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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阳光与黑暗(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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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和幽灵交朋友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在最初的一段日子里,Erik几乎不怎么理我。当我被关禁闭的时候,他就会从墙壁的暗门里进来陪我,但是尽管我想尽办法和他说话,给他讲述我这几天做了什么,剧院里有哪些有趣的八卦,或是跟他讲述剧院外面的事情,他都只是沉默地听着。如果我问他什么,他偶尔回答一两个字,大多数时候干脆一言不发。如果我继续发问,他直接掉头就走。可是下一次我关禁闭的时候,他仍旧会出现,就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其实我并不明白他为什么愿意把时间浪费在我这么一个小孩子身上,很显然我没有克里斯汀那样的好嗓子,乐理方面的天赋也一般,提不起他甘为人师的兴趣。我和他说的那些事,显然也都在他的知识范围当中,我甚至怀疑他知道那些八卦的时间比我早得多,没准还是第一手的。后来我想通了,他一定是非常寂寞,才会连一个小孩子的废话和聒噪都不觉得厌烦。当我想明白这个道理之后,我更加卖力地在练习中出错,关禁闭的频率也得到了飞速的提升。
终于,当我在一天当中第二次被关禁闭时,Erik忍不住问了我一个问题:“为什么你总是被关禁闭?”
“因为我笨呗。”我故意傻笑着说。
“你并不笨,我看过你们的排练,”Erik眉头微皱,用眼睛的余光审慎地注视着我,“我敢说你比其他的学员掌握得都要好。”
我想提醒他暴露了自己的偷窥癖,但考虑到他过分敏感自尊的个性,我及时咽下了自己的好胜欲。双臂交叉抱住自己的膝头,我故作轻松地说:“那是因为我走神了。”
“你没有,我敢说你是故意慢半拍,或是做错那些动作的。”他斩钉截铁地下定论,金色的眼睛像猫一样微微眯了起来,“你为什么故意被关禁闭?”
咬了咬嘴唇,我决定说出真话:“因为只有被关禁闭才能见你。”
他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嘴唇微微张开,看上去像只受惊的动物,我真想把他此刻的表情画下来。“你想见我?”
我点点头,扭过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感到脸上热得可以烫熟一只鸡蛋。
那天直到禁闭结束,Erik都没再说一句话。我不确定他是怎样接收这个信息的:一个人明确地表达出对他的亲近和喜爱,也不确定他对此是开心还是反感。因此在接下来的一周里,我没敢再让自己出错。当我再次来到禁闭室时,Erik几乎是跟我前后脚钻了进来。他先是破天荒地主动和我打了声招呼,然后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一枚小小的银哨子递给了我。
“这是送给我的吗?”我高兴地简直要翻跟头,在这具孩子的身体里待久了,我也渐渐地恢复了孩子活泼好动的天性。Erik点了点头,如果不是被面具挡住看不清楚,我要说他可能是有点难为情了。
“吹一下试试。”他轻声提醒我。
我把哨子的一头放在嘴唇中间,用力地往里面吹了口气,哨子发出一阵悠长、低沉而空灵的响声,不像一般的哨子那样高亢尖锐,如果不仔细分辨,人们很可能把它当做是一阵风穿过了窗户缝隙。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了Erik。
“我能够听出它们之间的不同。”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如果你想见我,可以吹响这支哨子,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都会立刻出现在你面前。”
要不是担心会把他吓跑,我真想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Erik,这个礼物真是太棒了,谢谢。”我笑着说,解下头上的发带,把哨子挂在了脖子上,“我一定会好好珍惜它的。”
“不客气。”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冷淡,但脸部的线条一下子柔和了许多。我禁不住幻想起他微笑的样子来。如果事情像这样一直发展下去,会不会总有一天,笑容能成为他脸上最常见的表情?
收到哨子之后,我再也没被关过禁闭。担心Erik会因为我过多的打扰而感到厌烦,我有意把使用哨子的频率控制在一周两次或三次。见面的时间大都是在晚上,趁大家都睡着了,我偷偷溜出宿舍,找到一个废弃不用的空房间,或是道具室和化妆间,然后吹响哨子。Erik往往会在十分钟之内出现,打扮得一丝不苟,好像他随时都在等待着被召唤似的。有一次他带我去了天台,我喜欢那里的风景,无数颗大而明亮的星星悬挂在我们的头顶,大半个巴黎的灯火在我们脚下蔓延到看不见的远方,在那里我们仿佛拥有全世界。后来天台就成了我们见面的固定地点。
我们会谈谈最近发生的事情,剧院里排练的新歌剧,我学了哪些舞蹈,他读了什么书、制作了什么新鲜玩意儿。我渐渐知道他不但精通音乐,而且擅长发明,还会设计房子。在靠着威慑敲诈剧院经理之前,他就是靠着这些发明和建筑图纸维持自己基本上还算舒服的生活。那时候他还没有打算向剧院人员过多地暴露自己,和妈妈之间也没有什么联系,不过我隐约知道他在剧院外有一个朋友,他就是通过那人和外界联系、获取钱和日用品的。当我们说到无话可说的时候,他会给我唱歌,有时候是法文,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但这些歌都很温柔动听。克里斯汀说得没错,他拥有天使的声音,当他轻声歌唱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歌声托了起来,在伊甸园吹来的芳香空气中轻轻地漂浮。
大概是在我十岁的时候,我第一次向他提出了到外面走走的建议:“Erik,难道你就不想在阳光下吹吹风散散步吗?”
