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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隔良缘 ...

  •   欢宴已尽,朝臣各散。杨谌决挥止了传报的黄门,踏进勤政殿,大殿之内仿若无人般寂静无声。姜信屏听到脚步声,恍惚了一刻,方行大礼。杨谌决扶他至案前跽坐,摒退了随侍宫婢,笑道:“何处去了?教章安一顿好找。”
      姜信屏抬眼望去,只见杨谌决身着赤黄袍衫、丝绵半臂,九环带,六合靴,已除了翼善冠,只戴折上巾,俊朗面容上是微醺的模样,颧上至眼眶微微泛着桃花色,更衬得一双眸子悬珠般漆黑明亮。
      甫一相视,他复又垂首下去。往常他最喜看的这一双含情带笑的眼眸,如今多看一眼,都觉得折磨。
      “大节下的,怎么又皱眉?真是年纪不重,心思不轻。”杨谌决笑罢,见他不睬,便伸手握住他的肩,存意凑近了,灼热的吐息喷在耳廓:“这些天一直躲着我,现下可跑不掉了,是时候跟姜郎君清清账了。”
      姜信屏只觉自己身子僵直,声音也是僵硬的:“甚么?”
      他一字一句耳语道:“风流账。”抬手去把玩那垂落的发丝。
      姜信屏偏过头去避开,不发一言,动作甚是疏离冷淡。杨谌决嚷道:“好端端的又不睬我。”他讨个没趣,少不得喝一口闲醋,哼道:“我知道了。今日宴上你当我没见着么,那周楚原同你几时这样亲密?”
      姜信屏听了,好生奇怪,心道他是我妻舅,不同他密切,却同谁密切?
      却听他继续道:“ 这个周楚原,抢了你去作甥婿,如今还来歪缠,真是不安好心!”神色间已很是不怿:“怎么,你待同我们玩一玩‘倾盖如故,白头如新’的把戏?”
      姜信屏听他说得不堪,气结道:“须不是人人都像你这般龌龊!”
      杨谌决觑了他的神色,只觉他今日无一处不异常,无奈道:“鸾奴,还与我怄气?”
      “岂敢。”他不轻不重地道。
      杨谌决见他是真动了气,料想是耿耿于怀着行幸金陵的前事,便也柔缓了声气,笑着哄劝道:“好了,不过是一次没听你的,哪值得你同我置气恁般久?我知道让你受了委屈,那些诛心的议论,我从没放在心上一句。那班朝臣都不明白,他们不明白,我明白――鸾奴疼我还来不及,怎会那般存想?若是有意,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舍命救我。在岭南……”
      “岭南,岭南――”姜信屏冷笑两声,倏忽抬起头直视向他,“在岭南,你发过誓不会再欺我瞒我!”
      杨谌决一怔道:“是,我不曾……”
      一言未已,姜信屏蓦地站起身,抬手指向北面窗子,疾言厉色道:“杨九郎,你可敢对着茱萸水起誓,果真未尝欺瞒过我?”
      “罪己诏我都为你都下了!你还要如何?”杨谌决在他的逼视下一阵阵心慌意乱的烦躁,侧过首去,沉默半晌,开口道,“我从未……负你。”
      姜信屏再也听不下去,闭了双眼又睁开,几乎是惨笑了。
      杨谌决原本下不来台,颇觉恼火,忽而面色骤变,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司鸢同你说了甚么?”
      “陛下是在戏弄我姜信屏么?”他萍飘蓬转的一生,到头来只是个天大笑话。
      仿佛是日光陡盛,一霎那间清清楚楚映出他眼中血丝。往常沉如深泓的眸中,此时翻涌着的,竟是毫无遮掩的恨意。
      杨谌决一时心惊,压着性子复问了一遍:“司鸢同你说了甚么?”
      姜信屏静静望向他:“我想听你亲口说。”
      “够了!胡闹也有个限度!”杨谌决再也按捺不住,握在他腕间的手指猛然加劲,紧得他有些吃痛,咬牙厉声道:“你须记清楚,谁才是当今圣主!这位子本就是朕的,那些罔顾人伦的豺狼虎豹,凭甚么与朕来争?”
      姜信屏抑不住浑身的颤抖:“你这般行事,又与他们有何分别!”
      “你太也迂了!”他黑琉璃似的眸子折射出冷电般的戾气,“谋刺、嫁祸,哪一样不是他们惯用的手段!我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这时一阵仓促脚步响起,却是章安匆匆小跑进来,口中道:“禀圣上――”看了看僵持的二人,欲言又止。“住了。”杨谌决开口,示意他附耳告知。姜信屏见状,转身避至步障一侧。
      杨谌决听罢,神色一震,动容道:“知道了,着……”他沉吟片晌,又挥手道:“罢了,你先下去罢。”
      “是。”章安神色不定地躬身退下。杨谌决切齿道:“姜郎君真手眼通天了!凭着私谒后妃这一条,朕即刻便可治你的罪!”杨谌决步步逼近,姜信屏无言侧首,那漠然怨怒交织的神情使得他心头火气无处发泄,攥紧拳头用力凿在他身后,看着那绫纱屏风轰然倒地,不无讥讽地道:“方才苏归箫在宫中自缢了,没救过来。这便是你想要的!”
