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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二个病人(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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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颂感觉到自己被天乐揉进怀里,天乐的手抵住了自己的背,封住了出口。
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眼泪像要把这么多年该流的,却最终忍住了的情债一次诉清,很快弄湿了天乐的白大褂。天乐看他不反抗,于是抬手一遍一遍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一遍一遍抚慰他的心灵。
林颂习惯性地看往旁边。
病房门上有窗,西草还在身旁,这些他介意了十几年的东西,天乐在这一刻都没有介意。
他大概明白了这一个拥抱的重量。
“看来你真的都知道了……”
天乐抚慰的手一顿,林颂以为他要放开自己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让他突然反抱住他,狠狠地贪婪这一刻。
西草好像继续贴照片去了,没有在意太多。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林颂轻声说,他感觉到自己怀里的人轻轻地答应着他,但他没有停下来,即使哽咽,即使他说不清楚,“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从很久很久之前,就喜欢你。”
“嗯,我知道。”天乐一遍一遍都答应着。
执念大概就是这样的,强烈的欲望,越来越暗的目的,但是若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至少拥有过一次,留下回忆,是我能给予你的,最最温柔。
“能被你喜欢,”他终是把他慢慢扯开,“是我的最最荣幸。”
十几年光阴一瞬而过,那些躲藏的,那些害怕的,更多的自卑,有时候还会嫌弃自己恶心,等等等等,就像一把盐一样,突然被灌入大量清水,渐渐溶解。
他脸上的泪还没有干,但是他笑了,这句话一般都应该是对方说的,但是现在好像轮到自己了,“谢谢你。”
病房外又病人走过,有护士走过,天乐毫不顾忌地用指腹擦去他脸上的泪水,“我才是。”
两个人对视了很久很久,两种不舍都在罗张,最后还是相视一笑,各拿起自己手上的照片,继续贴起来,“他最早也得十点才回得来,不过我们的时间也不是很多了哦。”
“嗯。”
整个病房,又恢复了平静。
Frank拿着检查报告回来,正好看见天乐正往护士站走,刚想叫住他,却看到林颂走在他身旁,稍微一顿,没再说话,手放在病房门上,推开它。
“啪。”检查报告在他抬眼的一刻被散落在地上,他撑住床头柜,仔仔细细地看这整个房间。
所有的墙壁上,都是照片,都是他最爱的照片,几张讲述西藏故事的图片,被人放大,安安静静地贴在上面。
头顶最最感人,是让他成名的,他早期最受欢迎的一张照片,叫做《朗稀》——月朗星稀。这张照片被人放大,贴上去甚至都快沾满整个天花板。
这便是他所说的——自欺欺人?果然温暖。
突然发现,床上有一块凸起,这身形一看便知是谁。Frank红了的眼眶再也克制不住,一滴眼泪就这样无声地滑落,滴到白色的被子上。
赶紧轻轻抽起一张纸巾擦掉,整理好自己,然后一把把被子掀起来,“找到你啦!”
用的是汉语。
“啊!哈哈哈哈哈哈。”被子下的西草,开开心心地笑起来,双手高高地抬着,像以前一样,温暖的要抱抱。
Frank把他抱起来,“西草啊,西草。”
“嘿嘿嘿,爸爸!”西草看到爸爸真的和天乐哥哥说的一样,不再生自己的气了,放下心来撒娇。
“天乐哥哥说,今天、我组在这里、睡觉。”西草两只手合在一起放在脸旁,然后又拉了拉被子。
Frank淡淡地笑,“西草,是‘住在这里’哦。”
“住在这里!”
“对。”
他也坐进病床里,把他许久未见的孩子抱进怀里,拉上窗帘。“这是天乐哥哥、吗?”
西草明白什么意思了,他做了个贴照片的动作,“我、天乐哥哥、林颂哥哥。”
Frank倒是没有想到林颂也会参与,“真的?”
“嗯嗯。”
说来,倒是欠了他一句道歉还没有还呢。
这一整天,Frank的病房都没有人来过,大概是天乐嘱咐的。
于是他就和西草坐在床上,讲述他墙上,一张又一张的照片,有时候一张照片可以讲一个多小时,西草从头到尾都没有闹,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听爸爸讲故事,有时候听不懂了,爸爸就教他什么意思,怎么念,还会教怎么写,西草学到了很多。
同时也温暖了好多,果然爸爸的温暖,是没有人可以给予的,是独一无二的,哥哥姐姐都没有相同的温暖。
Frank也是一样,他得到了那么那么多人的关怀,但是真正能给自己最后决断的勇气的,只有西草的关怀才能给予。
他这一生,坎坎坷坷,从深海一般令人窒息的不夜高城,到了天堂一般的自由西藏,可惜他的最最幸福没有延续太久,很快,自己深海里用来释怀而犯下的一杯一杯、一瓶一瓶的罪恶回来给予代价,用病痛把自己带进绝望的四方病房里。
但是这社会还是给了自己一颗枣子吃,天乐、林颂、怀里的西草,还有这一室的“自由”。
他很感谢,最后这一瞬间,他至少得感谢。
到晚上了,“我们睡吧。”
西草点头,“嗯,”随即疑惑地看他,“爸爸,你在吃什么?”