他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我头上顶了个鸟窝、鼻孔里冒出了蘑菇,然后用一根手指在他面前玩倒立。
“Absolutely not.”
“为什么?”我锲而不舍地追问。
他用那种眼神继续打量了半晌,叹了口气:“有时候我觉得你成熟得不像个孩子,但现在看来你的确是。”不等我张嘴反驳,他开口问道:“Little Meg,如果一个幽灵出现在阳光下面,会发生什么事?”
然后他自问自答:“他会立刻化为灰烬,或者更惨,他会被恐惧和厌恶的人们杀死。”
“可你不是幽灵,Erik,通过这三年的了解,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是一个正常的、普通的男人。”
“哈,一个正常的男人。可是哪一个正常的男人会像我一样带着面具?”他突然逼近我,嘴角向上弯起,眼睛里却毫无笑意,反而射出了冷酷而痛苦的光芒,“告诉我,LIttle Meg,你就丝毫不好奇这面具底下藏着什么样的东西吗?”
我承认,那一刻我被吓住了。我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克里斯汀的话在我耳边响起:Meg,他是一个疯子。
我的眼睛里肯定写满了恐惧,因为下一秒钟,Erik就像被烈火灼伤一样缩了回去。他紧紧捂住自己的脸,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喃喃地说道:“对不起,Meg,对不起,我一定吓坏你了。我刚才很可怕,是不是?”
我本能地想要反驳,但理智告诉我,或许此刻说实话会更好一些。如果想要避免多年之后的悲剧,Erik必须提早学会控制自己的负面情绪。
“我想我是有点被吓着了。”我一边说着,一边试着靠近了他一点,“不过没关系,我知道你并不想要伤害我。”
“我绝对不会让自己动你一根头发丝。”他喃喃地说,“原谅我吧,Little Meg,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吓你了。”
“我原谅你,Erik。”我轻轻地说,尝试着用手肘碰了碰他的胳膊。他的身子僵硬了片刻,很快变得放松下来,情绪也渐渐平复了。接下来的时间我们谁也没再提刚才的事儿。
一周之后,我再次提议他出去走走:“你需要阳光和新鲜的空气,不然这样下去早晚你会生病的。说实话,你看上去比我还要苍白。”
他的回答仍然是“不”。
又过了一周,我旧事重提,他直接扭头走了,把我自己一个人晾在天台上吹风。当我下一次吹响哨子的时候,他没有来。
其实我并不是很生气,上辈子我听了太多关于他的坏脾气的描述,多少有些心理准备。但是爽约也实在太不绅士了,为了表达我的不满,我摘下哨子把它放进了抽屉里,接下来的两周,尽管它多次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的梳妆台上,我都没有再用它。
又过了一周,我收到了一封信。信封很简单,既没有署名,也没有臭名昭著的红色骷髅蜡封,抽出信纸,我看到了潦草稚拙、和我当年写作水平差不多的字迹。
Dear Meg:
I have accepted your proposition, meet me at the attic.
Erik.
我草草地洗漱完毕,耐着性子等到所有人睡着了,才一路小跑着来到了天台。Erik就站在剧院的拱顶旁边,戴着一顶宽檐礼帽,穿着宽大的黑色斗篷,静静地伫立在水一般清冷的月光之下,仿佛一尊黑色的大理石雕像。我深吸了一口气,心脏怦怦直跳:这就是克里斯汀曾经向我形容过的他的模样,神秘而古怪的,带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魅惑和威压。
听到我的脚步声,Erik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混合着难为情和几分不易察觉的期待:“你觉得怎么样?”
“好极了。”我说,突然记起此刻我看上去只有十岁,连忙夸张地加上一句,“你看上去就像一个魔术师。”
“这个样子的4.确有些夸张,不过这个帽子能够遮住我的脸,”他解释道,“如果不够的话,我可以再戴上斗篷的兜帽。”
“这么说你决定和我一起出去了?”我欣喜若狂地问道。Erik点点头,看上去答应得十分勉强,但总算是答应了。
“太好了,明天我就装病请假。小时候我差点因为肠炎死掉,只要我装作肚子疼,妈妈一定会准我的假,下午要大家要集体排练新剧,我们趁机溜出去,天黑之前回来就行。”我一股脑地说出自己的计划,“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下午我们就出去?”
Erik又沉默着点了点头,说实在的,看到他那副痛苦为难的表情,我差一点就心软了。可是不行,为了让他成为一个正常人,他必须和外界接触,而不是把自己关在阴暗潮湿的下水道里发霉。
“别担心,Erik,有我呢。”我安慰他,“我会一直陪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