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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萌芽 ...

  •   第八章:萌芽

      天昭二十一年三月二十八,京华,周府。

      周冼虽未曾娶妻,但已与周墀分居两处。周大公子是周家唯一的嫡子,本应在成亲前留在周家与周太尉同住,但因为周冼与他父亲实在不合,在到了二十岁时便搬了出去。

      周大公子的马车停在太尉府前。老管家早已候在车马前,躬身道:“少爷,老爷在书房。您看您是不是……”

      周冼瞥了他一眼,老荀的声音便忽地停止,低下头退开数步,让这位性格并不太好的大少爷进入府中。周府的仆从下人在道路两旁候着,有些人根本不认识这位“声名远播”的周大公子,便抬眼悄悄扫过去,只窥到周冼身上深蓝色绘着兽纹的衣袍一角。

      书房前仅有一位侍童,见到来人时已退出一丈远。周冼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抬手推开门迈进书房中。

      房内仍点着烛,烛台上摆满五根香蜡,燃烧时弥漫开幽幽地淡香。

      乍一闻这个味道,很像徐无慕身上似有若无的片缕香气,而细细嗅时,又与之截然不同。周冼先是挑了下眉,随后又将眉尖拧得很紧。

      他拉开一张椅,椅腿拖曳在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吱呀声。周大公子随意懒散地一坐,单手撑着侧颊偏头,看向周墀。

      “你叫我有什么事儿?”他略微勾一勾唇,表情有一些微妙的变化。“我很忙的,不想听一些废话。”

      周太尉坐在书桌对面,手上是一张叠了几折的信纸,他展开纸面,用那方青金石镇纸压住边角。沉声道:“你前日,拦了徐无慕。”

      这是陈述口气,语调不疾不徐。周墀的目光依旧注视着面前的信件,在一行行密密墨迹中掠过,继续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周大公子扬眉,“我想见他,就去见了他,有何不可。”

      阅读字迹的目光终止在最后一列末尾。周墀转而看向他,漆黑的眼眸中情绪难测。

      只有呼吸声不停交错,气氛缓慢地沉凝下来,寂然如死。随后,一声春日的鸟叫划破宁静,翅膀震动空气之声从窗外掠过,转瞬即逝。

      “你——”周墀道:“是我唯一的儿子。”

      周太尉四十岁整,对于一个人的政治生命来说,这便是最好的年纪,是春秋鼎盛之年。这也是无数高官开始昏庸、开始贪花好色的年纪。

      “我对你没有期望。”周墀的声音越发低沉了。“你还年轻,我对你的要求只有,不要意气用事,不可拖累周家。”

      “拖累。”周冼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哼笑了一声:“你的冷血无情,我早领教过了。而我,就是这样的一个拖累,早该死在你的计谋里,不该活下来。”

      他所说的那件事情,两人心知肚明。

      “周冼!”当朝太尉抬掌拍案,震得砚台颤动,烛火摇晃。而他眼中却并无生气发怒的迹象,只有些许预料之中的平静。“你不要逼我,我没有那么多耐心。”

      他说:“徐无慕只是一个千金可买的倌人,你在他身上用情,不觉得痴傻吗?”

      周墀眸光幽邃寒冷,宛若重重深渊,探不到底。

      而这句话,就仿佛是一根刺破皮肤的刺,穿透血肉,扎入肺腑之间。周冼顿觉自己藏入心海深处的某种东西被恶鬼窥视过了,他倾身靠近,与自己的生身父亲对视,唇角的笑意骤然成冰。

      “父亲真觉得他只是你反掌可控的一个倌人。”他道,“你怎么看他,他就会怎么回报你。他在你这里的温驯如幼犬,到底,也不过是个倌人的行径,又何足父亲珍视?”

      “那是假的。”周墀毫不在意地道,“但我爱看他这个假模样。”太尉抬掌握住了坐椅扶手,收紧手掌后又放松,神情无波:“难道你不想看吗?”

