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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寄观云 ...

  •   皇宫之中,百年如同一日。过得数日,姜信屏业已不知时日,亦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无非是无数宫室中一所称不上名字的宫殿罢了。此时他手执竹箫吹奏,手指仍不甚灵活,气息亦不流畅,然而持续不断地练下去,也气力见长。他专意按箫,细细聆听那鸣声,对四下动静全不在意,连听到脚步声近也无动于衷。
      这日柳媚花好,日光烘得人骨头酥痒,他便立在庭中一株缘瓣杜英下,枝条若有似无地柔柔垂拂肩头。煦风抚过,羽扇似的洁白小花便落了满襟。
      杨谌决听出这曲调,恍惚一怔,遥遥站定了,只觉眼前景致美不胜收得令人不忍搅扰,只小心翼翼屏住呼吸,一瞬不瞬地观赏。
      树下之人即使苒弱得经不起摇撼,依旧如玉树相倚,身形秀拔,纨衣如雪,有如轻纱雾縠一般飘渺得不真切。其人鬓如春风裁,眉若墨漆刷,长发并未冠起,只以素练松松半绾了,垂落如流水。
      杨谌决在心底暗暗念了两回“敏词”。他向来并不称他的字,然而此时读罢都觉口有余香,真是字字珠玑,衬极了其人――使春风信有情,都不忍妒他,因他正是东君留下最绮丽的词笔。凤采鸾章,云霞隽蔚,令世上其余一切篇章俱黯然失色、自惭形秽,令人错不开目地细细赏阅。
      一曲终了,杨谌决举步近前,伸出一支团扇接住了几簇落下的杜英花,吟道:“霜浓雪暗知何在,道契时来忽自扬。”他把了臂免其行礼,笑道:“可多么巧,我方才画好了这扇面,便听你奏这曲《长河》。”
      牙柄绢扇的瓷青湖面以淡彩绘水天一色、江上青峰,题字是一首词,“兰烬乍落更漏疏,火鹤咽余舞,桃叶临渡巴陵途,抚弦误,难回顾。金乌何逐,但迫顾菟,琼魄不复。江吟却罢艨艟赋,春水生,旧意溯。”
      姜信屏心中默念一遍,既觉熟悉又觉陌生,眸光自下垂的浓密睫毛中透出,以示询问。
      杨谌决笑道:“不记得了?在徐州刺史府宴上填词奏曲,你作《长河》,念了一半便醉倒了,这后半阙还是我续上的。”
      姜信屏也忆起前事,淡淡道:“久经时日,陛下仍记得。”少年时信笔而赋,时过经年,他才真真切切知道什么叫金乌逐顾菟,什么叫/春水方生,琼魄不复。
      杨谌决沉默片晌,故作轻松地一笑,“你的事我什么不记得?哪一样不是念念不忘。”
      姜信屏顿了一顿,放下手中洞箫,正瞥见紫竹管上铭刻的《释疾文》,没来由便想到司鸢那日所说种种,登时心中诸般念头纷乱不堪,藤蔓般胡乱缠绕。一时觉得多年贴身所用这管箫也成了烫手烙铁,一笔一划都如丛生杂草戳刺心头,无处安放。
      杨谌决见他默然,便又打趣道:“宜宁说你这处太也静了。怎么,今日不张网捕雀儿了?”
