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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落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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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落子
当今朝堂之上的那位九五之尊,昏庸暴戾,不勤国政。乃至内忧外患,烽烟四起。外有鲜卑、北胡窥伺,内有青州、兖州两处叛乱。若不是皇帝手中握着神御军与御林卫、握着一票忠君爱国、甘为效死的臣子,恐怕这江山,早已大乱了。
可惜帝心难测,多疑成病。世代忠良的陆家亦要背负功高盖主的罪名,遭受到得皇帝支持的周家的针对。而看似根底浅薄的周墀周太尉,才是那个意欲酣睡在龙榻之侧的人。
迷局重重,何以勘破?陆守安离去后,徐无慕抬手将乱棋摆正,道:“进来吧。”
红衣女童手捧锦盒迈入室内,正是朱砂小娘子。她走到棋枰前,双手将上了锁的锦盒递给她家公子,随后便收了残余冷茶,退出室外拿去处置。
徐无慕拨弄盒上小锁,从烛台下的木奁中取出数个银质钥匙,拿出其中之一,打开锦盒。同时道:“你也出来吧。”
似是窗边响动了一下,松山鹤影的长屏风后蓦然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
“我这里无须守护,你回国师府吧。”徐无慕伸指拨弄锦盒内的东西,将其中的一张布满血红字迹的绢布展开,视线轻扫过去。
屏后之人绕至徐无慕面前,双手呈上一封信,却没有应答这一句话,也并无丝毫要离去的意思,而是低声道:“国师大人问您安。”
徐无慕接过信封,寻出一把白玉带钩的书刀放在一侧。将锦盒内的血字绢布叠了几叠,道:“此处已被陆小侯爷摸得清清楚楚,他武功甚是不凡,若你被发现,要我如何解释。”
“主人说,您不必解释,自有他人作为答案。”
周太尉么?徐无慕轻轻地挑了下眉,叹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若非师兄站在我这边,恐怕光与他博弈,已足以使我心力交瘁了。”
半跪呈信的护卫缓慢退至屏风后,旋即身影一抖,便在室内消失了。只有半开的木窗微微响动了一下,春日暖风忽地扑入窗内,挟着花香覆在屏风之上。
用了独特技巧绘成的大片松山中,一只孤鹤的形影在天际与林海中逐渐淡去。徐无慕的目光停驻在屏上许久,随后拿起书刀拆出秦重光给他的信,从平淡字句中窥出执棋之人于默然无声中,不断酝酿的凛冽杀机。
而陆守安的安危与否,显然不在考虑之列。以此计施行,陆、周两家,皆入局中,恐怕最先走入绝路的,还会是愚忠的陆家,而非心思莫测的周文哉。
徐无慕阅罢信件,抬手揉了揉眉心,忽有一种心似火烧之感。他天生疏冷,即便炎夏也少觉热意,而病症发时,更是寒气逼入五脏,有一种极致的冰冷。
从未体会过的火灼感在心口愈演愈烈,徐无慕的手下滑了一寸,盖住了闭起的双眼。他缓慢地调整呼吸,在纷繁混乱的脑海中骤然闪现出煮酒听雨时那个清淡而珍重的吻。
触感很轻,只留存刹那,转瞬即逝。宛若脆弱的泡沫,极易在水中破碎散去。
此景出现过后,心口的烧灼不仅没有缓解,反而愈演愈烈。徐无慕另一只手按在案面上,手背上的青色血管爬满霜白的肌肤,随着手指收紧而微微变化。
陆守安低语的每一句,看过来的每一眼,都真切地让徐无慕有一种想要逃离的惧意,他太温暖、太真实,与活在无边暗夜里的自己毫不相称。陆守安珍惜一切,而他,该是那个摧毁一切的人。
徐无慕攥紧信纸,指甲扣入一行行墨迹之中,将孤直刚硬的字骨压得破裂。他的旧疾又开始猖狂,冰火交织,浑身痛楚,随着阵阵剧烈的咳声,一滴滴鲜血也随之落在雪白宣纸上,绽开数朵绝艳的红梅。
遇到周冼时气血不宁,折腾过一遭,还没太好。唇瓣上的残损伤痕也未痊愈,此刻又有忧思拖累病体,这具身躯,便愈发地撑持不住了。
无怪乎世人盛赞。徐无慕擦拭掉唇角鲜红,无声地想,那的确是一个很好的人。
只是……