“吃糖。”
“要吃这么多吗?”
“嗯。”
“那西草也要吃。”
“不,这糖苦,而且爸爸贪,爸爸都要吃完。”
“就一颗嘛,一颗也不行吗?”
“好吧……就一颗。”
“啊,好苦。”
“哈哈,睡吧。”
太阳东升西落,有东升的那一瞬间,就会有相照应的西落,同时有了西落的这一瞬间,就一定会有东升的时刻。
西草还在懵懵懂懂中,就被羽翩姐姐提起来,还没看爸爸一眼呢,羽翩姐姐就抱着自己走出了医院,一路无言。
林颂跪下,天乐颤抖地撑着病床,把被子掀开。
“我来处理。”带天乐的医生不再说什么,自己担上天乐担不起的,默默出了病房门。
留给林颂和天乐两个人来做最后的再见。
“怎么可能!”天乐仰头,嗓子里在说话时突然有一种刺痛,像是一把剑,刺中自己的脖子,然后从脖子往下狠命一刺,整个人都被分成了两半。
他站不稳,碰到了他的床头柜。
那上面,赫然留着一张白纸。
天乐颤抖地拿起它,缓缓打开——是写给他的。
上面没多少字,天乐一眼就已看完,在看完的一瞬间,天乐仿佛又被那把剑穿了心。
他是有多愚蠢!他是有多么自以为是!
他固执,他不听劝,活在自己的想法中,但谁又不是呢?
Frank早已决定了离开,最后这一室温柔,他感谢,但这救不了他。
他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他想给他一点希望,但其实原原本本就是一点希望都没有的,他以为、都是他以为!
他以为,“自由的西藏”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难以放下的执念,难过的坎,却不知道,有时候,对于一位性苦之人来说,活着的意义,就是他的一个执念。
自由,对天乐来说,可以因为幸福的自欺欺人而深埋在心,也许一生不拿出来都可以。
但对于Frank来说,自由,是他的生命,是他的全部!
“可恶。”天乐揉烂了这张纸,缓缓的,几滴血从他的手心里滴出。Frank的微博,他的签名,他的好多好多关于“自由即生命”的语言突然涌来,“我早应该知道的,我早就应该知道的。”
Frank的执念,他的志向,他不卑不亢地用自己告诉现实,自由这一不现实的概念,他做到了。
那一个下午,林颂跟着Frank的尸体,走去了很多地方,见到了子七,见到了羽翩,但仿佛不认识他们一样。
那一个下午,天乐把所有需要处理的事情,颤抖着双手,平稳地处理好,和老师请了假,回了家里。
*
舅舅有好多好多的酒,被羽翩藏起来了,不过天乐现下又找到了。
西草不见了,都没有回来过,估计是被林颂接走了吧。
羽翩倒是回来过,好像还和自己大吵了一架,但羽翩好像没有说什么,只是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生狠的痛苦。后来的渐渐都没印象,但是有几个晚上,她好像又抱住了喝醉了的自己,她的脸上全是大量的慌张和卑微,看上去都不太像她,于是这几幕,倒是记得清楚。
“你是个好医生!你是个好医生!”他记得她还一直重复这句话给自己听。
“呵。”他冷笑着喂了自己一口酒,何必这样骗自己。
他不记得自己喝醉酒之后说了什么,但他可以想到——他不是个好医生。这是个事实,而这个事实,无论喝醉与否,他都清醒地明白。
呵呵,怎么会不明白,这根本不需要质疑。
已经两次了,两次了。
上一次也是这样,无能为力,什么“总是去安慰”,他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他其实根本没有真正地救过谁的性命。
想着这样做也许是对的,也许可以拯救他,于是就做了。其实根本没有用,其实根本不是在安慰他们,是在安慰自己,一忙未帮,一事无成,一命未救。
舅舅,他到底想要什么,心里最深处到底是什么,到最后他都没有明白,他甚至没有好好找过。
现在Frank的内心深处,他知道,也太迟了。
他苦笑一声,又灌了自己一口酒,他知道一位医生,是不能因为一位病人带来的伤痛,而忽略其他更多的病人,任性地说请假就请假。
但自己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医生,就这样吧。
“啪!”玻璃碎裂的声音传来,天乐扔掉那杯酒,瘫倒在沙发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钥匙转动门的声音。
羽翩回来了?
“满汉全席,”他醉着酒要爬起来,“给我老婆做满汉全席……哈哈哈哈哈有病!”
随即又要倒下,却听见一个不一样的声音:“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