      姜信屏骤然听他提到宜宁,心中屈辱烦懑更甚,脱口便不冷不热道,“天子亲临,自然不致门可罗雀。”
      杨谌决给这句话说得一噎,也不反驳,心里却道:我是日日都来的,只是过门而不敢入。想了一想,他终是苦笑着摇摇头。这话便说了,他又如何肯信――他待他的用心,他向来便是视若无睹,不肯置信。
      他抬眼深深望向姜信屏,只觉他举止形貌分明与从前一般,说不出变了甚么。可那眸中已然没了光彩,昏暗苍凉,仿佛是心灰意冷。
      二人一时相对无言。
      姜信屏见杨谌决今日着的是一袭曙色常服便袍,便知他闲来无事,必是要久久逗留了。待得他推托取书,进了阁中,杨谌决却也寻由头随了进来,更是心道“来者不善”,回首淡然道:“陛下知臣体病抱恙,不便侍候陛下,还请恕罪。”料来他必定意兴阑珊,不快离去。
      不意杨谌决皱眉道:“你莫想左了,我岂是这个心思?你看你的,我在旁也不妨甚么。”说罢径自提衣坐下。
      一向如此,每每他铁了心要纠缠黏人,姜信屏总是无奈何,只得跽坐案前,压着性子翻开了书页,权作身旁无人。杨谌决这厢则是颇为得意――在姜信屏这处,冷遇吃了不知凡几,哪一次自己不是愈挫愈勇,迎难而上。于是此时兴致颇佳地向旁挪动,靠紧了他同看那页上字句。
      姜信屏瞥眼见他装模作样地读书,双眸神采一瞬不瞬地盯着书页,堪称聚精会神,津津有味,身子却是微不可察地越贴越近,遂淡淡出声道,“陛下挡着光了。”
      杨谌决权作不知,顾左右而言他,捉住他的双手皱眉道:“这都入伏了,大暑天的,你这手怎么还冰块似的。”说着将冰冷的手揣入袖中,打趣笑道,“倒是凉快,可堪出入君怀袖。”
      姜信屏骤然被他攥紧了手,惊悸之下打了个寒噤,偏偏如今气力悬殊,挣动不得无法抽出,气结道:“我冷我的,干卿底事。”想起他那不伦不类的打比,又冷然补充:“要作团扇,须得战战兢兢恐秋节至,臣担不起。”(1)
      杨谌决暗自懊恼又不留神说错了话,赔笑道,“怎不干我事,来,按跷,我侍候你。”说着翻过他一只手臂找寻穴位,见他一径地躲避不肯配合,不禁抱怨:“从前不都是这样,现下又来做作。”
      姜信屏沉声道:“现下懂事了,自不敢劳动陛下。”
      杨谌决心下微寒――他轻轻巧巧一句话,仿佛是将往日桩桩件件的温存情意全都归作年少不更事。他忍着心间酸痛,终只笑道,“那些繁文缛节岂是为你所设。”
      案上零散堆着几张十色笺,杏红、明黄、铜绿、浅云、深浅青绿诸般色泽甚是绮丽。杨谌决一壁细细按着穴位,一壁投去目光,只见其上空空如也,只沾了一滴干涸的凝墨,遂道:“这蜀川贡的十色笺,样貌虽新奇好看,倒不甚衬你,还是着人送些六合笺来。”
      他想了一想,又笑道:“近来可有作诗?你去年录给我那几首,放在樊南集里,真乃不辨真伪。”
      姜信屏不曾想他倒真懂,不由看他一眼。杨谌决却道:“我最爱那首《寄观云》,‘寒角锁重峰,罗衣心字笼。客梦且住佳,霜天留醉蛩。’我反复看了不知多少回,本拟回一首咏雪的,都想好了起句是‘暮窗含级雪’,谁知一忙便忘了,耽搁了几日,已是早春,只好换了咏丁香,便是‘丁香空结零陵水’那首。”
      说罢,一双猫儿眼露出狡黠笑意,“真该着人刊一本《惟砚斋集》来,方知姜敏词之才当世无人能及。”
      惟砚斋即是广陵姜府的书斋。杨谌决信口吟的这两首,便是去岁分隔两地之时二人往来的书信,此时拿这情信出来打趣,简直是存意臊他。
      姜信屏禁不住面上发烫,心中不怿,反唇相讥道:“陛下不若先着人刊一部《集芸集》,想必更得传颂。”
      杨谌决见他面现愠色,才忙补救道:“真的,我没胡白――谁不知敏词诗文情致深蕴,古体秾丽似齐梁,沉郁似徐庾,奇隽似长吉,长短句更是不逊温韦。”
      他破天荒与自己谈诗论词,姜信屏也只好面沉如水地谦道:“鄙文浮于雕彩巧丽,失其精深微妙,不及玉溪万一。”
      “东风入律,笔底春风,其文其乐,正如其人。”杨谌决深深凝望向他,而那垂着的眸、浓长的睫下藏着什么情绪,不得而知。
      “小时候我们就像现下这般,总在廊下并肩读书,我安分不下来,看到有鸟雀儿、蝴蝶飞过就要去捉,还不留神就被先生逮到,真觉烦闷死了。现下想起来,却觉得真好,真希望一觉醒来仍是五六岁,每日只是发愁课业。”他感慨罢,转而低声软语道,“你好好的宽心养病,甚么都不必想……待你好起来,仍到翰林去,作皇子的开蒙讲官,让策儿奉着束脩正式行拜师礼。韵郎在府中也好得很,不久也该办满月宴,再过得几年便可入崇英馆一同读书了――就像我们小时候一般。”
      杨谌决絮絮说了偌多一番,语声中满是期许。而姜信屏只应了一句,“陛下想差了,西京并无崇英馆。”
      杨谌决沉默一晌,“你不喜这里?金陵是龙兴之地,你不是一直想看太初宫么……若真不愿留此,待东京修缮毕,便尽快迁回。到时仍可去崇英馆、华沧阁、灵犀阁、集芸阁……也可重游观音山温泉宫。”
      他握在姜信屏臂上的手渐渐停了动作,痴痴忆起从前那些好时光,恍如不知那天地早已不是从前的天地。
      皇子讲官、韵郎……这些词眼无一不提醒着司鸢的哭泣哀求,他将这些当作要挟的筹码,令他觉得刺耳难忍,冲口便道:“陛下要折辱臣到何时?”
