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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去动物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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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幸运的是,王月西先生有思考自己是不是可以做些什么事。尽管他常常沉默以对,以为对某些问话的逃避忽视是一种预言式的行为,他自觉得如今心里是有一股老成的意志,在引导着自己成长。他比以前想很多事情,也有更多扪心自问的疑问。比起句号,他说人生应当出现更多的疑问号式的自省。
罗彩当即就问:“看上去你好像思考出什么来了。”
王月西摇头,不,我不清楚。今天不行,思考太难了。没人会做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在沙发伸懒腰,像一只没睡醒的猫,很快将自己的头发弄乱,并借此难过了一阵。
“你今天想要做点什么吗?”罗彩又问了他这个问题,走到他身边,拨开揪着头发的手,“我来给你弄吧。”
他小心梳开打结的部分,绕进结里的头发丝被解放后,折痕明显,他又梳了几下,给王月西理好,“到晚上,你洗一遍头,翘起来的头发就会恢复原样,哪怕第二天又有打结的部分,只要过了一晚就会恢复。所以头发真神奇。不管变成什么样,你觉得呢?”
“我不觉得。如果没有任何措施,比如洗头,比如用水沾湿,或者用定型喷雾,我对这些再了解不过了,没有任何外力,第一天什么样的头发,到了第二天它还是这样,翘起来的刘海依然会翘起来,可能会因为枕头,而换一个方向翘。我是想说,头发没什么了不起,没有东西来帮它,它一直会这样,它习惯了。”
“为什么你有这么多想法呢?”罗彩捧起王月西的脸——温暖的手,极像一簇白色的蒲公英不是吗?王月西用他的双手覆在上面,听罗彩仿佛叹息,又仿佛不是的:“我都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
“我很奇怪?”王月西低声急切地问,罗彩感觉到一种温柔,心境也随之平静下来,他很难说在刚才得到了什么奇妙的满足,但是此刻他必须告诉王月西:“我觉得你今天挺可爱的。”
“为什么?”
“那你稍微环住我的腰,我就告诉你。”
王月西依言照做,罗彩笑一笑:“这是一种直觉。我很多天没看到你变表情了。我知道吃的药会让你变得非常沉默,而你的心又受过伤,整天不是在睡,就是发呆。不过我答应过你的,在你难受的时候不会打扰你,你有很多的一人空间。所以刚才你语气变了,我很惊喜,你明白吧?”
“嗯……我觉得……我明白。我并不是不想理人,只是我会想很多东西,犯毛病的时候会,冷静下来变得慢吞吞的时候也改不了。虽然吃过药,脑子会一片空白,但是等时间过了——为什么我刚才什么都没想?这是很自然的反应。但是,医生最近跟我说,我可以开始试着减少药量。就像你说头发,无论变成什么样,总是会恢复原状,很神奇对吧。”
刚刚还在说不神奇。罗彩想。“我今天去给糖果店办理证件,你要和我一起去吗?无聊的话也可以去外面逛一逛走一走。”
我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也不想被人发现。但是跟踪听上去不错。你会去哪,去做什么,保证在恰当的距离窥视到你的面庞和神色。
天才。真是个天才。王月西大概只能在无意识中品尝到对自己的不吝赞美。他吓了一跳,这类东西总是这样捉摸不透。他看着心虚,抿唇,却又皱着眉,反而悲伤极了。
也许他是有些天赋的。罗彩没觉察出异样,他不勉强王月西,在刚才的拥抱里,他汲取了很多能量,世界上没有像他这么容易满足的人,也非常的温顺和耐心。在小熊小时候的理想里,有一条是当老师。稍微站远处审视一番,小熊或许也有些教人的天赋。他常常想,他要传递给王月西的恋爱犹如灌木丛中的莓浆果,数量众多,颜色沉润。一天之内摘不完,一年之内也摘不完。
长如河的时间宇宙——我们会在一起非常之久。多如星星坠幕——一只心潮澎湃的小熊,一个天才,在一瞬间明白循序渐进的道理,撇开优美的包装,原来内心早已挑选了适合他的本质的方向。
罗彩温柔地说:“那我们晚上见。”
“晚上见。”王月西拉着罗彩的手,“你不觉得少了什么?”
罗彩歪着脑袋看他,他就提示他拍过一场戏。
“什么戏?”
小熊没懂,王月西说就是那样的。
“生活里也会有的。”
“代表感情好。”
“那种的。”
他比出两根手指,渐渐靠近勾起来,“它们在做什么?”
罗彩好像懂了,手牵着对方端详,“它们看上去感情很好,是在亲吻吗?”
“吻别。”王月西纠正他,“我觉得我们就是少了这个。”
“嗯……呃……”
“你不想?”
“不是。”罗彩说,“我以为我得等一段时间,然后再慢慢跟你讲。”
“这个需要等什么?我们不是连床都上了好几次了?我还亲你,你喜欢被弄得窒息一点的……”
“不是你喜欢接吻吗?”
