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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霜花腴 ...

  •   这一座宫室倒是一应俱全,书房内笔墨纸砚皆是上好的摆设,庭中还设有一处射圃。姜信屏养病之余,仍是与平常一般消磨时日,摆弄弓弦、书画乐艺,倒并不觉无趣。
      其时他正在院中张弓试箭,远远地听闻一声通报。话音未落,便见一贵主携着婢女款款走来,身着广袖荷叶襦衣、垂地霓裳月色裙,绢带束得腰纤胸丰,愈显身段玲珑有致、袅袅婷婷,稍一动作便有香气扑鼻而来。她梳的是垂鬟分髾髻,仍作未出阁女儿的打扮,连纨扇都不曾拿,便这般双眸带笑地望过来。
      姜信屏错开目光,放下长弓见礼道:“殿下胜常。”
      “将军胜常。”宜宁四下打量一番,兀的一笑:“咦?你怎么和娘娘一样住在宫里?这样好,往后可常来寻你。”
      姜信屏不明就里,淡声道:“长公主若有吩咐,着下人前来知会一声便是,何劳鸾驾亲临。若令陛下知臣斗胆交游公主,免不得降罪。”
      “皇兄亲准了我来的――我听说了将军的病情,正该多逗一逗你说话呢。来日少不得多闲走动了。”宜宁莞尔一笑,提裾坐于胡床之上,八破长裙裙幅片片散落及地,如含苞半放的望春玉兰一般,光华似流水泄地,一双绣鞋搁在足踏之上,从中露出弯弯的鞋翘。她托腮觑着他,“何况此事还真是非得我亲自前来不可呢。”
      姜信屏既是对她存了敬而远之的心思,并不搭话,只状似恭谨地立在一侧。他原本行止端正,从不到处乱瞟,此时目光愈发躲避得远,更好似视若无睹一般。
      宜宁却毫不在乎他的冷淡,巧笑嫣然:“我向皇兄讨了赏赐,将军猜猜是甚么?”
      姜信屏微微蹙起眉头,“微臣愚钝。”
      宜宁抚掌而笑:“向将军学一个月箭术!太妃娘娘言道,将军本就是策儿的师父,如今姑姑随着一道拜师,也不妨甚么。”
      姜信屏讶异之下转目向她,宜宁偏着头思索道:“只是我不敢称师,仍叫你将军罢……对了,我听着太妃她们私下都唤你作‘鸾奴’,可是将军的乳名?”
      她“咯咯”笑了起来,耳垂上的瑟瑟石坠子随之活泼地摇来晃去,簌簌作响。一双狭长妩媚的凤眼眼角上挑,额上那道月牙形的疤痕以花钿和碎发细致地遮掩了,面庞妆饰精心得毫无瑕疵。
      姜信屏垂首答道:“公主可称臣的字‘敏词’。”
      宜宁示意婢女奉弓上来,姜信屏看去,那玉靶宝弓,比之小儿习射所用尚大不得几分,那弓弦也甚难割伤肌肤,想来是闺阁玩物。他原知她并非认真讨教,只大概教授些贵族小姐装潢门面的招式便可,遂由她戴上一只鎏金银花扳指,见她兴致冲冲地取箭瞄准靶子,只略扫了一眼那持弓勾弦的姿势便心中了然,开口道:“扣弦乃射术最为基柱之要,公主宜先熟练扣弦,循序渐进,旁的不妨先缓。”说着抬臂替她调整姿势。
      宜宁微微退步,侧眸看去,只见他虽是虚弱得随时便要倒下,身形依旧挺拔如箭矢,毫无松懈倾侧,双臂举起的姿势更仿佛将自己环在怀中一般。然而这令人心神荡漾的环绕也只是一触即离,他旋即立到一侧观她控弦。
      宜宁按捺了心神,笑吟吟道:“我要学那一招。”却是自顾自拾起两枚箭矢,四指夹着搭上弓弦,拇指扳指的凹槽勾起弓弦,挽作满月。姜信屏心下一凛,只觉疾风携着凛冽煞气掠过,一支箭矢堪堪擦着鬓角射出,转目看去,另一支则失了准头,歪歪斜斜地落入草丛。
      姜信屏面色微变――连枝香,她要学的是连枝香,射杀她母舅、胞兄的狠厉招式?她并非真心习射,却是意在挑衅、出于仇恨?
      宜宁笑意不减直视着他,然而一向的娇憨神色不复,取而代之的是针锋相对的锐利,穿透了一双明眸。半晌,她若无其事地收起弓弦:“这便作难了?那么将军应承我的那一个许诺,不知可还作数?”