      杨谌决面上闪过一丝怒气――人人求之不得的荣宠眷顾,他只作折辱!他竭力平息了心绪,柔缓着声气道:“我岂有折辱之意――你怨我不来看你,可我是怕你生我的气,见了我又要气坏自己。”他涩然一笑,“再经受不起闪失了……再来一回,我真要吓坏。”
      姜信屏偏去了头,一言不发,双唇抿作执拗倔强的弧深。杨谌决想起幼时他因哑症而被嘲笑,心里分明难过极了,却是强忍着落泪,一句不肯辩,那时候他就知道他有多倔。
      “罢了,我们不争这个。”他摆摆手,复又将那绢扇递到他面前,笑道,“这几日暑热,既然恁般巧,你便持去携在身上用罢,也当留个记认。”
      “记认?留个记认。”姜信屏接过扇柄把玩,重复几遍,径自笑了出声――他是真觉得可笑,他留给他的记认还嫌不够多么?便是现下蹀躞上叮叮当当所挂便大多是种种表情信物。
      裸裎的一截手臂翻转过来,即能清晰地看到那“噬臂之盟”所留浅浅的齿痕。因为太也明显是人的齿印,有时被人问起,他连佯作是家中猫儿所伤都无法,只得推脱是幼时同兄弟打架落下的――好在判之并不知晓。后来每每情浓之时,杨谌决也总喜欢在他身上留些痕印幌子,有时遮蔽不住,教同僚瞧见了,难免感慨一句何处恼佳人。他好不尴尬,只一笑揭过。姜信屏一向信奉立身处世,无愧无怍,自觉事无不可对人言,亦无可指摘。然而自从缠上他,陷入这泥沼似的糊涂情账,每每回味,只觉一生的谎都为这一个人说尽了。最最无可宽宥,则是那一回令他终生痛悔的弥天大谎!
      思及至此,他遍体生寒。
      杨谌决见他举止奇异,神色也是瞬息万变,一时笑一时愠,倒似多了几分生气,可到了最后全化为乌有,空茫茫的双目只余一片绝望而悲怆。
      杨谌决看得有些骇然,笑问道:“想甚么呢?快收了罢,它就这么惹人厌?”
      “我想什么,陛下会不知?”姜信屏倏然转头直视向他,“我日日夜夜都在想,想我为何苟活于世,不以死为父谢罪!”
      杨谌决强笑道:“你可别是气极了编来骗我……”
      姜信屏截口道:“陛下之言,真真假假,我分不清。我却是不爱顽笑戏言的。”那乌黑的眼珠冷得像黑琉璃,看不出情绪。
      杨谌决对上那眼眸,但觉通体冰寒,是前所未有的无力――自己放下面子,佯作无事一般地求和,而他却是若般铁石心肠,无论如何不肯委曲揭过了!
      “好,好!”他骇笑两声,霍然起身重重跪倒在地面上,面北而立,厉声道,“你不痛快,恨定了我,恨不得我以死偿罪。那便让我死,我去谢罪!你后悔了,现在亦不晚,我给姨父下跪!”
