是一头狮子。千百年都不变。你得自己去找,我是什么,名字藏在哪里。不过慷慨一点对我来说不算很严格,答案就在你身边,离你很近。”
“可我不想找什么答案……”王月西嘀咕道,这让狮心仪听见了,它愤而不满,发出嘶吼威胁王月西:“不——!你必须找。如果你不按我说的做,你必将毁灭!”
“自大的狮子!”王月西阴沉着面孔,他质问这头狮子,你将以什么作保证?
狮子很快回答,言辞里传递着一股特殊的能量,王月西听着惊慌屏住呼吸,反而狮子是那么笃定,将以生命的完结作保证并不是一个玩笑。
王月西无法再继续靠近这样的狮子,他非常熟悉退缩时留下额角的汗——苦涩又有愧疚感,可这并非他的错,即便他不知道也不能逼迫他必须知晓。
“你在说什么呢,我怎么不理解。我真的在和一头狮子说话吗?还是说因为你是头狮子,所以才让我陷入了疯狂的想象里?也许……你并不是真的,动物园确实有这么一头从草原运送回来的狮子,可这并不是你,你并不存在世界任何角落里……”
王月西这样说,他抬起头,好像真的看见狮心仪变淡了,而后变得更淡了,是的——正如我所想。狮心仪是假的。我只是恍惚了一下。
狮心仪完全消失了。依旧有笼子,有假山,在动物园的一角。他出了一身冷汗。狮心仪。狮心仪。狮心仪。王月西默念了三声,闭上眼睛,等在原地——狮子没有出现。他松了口气,什么都没变。我喜欢这样,王月西对自己说。
他离开了狮心仪的假山,决心找一条路回家,因为惧怕公交车,独自一人走路会去会比较好。
动物园里有缤纷的气球,哗的一下不小心被弄撒到天空上;穿着企鹅玩偶服,牵着热带企鹅到处走动的工作人员,他们健谈活力,热带企鹅发出刚健响亮的叫声,也十分健谈活泼,对路过的王月西的裤脚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那是炸小鱼,三文鱼还是沙丁鱼的味道呢?让我们来试试吧!企鹅们咬住他的裤子,他跑着躲开,热带企鹅高着脖子,远远地伸着脖颈,扬起两个像冲浪帆板的翅膀——哒哒,哒哒——快乐地撵着人。
王月西跑得满头大汗,忍不住对企鹅说放开,企鹅就真的放开。不是听得懂人话,而是裤脚真的没有鱼的味道,不是三文鱼也不是沙丁鱼。尽管追逐的目标产生了严重的错误,但热带企鹅愿意果断一点。它们热情洋溢地拍着翅膀,在工作人员的教训下向王月西合唱了一首嘈杂的歌。
“抱歉。”工作人员说,“它们太活泼了。每天都要带着散步消耗体力。不介意的话您可以和我们一起散步。其实我们这是一个花费项目,林黛川的太阳会从我们动物园落下。很多人都喜欢到我们这花钱追太阳。但今天企鹅们打扰了您,我想免费邀请您去看看,就当做一个赔礼。”
企鹅听见“太阳”,噶昂噶昂耸着王月西。这不是他想要的热情,工作人员与企鹅的共生是平衡的,美好的,仅仅从带它们去散步,就散发魔力,吸引住了王月西,可他紧接着小心避开企鹅的包围圈。
他说不必了。并且跑了。跑到了一片涂刷满了彩色屋顶和墙壁的商品店:冰店、水店、娃娃店。摊子上的风车在转,店里的人摇着扇子,一头高大斑马突然拦在了道路中间。
斑马紧紧凝视着王月西,既不动也不叫,不像狮心仪,也不像热带企鹅,它就是一成不变的石雕,固执地拦住去路。
“亲爱的斑马先生,为什么你不让开?我口渴了,你的尾巴在水店的门口架起了一根绳索,我跑得太累,只想进去坐坐点一杯饮料。”
斑马没有动,安静地看着他。
王月西突然憎恶起了这只斑马:“我渴了,我要进去这家店!”
“不,你不可以进来。”店里的人立在门槛上,不知何时出现了的,张满了王月西的意识里面,“你不能进到店里来。”
“搞清楚,是这头斑马拦住了门,你们为什么要找头斑马来挡住路,我只想进去喝水休息一会。”
“并不是我们找来的斑马。事实上是你找来的斑马,即拦住了我们,也拦住了你。所以你不能进来。”
这话简直不可理喻。王月西问:“我不认识它。凭什么说我找来的?我以前甚至都没来过这里,我怎么会认识一头动物。”
店里的人摇摇头,“我无法为你解答这个疑问。”
“我想喝水。”
“也许你会喝到水的。”
“我现在就想喝。我刚被企鹅追了一路,浑身都是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到这里来,你们动物园的人拉着我,我糊里糊涂地就进去了。”
“你喜欢这吗?”
店里的人选择问了一个玄妙的问题,王月西回答不喜欢。
那真是遗憾。我希望你能喜欢这。
只要有杯水,我也许会喜欢上这。王月西趁此说。
“我也想给你水,可是我办不到啊。”他摇摇头,慢慢走回了店内的木椅子上,望着门边摇起了扇子,仿佛等着王月西进来。
门口的斑马还是老样子,王月西又在冰店、娃娃店门口,每个人都在摇扇子,期盼着他来,却又对他摇摇头,无论如何,那头斑马始终拦着每一道门。
王月西又渴又累,才一会汗水就将背后产湿一片,他往后一仰,躺倒在地,“斑马斑马,你到底是什么,你也想要喝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