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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私语 ...

  •   第七章:私语

      这趟行程原本是周太尉递条子请的,现下让周冼拦车一堵,便不入周府,直接回了云霓天,在某种程度上,不仅算是合了周冼的意,也合了徐无慕的意。比起这个偶尔发疯的周大公子,那个老狐狸更不好应对,毕竟装作无情,往往要比装作有情更来得轻松。

      徐无慕还尚且有些不适,他登楼入房之后,仍觉得头脑昏沉。朱砂将他的外袍除去,便出去拿药去了,此刻房内十分寂静,只剩下他略显凌乱的呼吸声与窗外微微地木叶响动,徐无慕穿着一件薄衫,闭目埋进柔软锦被中,周遭便好似刹那间陷入幽暗。

      寂静与黑暗常常能使他心安。他忆起周冼初次褪去草包纨绔表象时的暴戾目光,忆起周墀句句平和又莫测的试探与逼迫……还有那场大火,烧尽整个永延殿乃至长春宫的滚烫烈焰。

      滚烫逼人,使人畏惧。

      徐无慕覆盖在被面上的手缓缓攥紧,手背上隐约的青色血管愈发清晰,瘦削而修长的指端色泽如霜,原本已经和缓一些的病症越发地形势严峻了,从手指向小臂上望去,一直到他半露出来的眉眼间,皆泛着一股枯败的味道。

      骤然,一声很轻的推门声在室内响起。徐无慕未曾抬眼,闷闷地唤了一声:“朱砂,把药放那儿,你去备纸墨……”

      他的声音忽地顿止,听出这脚步声并非是朱砂的步调,反像一个成年男子的足音。

      “备笔墨做什么?”来人问。

      徐无慕抬起眼,目光从双足扫视上去,一直停到陆守安的面庞上,随后似是气还不顺,又或是心意不平,语气不是很好地道。

      “不值得小侯爷关心。”

      他慢慢地坐起来,簪发的素玉长簪卸在镜前,长发如瀑披落,黑发映衬下,气色便愈显得不足,唯有下唇的渗血伤口鲜红夺目,有一种奇异的瑰丽。

      陆守安走到他身畔,掌心盖住他冰凉的手背。低语道:“我方才见到朱砂坐在一辆马车前,马车行的是回云霓天的路。料想一定是你,便过来了。”

      徐无慕向后倚去,有些支撑不起端正挺拔的坐姿,他听着对方说完,仍没有什么大的反应。两人沉默相对,直到徐无慕微微侧身下床时,脖颈上掐出的淤痕展露在陆守安眼前。

      陆守安眉峰骤然一跳,五指展开,随后又握成拳使力压下,极为忍耐地按着榻边。
      “你……”他呼吸稍乱,话语反而清醒。“周家是不是对你……”

      但他没能说出来,徐无慕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很轻,连手指都在微微颤抖。陆守安顿时感觉心中如同火烧,炽烈而痛楚,他展臂将徐无慕抱进怀里,下颔抵着他肩膀道:“我在你眼中,也是这种人吗?”

      他的目光停在外衫遮盖之处。方才匆匆一瞥,已窥出青紫痕迹,不知真正端详时,该是何等面貌?

      徐无慕未曾回答,而是脱开身穿衣簪发,将房内时常备着的沸水茶器摆开,为陆守安沏满一壶顶尖的恩施玉露。他身着常服,盘扣系得一丝不苟,但领口不高,脖颈处的淤痕连同下唇咬出的伤口便避无可避,尽数展现在陆守安眼中。

      心弦震颤,不痛自哀,便是如此。二十余年未尝情爱的陆小侯爷,初识情动未几,却已经饱受其中复杂磨折。陆守安凝视着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坐到徐无慕对面。

      “我前些日子带来的药膳,你觉得如何?”陆守安道:“若都不喜欢,我再替你问别的……”
      “嗯。”

      “虽不建议你吹笛,但细细想来,你除此之外好像没有其他的兴趣,我有个朋友,做的笛十分有名,我已跟他说过了,做好后,就送来你这里。”
      “好。”

      “无慕……”

      他剩余众多的话语只来得及说这一个名字,抬眼便看到一双瘦削的手托着青釉的茶盏,翠绿茶汤中泛起沁人心腑的幽远香气。举杯之人眉目如故,寡淡若秋霜。

      陆守安接过热茶,低首安静了片刻,他意气风发的魂、风华正茂的骨,都在这一间小室,一杯恩施玉露中收敛起来了。仿佛那些锐不可当的意气与锋芒,都已无声无息地化作微光。

      茶味苦涩回甘。

      “陆小侯爷。”徐无慕轻轻地道:“你与周太尉、周大公子,性情殊异,不可混为一谈。”

      微风入窗,拂动徐无慕鬓侧的一缕黑发。他抬起眼眸,与陆守安对视。

      “方才是我失礼,迁怒于人。”他说,“我逃得过一时,逃不了钉死在他人手中的命。”他的手指紧贴着茶盏,随着言语而微微用了些力,握得指骨发白。“一世的命。”

      “不会的。”陆守安注视着他说:“我会救你。你不喜欢的人,我会让他们消失在你面前。”

      这句话属实说得分量过重,乃至于到徐无慕不敢应答承下的地步,他摇了摇头,却又笑了一下,道:“陆小侯爷,你想得到的,到底是什么?”