      这声音裂帛一般清厉,外间守卫皆惕然贴近门窗,凝神听着里面动静。姜信屏只觉撕裂心肺也莫过于此,骇然之下疾站起身,长袖翻了案上银狮香炉,滚落铺洒满地未尽的香灰。他吸了一口气,哑着嗓子道:“家尊生受不起!陛下莫要如此。”
      那一双明如金石熠熠的眸中漾着波光,几乎是哀凄了,“你骂我处心积虑,你可知我处心积虑、费尽心机,为的什么!”他深吸一口气,胸中酸痛来回冲撞,几乎撞破了腔子,“那日在米宅灵堂,阿祎对米师父哭道‘阿耶,你起来骂我一句。’……两厢比拟,我待姨父姨母之心又何尝不若此。我若料到如此,便是客死异乡也断然不争这位子!如今再想向先生讨一句骂,也是不成的了……”
      此言掷地有声地字字句句砸在心头,好似万千尖针攒刺。姜信屏只觉咬破了苦胆一般,涩然难言的痛意之中,分明听到了心曲颤音。手足四肢亦是发抖得厉害,气力快要被抽空,嘴唇颤动半晌,只发出一声:“你快起来。”便转身至窗前,一手扶上窗框。
      杨谌决随去他身后,阒然无言而立,良久,他轻声笑道,“我时常想我们二人……一落地便识得你,可多么好。”
      姜信屏忍不住纠正:“是满月才见。”
      “是,自满月便识得你,一日都不曾分离。一眼便莫逆于心,彻夜谈兵论书,可多么好。谁能似你这般占了我半生的光阴?”他喃喃低语道,“记得在徐州时日子有多难过,除夕夜我烧得厉害,连一个大夫都没有。我那时怕得要命,以为便就此无人问津地死在囚牢了。后来昏昏沉沉地感到你抱着我,给我取暖,我便安心极了,甚么都不怕了……那一刻我便立了誓,定要将你平安带回家,不再教你捱半分苦。”
      杨谌决叙说至此,心内激荡,已是眼眶泛红,微微哽咽,“谁知后来蹉跎了那样久,才终于心意相通……你可知上月我接到战报,命都去了半条。鸾奴,你我是枪林箭雨里一起走过来的,已经蹉跎了那样多好时光……我们不再吵闹了,好不好?”
      他将一只手攀上他的手背,一同绘着那镂花窗格的细棱、淡色窗纸的乱纹。窗子框的是茂繁叶枝的郁郁绿意,可被那薄薄的雪色纸遮了,也似停云敛雾一般。他忆起无数次倚白窗展信,望着宫闱级雪,遥思边关重峰,那是窗含千秋雪、暮鸦昏眠枝的等待,亘古无变,纵使世事变迁亦无可撼动。他轻轻收紧了手指――每当他决意做一件事,没什么能够改变。
      白窗发丝一般细密的乱纹便好似情网,将其间苦苦挣扎之人牢牢网住,纠缠无已,至死方休。
      姜信屏听着他兀自哓哓不止,直想教他住口,终是待他说罢方淡淡开口,“这些话你没说累,我都听厌了。”
      可是有一句也是他的所想。
      谁能像他这般占据他半生光阴。
      “我发誓再也不教你难过,决不辜负你。”杨谌决一手抚上他的面庞,拇指在鬓丝处摩挲,在他耳畔呢喃道,“姨父姨母不在了,往后我来照顾你,乖囝,我照顾你一生一世。照顾得不好,罚我不得……”
      姜信屏轻轻转过了脸望着窗外。杨谌决知道他不爱听,遂止了口,只紧紧盯着他的唇,心跳近乎鼓噪,竟觉从无一刻似这般焦虑不安。仿佛在那薄薄两片唇间等着的,是生死判词。
      姜信屏心内一片茫茫无望――他是料定了自己会原宥他,便似从前无数次,他料定他会帮他、料定他拿得定他。
      他脑中是乱麻般的糊涂,然而还能如何,他早已不是不明白审时度势的懵懂少年,更从来不能任性妄为、恃宠而骄。他知道杨谌决所言并非虚假,可那当中究竟几分是真几分假,他无从判定。
      他阖上双目,也能觉出那急切目光的凝注,终是疲惫不堪地启唇问道,“为什么?”
      杨谌决只觉周身壅塞的热血好像突然逆流汇聚至心口,缓缓展颜而笑。他也想问为什么,可哪有什么为什么,世上的情,大都是悦之无因罢了。
      他顺势搂了他的腰,轻轻吻上眉心,细细吻过冰凉的眼皮,吻去眼角一点湿意。那眸子弯作黝黑的月牙,眼底是几欲溺毙一切事物的浓稠温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寄观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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