“是,你说的是实话。”
小熊便挽着王月西的脖子说我出门了。
现在,王月西多想和别人分享他在初次的吻别中品尝到的一种爱情回馈,他指定这一种感觉令人心神荡漾,对罗彩的背影送以温柔的目光,与此同时,他快速跑上楼换了一套衣服。
他决定跟踪罗彩。甚至唱着歌——看那边有一朵洁白的云,正小心翼翼地匍匐往太阳处,太阳如流动的溏心蛋黄,像早上被罗彩哄骗吃下。草丛在脚下慢慢地抖动,道路两旁舒展的紫色矮牵牛、鲜妍的榴花、还有无数的白色野花,他悠闲地跟着罗彩,并为小熊在心里缝制了一件蛋黄色的外套和一顶毛茸茸的帽子。为什么会这么想?也许归功于来路上一片橘色小巧的花菱草。
这次不一样。他确定,在习惯于狭窄诘问的状态后,此时此刻的感受就像是被轻松打开的一扇门,绸缎似的思绪流淌而出——雨衣也不错。这种雨衣的材质不需用透明的,否则会直接破坏颜色的本质。但是也不用都是黄色。小熊很白,一头小北极熊,这个形容不错——他点头,又浮现“肉食”两个字。当罗彩扑来,即是他融化的时刻。
这关系……这关系——到底该怎么形容才好!王月西重重地叹息一声,一会热腾腾的,一会激动地想起昨夜的美好时刻。
我再也不能辜负他了。我该怎么做才能重新成为一个健康的人?他无忧无虑,那么快乐。笑起来还没有出现眼纹。而我……而他可能因为不断复发的病情,将过早死亡或者衰老。
届时一个开心的人和一个不开心的人会变成两个一样不开心的人。
他停下下坡的脚步,罗彩跳起来摘下一片低垂枝条上的叶子,帽子也随之跳跃。王月西等他完全消失在下坡的边缘,融入景色里。
夏天行得晚,还在路边被猫儿狗儿吸引,被海水卷入海潮中喷一点咸味,浓妆淡抹的交错迟了,但空气里正日渐甜香。林黛川公交车的排班也多起来,早晨仔细擦拭过,落了水珠的公交站牌旁绑上一束去年的干花束,蜜蜂与小虫围绕其间。
公交车司机问上车吗?王月西犹豫一会,深深看了眼前方,随后上了车。他仿佛才到林黛川,既不认识这的一草一木,也不认识这的生活和灵魂。一整个春天,他蜗居在小院里,守着熄火的壁炉和沙发,睡了一夜又一夜,桌上的钥匙被罗彩擦了又擦,总说不用就生锈了。王月西一直无动于衷。
每当车往前开,这一站一站的停,直至一个一个人上来又下去,仿佛物质的秘密,尽管素不相识,但人和人和物总是互相交换了什么。
比如上车的妙龄女孩头发喷香,带了一只小蜜蜂上车,有怕虫的,也有不怕虫的,此刻因为这名女孩和蜜蜂,大家产生了链接,最后将这只蜜蜂挥赶出了窗户;比如上下车的两个人空气摩擦产生的风。这一点点,始终在交换,王月西也感到自己在被交换什么,他和座椅交换彼此间的感觉,得出没有家里沙发软的结论,他万分祈祷没有人坐到他这边来,也不要盯着看,也不要认识他,可是他也希望这里哪怕能拥有那么一丁点的熟悉——抵达医院的时候,他可耻地松了口气。
但他也不要见医生,就这么僵坐着,被带离一站又一站,和那些有目的地,又轻松按铃下车的乘客不一样,王月西显得多么犹豫,我该回家了,但是返回的车站在哪?得找个人来帮我。
可开口也似乎要了他的命。王月西渴望被搭讪,有一个凭空出现的台阶,他模拟了一番对话,甚至已经成功回了家。显而易见,他无法下定决心,也没有从座位上站起来。
“动物园到了。”
司机转过头,对车上唯一剩余的乘客说。
王月西握紧手,重复一遍:“到了?”
“到了,老早就到了。”
“到哪了?”
“动物园呐!”
司机拉大声音,朝车门挥手:“好下车嘞!乘回去你还要付钱的。”
“那我下车。”王月西被那挥手的动作抬起来,被催动脚步,到终点得下车了。
他到了终点,念着要找返回站,可很快就有门口的动物园人员招呼,说来玩吗?塞给一张彩打的宣传单。
“诶呀,现在淡季,都没什么人来的。不像新建的游乐园,什么时候都有人的。不过你来巧啦,人不多,玩起来很舒服的。我们动物园到了淡季,服务也是一级棒的呀!”
“你在看狮心仪啊?”
对方朝宣传单挤眉弄眼:“你这么好看的人,正好看狮心仪啊。狮心仪啊是一头狮子,很特别的狮子,我们这找不出第二只这么特别的。这里买票,反正淡季嘛,给你的票价打个折。
“不打折也卖不出去票。谁来咱们都打折。”对方将脑袋探进售票窗口,过几分钟一张票被打印出来,随着机器检票通过的提示,王月西拿着宣传单,还有递过来的指引图,被一阵风吹进了动物园。
动物园没什么人,此时王月西才真正认为被扔在了一座孤岛上,但与孤岛不同的是,背后即是一线之隔的出口,他转头打算从出口出去,可在门口招待的对方又吹了一阵风,将他轻轻吹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