      徐无慕那双疏冷的眼,只在面对这老畜生时曾染上过温柔平和的笑意。周冼虽知重重幻象,尽皆虚假,但却仍旧情不自禁地妒忌。

      他是一触即化的天山积雪。只有眉目微柔时,可化成丝缕人间炊烟。

      周墀扫一眼对面的独子,察觉到对方极力压抑的汹涌情绪,神情毫无变化地继续道:“我才是你的家人,而慕儿,终究是个外人。”

      “那陆守安呢?”周冼骤然逼问,“你已决定好怎么处置这个外人了吗?”

      鸟鸣风暖,烛香幽然。周太尉未曾急着回答,而是向后倚坐,目光淡淡地挪到方才阅过的纸张上,抽出那张布满叠痕的信纸,抵着火苗烧成余灰。

      烧焦气掺杂进香氛中。周墀不疾不徐地问道:“吾儿以为,神武军如何?”

      “万众一心,忠诚不二,时刻为君……不,为陆家效死。”

      “那个陆守安,兵法、谋略、武功,又如何?”

      “天才英拔,几乎冠绝京华。”

      桌案上的余灰被数根手指拂去,坠落在地面上,彻底熄灭。周墀从灰烬中抬起眼,视线似望向更遥远的、而不知有多远的地方。

      “他会输在,他最信任的地方。”

      云霓天。

      煦日之下,落了一场春雨。

      徐无慕立在四楼的栏杆前,身上披着一件墨绿色为底的披风,披风下摆向上用银线绣着几朵含苞的莲。外披下是一件极浅的靛色薄衫,从披风边缘露出一个隐约的衣角。

      雨过天晴,吹面不寒杨柳风。栏杆尚且微湿,徐无慕以手覆上时,还有些湿润冷意,远眺时,便见云遥青山远,天际如画。

      他从袖中拿出那夜吹起的青笛,指腹拂过笛孔,再逐渐向上,抵到前日才重贴的笛膜,他横起长笛,凝气欲吹时忽而被握住手腕,连同青笛都一同被抽了出来。

      陆守安握住他的手,道:“我方才问朱砂,你近日,不大爱喝药了?”

      “这应是好事。”徐无慕轻声回应道。

      他挣脱开对方所握,抬手向陆守安要笛子。对方也只是继续念了几句,便将青笛归还到他手中。

      “陆小侯爷这样,快成了我长辈,而不是……”徐无慕顿了顿,“而不像风月雪月的过客。”

      “我本就不想做过客。”陆守安笑道,“徐公子身价不菲,若我只是寻常人家,恐怕真得无法与天上织女相见了。”

      徐无慕听出这是把他比作织女开的玩笑,便故作不悦地蹙起眉,转身进了房内,脱了外披坐在屏风前,低头独自摆棋,再不理会他。

      “无慕?”陆守安已明了他的性情,深知这人轻易不会动气,只是应这一句而已。他不会下棋,却依旧坐在了对面,看了徐无慕半晌,忽然问道:“之前我去群芳谱上看了,云霓天是一等一的地方,诸位倌人皆在其上,为何,你不在列中?”

      徐无慕摆棋的手忽而顿止,随后很快又恢复如常。

      “你的牌子不向外挂出,或许是因周太尉之故,尚合情理。可群芳谱……”

      “所有奴籍的歌妓、乐女、倌人、优伶,皆在其中——群芳谱今年的榜首,便是云霓天的薛青玉。”徐无慕淡淡地接过话,他依照残谱摆下的死局,在谈话之中逐渐成形。

      他抬起头,语气平淡:“我不是奴籍。”

      “你不是奴籍?怎么可……”

      “我是自愿的。”

      一句很轻的话语打断陆守安的语句。陆小侯爷一时怔住,重复道:“你是……自愿的?”