一瓶丹药与一张字条共同被装进红色锦囊中,挂了一条烟灰的络子。徐无慕将此物收好,心中的火烧之感退下去一些,他勉力站起身,慢慢走到云霓天四楼的栏杆处。
向下望去,是拂柳街内穿行的豪门贵胄,是庙堂之上养尊处优的官宦士族。这一位位身份尊贵的大人物,就是深水之下无形博弈的一颗颗棋子。而云霓天……则是斩入棋盘的一柄利刃。
旖旎暗夜里的推杯换盏、各大宴席内的风吹草动,一句无心之失,便是莫名灾厄最开始的源头。
色是刮骨钢刀。
酒是穿肠毒药。
徐无慕的目光从离拂柳街不远的乌衣巷向上移动,一直移到皇城最高处的塔楼尖顶上。他略微露出一个很淡的笑,眸光温柔而缠绵,在这虚伪假象下,深渊之底,显露出几不可察、细如一线的寒意。
而另一个身在局内,却又执棋之人,在这个局势将变的关键时刻,面见了一个与师门颇有渊源的人。
国师府里的陈设实在简单,简单到比起豪奢之家,几乎有陋室之感。而秦重光本人也清淡寡欲,与他深受皇帝信任的当朝国师的身份丝毫不符。
秦重光一身青衫,衣衫边角绣了几片竹叶。他危坐上首,静静地喝了口茶。
作为同门师兄弟,两人的相似之处很多,譬如性情寡淡,喜静厌闹,又或者颇爱恩施玉露,除此之外只饮苦茶……自小相伴长大,对彼此的了解,几乎胜过他们自己。
而两人同出一位恩师,这些相似里,也颇有与恩师气韵相似的缘故。
所以林且思这么近地见到秦重光时,恍然有与故人相见的错觉。他笑了笑,道:“国师大人,我已将性命交托到你手中,你,还不信我吗?”
“林侍御史。”秦重光道,“何出此言?”
林且思身着便装,一袭月白长袍。他在厅内踱了几步,向周遭扫过几眼,道:“我听过一个传闻。据说江湖上铁口直断、一卦千金的妙算子,最后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踪影的原因……并非是被人所杀,而是为了心爱的女子,凭借神乎其技的琴艺入宫做了琴师。”他转过身,目光含笑地望着秦重光。
“天昭一年,废妃徐氏于水患一事对帝进谏,犯后宫干政、以下犯上之忌,被陛下处以极刑。随后长春宫永延殿走水,年幼的五皇子萧道玉死于大火,尸骨无存。”
秦重光的眸光寸寸结冰:“林侍御史,这两件事,有何相干?”
“并无相干。”林且思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妙算子所爱的,不是废妃徐氏,不是当年一字并肩王的女儿徐静婵。而五皇子萧道玉也已经死了,没有被妙算子救走离宫,更与国师毫无干系……”
剑锋出鞘声打断了林且思的话语,方才还面带笑容的青年神情逐渐收敛。四下似无他人,唯有目光沉静的秦重光与他对视。
林且思道:“我敢只身来国师府说这些话,难道还表达不了我的诚意?国师府内的带刀护卫岂止一二可数,国师大人若是想,这里连个苍蝇也飞不进来,更何况,我可不会武功啊。”
他骤然撩袍跪下,拱手躬身道:“我母亲名唤秦瑶,三年前于兖州去世。死前仍心系兄长之子,心系秦家。”他抬起头道:“兖州之乱,岂是一朝一夕而成,只是日积月累、君逼民反罢了!天下待明主,我愿助表哥一臂之力。”
秦重光目光晦暗地看着他,他轻轻地放下茶杯,周遭已拔的剑锋便又悄然地收回鞘中。他看着林且思道:“有几处,你想错了。”
他站起身,到林且思身前扶起他,随后淡淡道:“五皇子在腹中时,徐妃受后宫毒害,先天便有不足之症。而我,并无丝毫病症。妙算子在宫中时,也恪守礼数,毫无逾越,秦家已无嫡系血脉留于世间。”
林且思闻言微怔,不待他出言时,秦重光继续道:“我只是义子,你这声表哥,到底该不该叫?”
秦重光并没有等待太久,这位新任侍御史的眸光随此言稍变,却依旧躬身一礼,声音浩正,宛似风雷将荡。
“不为一己之私情,亦有天下之大义。”
天下之大义。秦重光凝视他面庞,忽而想到徐无慕此刻应当已经拿到了那封信,信中所写计策的残酷无情,若以天下大义为名,太过虚伪,不如一己私情为名,反倒磊落。
而他的师弟,最大的不足……就是情意虽寡,却过于良善,于大事之上,易因此败笔。
林且思离去时,那盏茶已然凉透,连同盏壁都一同冰冷。秦重光缓慢地摩挲着掌下的一片寒凉器具,轻声低语。
“僵了这么久,也该是棋盘动一动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