      “我?我什么都……”这句话脱口而出,却又戛然而止。陆守安抬起手掌捂着悸然的心口,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句谎言,也说不出来。

      什么都不想得到?此刻尚是白日,朗朗乾坤之下,日月不敢为此言作证。

      陆守安闭上眼,再缓慢睁开,手指攥紧衣料,继续道:“我什么都……不会抢。”
      只有你给我,才是我的。

      茶香四溢,冲淡了室内浓重的丹药味儿。徐无慕久久地看着他,那双墨眸里看不清是什么情绪,也望不见底。他缓慢倾身靠近,以一种容许对方及时避开的态度在靠近,近到鼻尖相对时,几乎能听到陆守安胸膛里那颗不争气的一片真心的跳动声。

      徐无慕微微侧头,薄唇触上对方的下唇。那张血迹初干的破损唇瓣贴上来时,陆守安迟钝地好似整个人都呆住了。他慢半拍地回应,极度小心地回吻过去,将那双伤痕未愈的柔软双唇舔舐过一遍。

      这个吻很短暂,短暂地恍若梦境。徐无慕坐回原处,低首舀茶入碗。青底金纹的小巧茶碗列在食案上,茶水晃动地倒入碗中,有几滴不稳地溅到周边。

      “你想要的……”徐无慕专注地倒茶,仿佛只是随口一问,语气低微而平和。“是这个吗?”

      久栖在烟花巷的病鹤,只有一截硬朗难折的骨头还可见人。这一问,让陆守安根本无法回答。

      “我。”他顿了顿,而后又续道:“我想要,徐无慕的心。你肯给吗?”

      水声渐止。对面之人抬起头,用茶水润了润唇。唇瓣下微微撕裂开的伤口被水泽晕开,血色稍淡。

      “陆小侯爷,我的真心实意,在这个地方,”他指了指楼下。楼下便是莺歌燕舞的风月场,“是脏透了的,没有人会想要,你不怕伤到自己吗?”

      “连见都没有见过,就被这种话打退,我才会伤到自己。”

      陆守安握紧他的手,目光灼灼。“周家覆灭之日,我同你去见云霓天的楼主,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力带你离开。”

      徐无慕怔然片刻,忽然抽回双手,转而将茶推给他,语气似乎是轻松了一些。
      “好啊,我等着那一天。”

      同日,周府。

      周大公子贪恋美色,沉迷酒池肉林之事,满京华皆知。但初入周冼府中之人,仍常常会为此中景象惊诧。

      侍女薄衫轻纱,跪侍两旁。来往皆无论男女,皆美貌非常,各有特点。而他府中最大的一处池水,常被脂粉渲染成粉霞之色,散发出不知何种香料带出的奇香,初入此中,会觉得这里比云霓天更像风月之所。

      周冼把一名白衣男子抱在膝上,案下有两个清丽少女举盘跪侍,盘中并不是什么瓜果,而是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他怀中男子与徐无慕有五分相像,只是眉峰稍利,眼角也略微宽阔一些。光看面相尚可,只是结合气质与仪态,便远远不如了。何况徐无慕缠绵久病,托病症的缘故,即便是眉目极疏冷时都带着些许哀思之感,而此人故作哀愁时,都显得生硬粗糙。

      不过,这仅是周冼心中所想而已。在外人眼中,这个男宠已是花容月貌,说是我见犹怜也不为过。

      从去拂柳街的路上回来时,周大公子的心情便异常暴躁,一回来便叫来人抱到怀中,他的目光在怀中男子身上巡游片刻,不知又犯了哪根神经,握着对方后颈的手逐渐收紧,神色愈发不对劲。四周侍候的奴仆下人半句也不敢多言,皆退避三尺。

      “……君珍哥哥……疼。”

      白衣男子声音发抖,细若蚊呐。但仅是这一句往日强迫他叫的称呼,便点了周冼的火药桶。他的手猛然扣住对方的咽喉,手劲重得毫不留力,却在见到男子那双肖似徐无慕的眼眸蓄满泪光时猛然撤手,将他摔在了地上。

      “你算什么东西,这也是你叫的?!滚下去!”周冼抬手指了指跪侍案下的两个少女,“你俩也滚出去。”

      室内仅剩他一人,没有了嘈杂交错的呼吸时,显得骤然安静了许多。

      周冼立在案前,掌心按着厚实桌案,手背上青筋暴起,宛如潜龙。他握紧拳头,整个人忽然失了气力,猛然坐到椅上,连发怒的情绪都一并消失了。

      他抬手支着额头,闭上双眼。脑中想起那一日云霓天带回薛青玉时,徐无慕拉着薛青玉上马车,身上穿着黑底鹤纹的长袍,内里是淡青色的衣衫。他从远处望见时,看他挺拔的脊背与线条柔和的下颔线,以及匆匆地一个侧脸,一个剪影般的身形。

      ……还想起什么呢,还有什么呢。

      还有他儿时丧母。正值非常时机,老畜生用他母亲的尸体和他的命作为诱饵,引政敌上钩后一举扳倒了当时朝中最大的敌人。

      那时天降暴雨,杀伐过几番,血液染红青石地面。寂静地街道中,装尸首的棺材已然碎裂,而老畜生派的人还没有到。周围都是战死的人,或是周家的人、或是敌人。他从地上爬起来,一步步爬到未寒的尸骨边。

      一把青伞遮住了天上的雨。

      举伞之人有一双修长瘦削的手,身上带着一股的奇特药香,说话的声音淡而温柔。

      他说:“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既然活着,就好好地活下去。”

      彼时他六岁,徐无慕十四。他听到这句话时,只来得及看他一眼,随后,徐无慕便将青伞放到他身边,低声自语道:“你这种情形,我真是太冲动了。”他笑了笑,又说:“可我也是一个自身难保的人,又在同情什么呢?”

      活下去?
      周冼勾了勾唇,手指陷入发丝间,嗓音里极力地压抑着什么。

      “徐无慕。我可一点儿,都不想好好地活下去……”

      室内灯火晃动,幽幽地映上窗纱。久未有人长卧的睡榻上,一枕清霜,冷如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七章: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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