      徐无慕弯了下唇,黑眸直视着他:“人总有,不得不为的时候。”

      他摆棋的手被陆守安突然抓住,握在对方的掌中,攥得紧紧的。徐无慕抬眼望去,看到陆守安低下头,额心抵着他瘦削的指骨,沉默了很久。

      徐无慕注视着他,不知为何,忽感心口似被细针扎了一下,有些许转瞬即逝的刺痛。

      “你……”

      “我……”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陆守安蓦然俯身抱住了他,把摆好的棋尽数拂落在地面上,零落的棋子碰撞成伶仃的响声,如玉珠落盘。

      徐无慕稍感意外,他低下头,轻语道:“我早说过,这样的真心实意,没有人想要,小侯爷,你会失望。”

      陆守安恍若未闻,偏过头吻住了他。

      这是陆小侯爷接触徐无慕以来,第一个主动的吻。不含情欲、不足以称冒犯、更不能够说是两情相悦。他贴着对方柔软的薄唇,探入其中,似吻一捧易融的冰雪。

      “唔……”

      怀中人始料未及,躲也躲不开,挣也挣不脱,只能将这个浅淡又悠长的吻继续下去。

      屋檐上未干的雨滴滑落,在寂寂回廊中绽出微响。

      在这细微的水滴声中,陆守安略略分开一些,低声道:“如果是这样,我觉得很好。”

      他注视着徐无慕,每一个字都诚恳地可以望入心海。

      “没有人跟我抢,只有我要。”他停顿了一下,语气更为认真,“我也只要这个,只要你,待我真心。”

      徐无慕竟觉得有些前所未有的慌乱,他匆匆地移开目光,转过头推开他,道:“陆守安,你,……你把我的棋弄乱了。”

      掉落的棋子孤零零地躺在地上。陆守安抬手将掉落的棋子一个个捡起来,放回棋篓之中。

      “无慕,我同你说一件事。”

      他少有这样的郑重语气。徐无慕转过眼眸,看着他道:“你说。”

      “青州战败了。”陆守安专心地捡着棋子,若不是语气郑重非常,仿佛他口中只是一件无足挂齿的小事。

      “我是陆家嫡子,而青州之战,一开始便是陆家麾下领军平乱。”他抬起头,与徐无慕对视。“待圣命一下……我会带着神武军,驰援青州。”

      徐无慕点了点头,目光里犹是如霜的寒凉之气。陆守安看着看着,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心口一阵隐痛,缠绵不绝。

      “此去凶险,如果我没有办法回来……”他语句稍停,缓了缓,复道:“……也会尽力实现诺言。”

      他拿出一个表面上毫无字迹的信封,其上封泥细致,印了一个“陆”字。

      陆守安将此物推到徐无慕面前,继续道:“若我战死,你便拆开信封,里面的东西,应该对你有所帮助。”

      徐无慕看着面前的信,沉默半晌,道:“你……从军八年,为将为帅,镇疆平乱,未尝败绩,满京华都是陆小侯爷的威名。现在——一个青州之战,就要遗信托死,着实荒谬。”

      “毫不荒谬。”陆守安答道:“从前,我还未曾被摆到他人的棋局上。而现今不同,我已身在局中。”

      徐无慕闭上了眼,压在棋枰下的手缓缓收紧,圆润干净的指甲抵入手心,一寸一寸地缩紧,略显刺痛。

      “无慕。”陆守安道,“你不要担心,我的命,我会抓紧到自己手中。”

      他抬起手,指尖碰到徐无慕的侧颊,沿着侧颊的弧度逐渐上滑,与掌心贴合。

      “君命难违,我走后,你不要忘了我。”

      徐无慕睁开眼看着他,缓缓地叹息一声,不由得道:“你这个人……”

      “忘了也没关系。”好似是觉得他会拒绝,陆守安连忙补充道:“我这个人,原本也没有什么好记的,你不记得,反而清净。大不了,我回来时再认识你一次。或是我此行不测,待你百年之后地下相见,我也会来找你的。”

      他待其他人如何,尚未可知。但此言此语,目明神清,可见心如赤子、一字千金。

      徐无慕微微一怔,望了他片刻,低声应道:“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八章: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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