      姜信屏压下胸中翻涌的思绪,答道:“自然作数。不知公主有何心愿?”
      宜宁笑道:“我要将军做我驸马,将军可愿?”
      姜信屏惊诧之下竟有啼笑皆非之感,摇首道:“公主莫要拿臣取乐,臣早有家室。”
      “那又如何?皇兄定会赏赐我。”宜宁神情之间倨傲闪现,昂然道,“将军博闻强识,岂不知前有太平公主故事?”
      姜信屏面色变了几变――太平公主继夫武攸暨本有妻室,乃是武后杀其发妻才令尚主。她怎敢自比太平公主?
      他终是没有发作,沉声道:“结发之妻白首不离,况臣微贱鲁钝,实不敢侍奉公主。”
      宜宁面上笑意凝滞,渐渐变作酸怅神情,“将军不该这样严辞峻拒……你可知我何时便欢喜了你?我自小便听过姜家‘哑郎君’的种种传言,兆兴六年的杏苑宴,是我第一回看清你的模样。宫中都私下说笑,道诸进士中探花郎最为年少俊美,人品相貌、家世才学,无一不相配最为尊贵的宜宁公主。我那时受了打趣,面上很羞恼,心里其实也暗暗觉得你是多么配我。可没过多久,你离开京城,入唐为质。我日日等着盼着,可没等到你回来,我又随四哥逃往鄂州……你我白白错过了这样久。”
      她追忆那年春风正好,杏花堆雪,初遇心上人的光景,似乎饱含无限柔情。然而说到最后,愈来愈惆怅失落,那语声几乎是哀戚了。
      姜信屏听罢这一番表露心迹的剖白,心中不乏诧异,然而更觉荒谬,冷淡道:“既然错过,即是缘分未到。臣亦深以为憾。”
      宜宁抬目,不能置信般道:“如若无缘,又岂会重逢?那日将军赠我的蔽膝,我至今藏于寑居,日夜相对……将军此时对我说缘分未到?”
      姜信屏怔了一怔,方才省起――她竟是将那一件蔽膝当作了表情信物。他只觉头痛无比:“事急从权,若不慎使公主误会,臣便此致歉,换请谅解。”斟酌片晌,又道,“公主已有百鸟裙,华光无限,夺目照人,要区区一蔽膝料来无用。如觉不妥,不妨归还与臣。”(1)
      “我这厢视若珍宝,若还了将军,你可是要弃若敝履?我可不上你的当。”宜宁盈盈笑道,未待姜信屏反驳,转眸见他腰间蹀躞坠了枚荷包,榴花文鸟红白相间,素光如月,那绣法甚为奇特,细密灵活,好似画笔精细描绘。她拾起荷包凝眉细看,“这是你娘子给你绣的?好生别致。”
      姜信屏漫然点头以应。宜宁暗咬银牙,面上却愈发笑靥如花,将那荷包轻轻一掷,薄嗔道:“等着,我还了你就是!”
      姜信屏与她敷衍了这许久,委实觉得劳心伤神,无话可说。正当此时,侍婢来请姜信屏服药,他暗暗松了口气,见她仍无意告辞,便道:“公主请宽待片刻,不妨在此练习,或移坐厅前。”
      他说罢告退进了内堂,转身却又见宜宁,竟是亦步亦趋地随了来。宜宁笑道:“我来侍奉将军服药。”
      姜信屏当即拒却:“岂敢劳动殿下。”
      “将军不记得自润州回京途中?那时候夙夜都是我侍疾,将军亦称赞我最妥帖呢。”宜宁说罢,强自夺来婢女手捧的药碗,命她退下。
      姜信屏见那婢女唯唯诺诺地忙不迭退去,也无法坚决违拗宜宁,再命其回来,只得作罢。偌大的厅堂一时只余他们二人,宜宁吹温了药汤,捧到他面前的动作甚为靠近。姜信屏如芒在背,已是不自在,只好先自迅速饮下药汤,便待出外。
      宜宁却捧出一只小巧的雕花漆盒,不紧不慢地掀开盒盖,各样酸甜的气味便弥漫开来。她笑问道:“蜜饯海棠,还是酿梅子?”并不待他回答,自顾自拈出一颗,“我知将军爱桂子,便是糖桂花罢。”
      纱帘层层叠叠垂展,画屏错落矗立,将夏日烈烈光线遮蔽得黯淡,药烟袅袅,那雪白的面孔也模糊在了氤氲的白雾中,看不分明。惟有捻着果脯的指尖上蔻丹,以及那精心绘制染作“腥腥晕”的双唇,俱呈现出幽而艳的嫣红来,因为笑得粲然,露出一点鲜红的舌尖。
      姜信屏压着心中不耐,面无神情地接来那粒桂花,含到口中。下一瞬,如兰的吐息喷到他面上,那双朱唇贴上他的唇。而那鲜红小巧的舌尖如同一尾活泼多情的鱼,撬开齿关,辗转游动,追逐引逗着,紧紧吮住了他的舌,四唇之间一时柔腻而缠绵。
      这样大胆妄为的举动是姜信屏所始料未及的,脑中一片空白,大惊失色之下,他用力将面前的人一把推开,不能置信地愠怒而视。
      宜宁蓦然受了力道沉重的这一下,被搡了个趔趄,几近摔落在地,险伶伶地支撑住了,委顿在坐褥上。她也不着恼,缓缓支起身子,单手托腮靠在凭几上,眼神直直地望过来:“你的嘴唇好软。”那微启的丹唇丰盈欲滴,仿佛也沾染了糖渍,她回味般伸出舌尖,轻轻舔舐过一圈,嘴唇上翘:“唔,也甜得紧。”
      姜信屏看了她这又似诱惑又似挑衅的神态动作,只觉吞咽下去的蜜糖化作了鸩酒,一线火热在冰冷的躯体中烧了起来,直催着滚烫血液涌上头脸,连带着面庞也火烧火燎一般。
      而宜宁趁着他怔愣的工夫,欺身拥住了他僵硬的身子。姜信屏愈发心惊,窘怒交加,再不能镇静,喝道:“殿下自重!”
      宜宁见惯了姜信屏泰然自若的模样,从未见过他这般面色泛红、惊慌失措,得意得低声吃吃笑起来,将那欲要推拒自己的手轻轻攥住了:“你若敢对我无礼,我立即便喊人进来。”
      宜宁靠在他的胸口,满意地觉出这身躯一瞬间愈发紧绷,僵着声音冷冷问道:“你究竟想做甚么?”她浑身没有骨头般偎在他怀中,双臂紧紧环在腰间,“舒娘只是想,也报答将军一回。”
      她说这话时微微仰起头,鬓发散乱,朱颜如酡,一对美目频送秋波,妩媚极致,勾魂摄魄。广袖滑落,露出两段玉臂,肌肤似被凝脂香膏堆砌而就的,浓烈的芬芳扑鼻而来。襦裙的鸡心领袒露着大片涂满香粉的腻白肌肤,一双雪乳在薄纱低处若隐若现,白到刺目。
      姜信屏又烦又厌,一眼都不愿再看,侧首而避。然而她浑身上下的芒刺与那浓香一齐包裹着他,无处可逃,几乎窒息。
      宜宁面色微微潮红,倒仿佛是情动的模样,喘促道:“将军不肯娶我,推是有缘无分,舒娘也自认了。可舒娘仰慕将军多年,念兹在兹,惟一人而已。如今只求将军做我夫主一夕而已……将军连一夜都不肯可怜我么?”她低声哀祈着,一只手却悄悄滑至姜信屏的腰侧,灵巧地解开那蹀躞带,轻轻抽开,柔若无骨的手伸了进去,呢喃道,“外面无人,我绝不同陛下多口……”
      “公主将姜某看作何等样人!”姜信屏猛然惊醒,按住她的手,毫不留情地挥开,站起身来。
      宜宁一言不发,仰面凝视着他用巾帕用力擦掉唇上沾染的胭脂,振袖抚衣,又恢复了衣冠齐楚的模样。屋内暧昧气息一扫而空,痕迹都祛除得干干净净。
      她冷诮笑道:“似你这般自命不凡之人,可都惯会口是心非?”终是缓缓地松手,令握着的一截衣裾滑落。
      她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身形如同冷硬尖锐的磐石,推门而出的声音也未曾动摇。眼前的天色一点点暗下来,空余微若柳丝的冷笑。

  • 作者有话要说:  (1)少帝时,南徐一士子,从华山畿往云阳。见客舍有女子年十八/九,悦之无因,遂感心疾。母问其故,具以启母。母为至华山寻访,见女具说闻感之因。脱蔽膝令母密置其席下卧之,当已。少日果差。忽举席见蔽膝而抱持,遂吞食而死。气欲绝,谓母曰:“葬时车载,从华山度。”母从其意。比至女门,牛不肯前,打拍不动。女曰:“且待须臾。”妆点沐浴,既而出。歌曰:“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棺应声开,女透入棺,家人叩打,无如之何,乃合葬,呼曰神女冢。
    ――《古今乐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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