      姜信屏如遭雷殛,眉心突兀地疾跳起来,望向窗格子,却只能看到无边无际阴冷的铅云,眼前阵阵发黑,心中茫然道:是了,她说重回百胜军,已然无憾了。
      他只觉两侧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耳畔仿佛是杨谌决在说话,然而隔的很远,什么也听不分明,最后只听清一句:“子弑父,弟弑兄,皇家自来皆如是。你怪我,倒不如怪这乱世,怪这造化!”
      天道如何,吞恨者多!
      杨谌决气喘吁吁地低吼罢,便见姜信屏无声无息地向后仰去,直挺挺便要倒下,吓得一个激灵,忙即一把抱住了。他让姜信屏靠在怀里,伸手去试鼻息,只觉那身躯软垂委顿,双手冰冷,气息亦是微弱的,已全无意识,气急败坏地高呼道:“来人!来人!传太医!”
      巨大的鎏金三足瑞兽香鼎在角落里吞吐着烟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股的药味,氤氲得湿而浓。金红的帷帐卷起,只放下一层绣白泽纹样的明黄纱帘,半开半拢。一旁的宫婢托着一只盘子,放置着尖口银壶、瓷药瓶、金针、雕花小盏,修长的药匙,大大小小十余只,简直琳琅满目。
      杨谌决在一旁踱来踱去,心内如煎如沸,好容易待到就诊完毕,立即问道:“究竟是何症?怎会忽然昏厥?”
      太医沉吟道:“回陛下,这脉跳极为虚弱,肺腑皆伤及了根本,寒症已是深入肌体,难以排解……”
      杨谌决直着嗓子道:“从前为何没看出内伤!”吓得太医颤巍巍地低下头去,随即省起他并非随行医官,怪不上他。
      “护军可是原本便身患哑症、寒症?应是受伤过重,兼之心神大损,郁结在内,致使沉疴一并催发。”太医捻须沉缓叹息道,“这身子,一旬前便垮了,料来能撑到今日,乃是全凭一口意气,一点念想支持,如今……像是刺激太狠,再难回天了。”
      “再难回天?”杨谌决气急道,“何谓再难回天!”
      “病根是难祛除了。只消服药休养,性命之虞暂无,只是恐怕寿数不终,”太医艰难措辞道,“切忌大喜大悲、行动过劳,多处温暖阳盛之地调养,防历节风症,至多可保……十载寿元。”
      这几个字不亚于晴天霹雳,杨谌决怔愣许久,一时只觉从未有过的疲惫:“知道了,下去罢。”
      病榻上的人无知无觉沉睡着。杨谌决坐在塌旁的杌子上,望着那苍白的手臂――皮肤薄得透明,裸露着突兀的腕骨和青色脉络。心中茫茫回想起的却是:不是这样的,少年时他的身子可多么康健,秋凉时他们常在湖中戏水,全然不妨。原来这些年,不仅是相见时难别亦难的磨人岁月,更是青春的催折,躯体的煎熬。
      难以复加的懊悔与绞痛吞噬着心,他捧起他的手贴在颊上,太医那一席话仍犹回荡耳畔,想来却是不可置信,喃喃道:“他是骗我的对不对?你答应了我一生一世的。”
      闹了这一出,宫内外俱知姜护军疾困,留宿宫中,由太医看诊,皇帝亲自问疾,可谓恩宠莫有比肩。甫一听闻其醒转,姜淑妃便前来探疾。
      她只往榻上看了一眼,便心头一撼,道:“大哥,你怎的瘦了恁多!”
      姜信屏拥衾起身而叩:“私谒朝臣,于礼不合,娘娘请回罢。”
      姜司鸢眼眶泛红:“我求了九郎表哥,来看看大哥。若知大哥伤得如此重,我定然早行探望。”
      姜信屏听了这个称呼,再不能镇定,嘴唇抖了几抖,颤声道:“你知不知道,你害了全家、害得姜家家破人亡!如今竟还死心塌地――” 姜司鸢坐在榻前,惶惶道:“我非是有意瞒大哥……”
      “无意?五年前,我以为我的妹妹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是我小看了你!一壁对废帝虚与委蛇、假意逢迎,一壁与质子暗通款曲,这便是你作得出的!那时你与我通信亦频,却是一句都未曾知会与我,心中孰重孰轻,便已了然。”姜信屏微微喘促,摇首道:“你如何、又教我有何颜面面见父母泉下之灵!”
      姜司鸢自小是家中诸人掌上明珠,长兄亦宠溺尤甚,极少受过这般疾言厉色,登时唬得泫然欲涕,连连摇首:“是鸢娘不孝……可我只是想帮九郎表哥和大哥,让你们早些回来,不必一生不得踏故土,在外为质受苦!”
      姜信屏发作过这一通,只觉连骨骼都是酸痛的,全身再无一分气力,心道:罢了,左右不过是妇道人家,便同她论理,又岂能令其不遵从夫主,徒然而已。只是这如遭雷殛的惊痛心绪无人可诉,判之原本就对杨谌决心怀芥蒂,更是万分不能说的……
      “大哥教训我罢,只莫不睬我,否则我真是一个亲人都无了……”姜司鸢握住他一边手臂,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因为恐慌踧踖而分外悲伤,泪如雨下,“陛下近日脾气坏得不得了,看谁都不顺眼,已经发落了好几个宫人,宫里上下都战战兢兢……陛下连策儿都不肯见,中书原本议立储事的奏请皆留中不发。策儿已三岁了,在翰林院都无一个可倚仗的先生。大嫂知道大哥病倒,也急得不得了……”
      念及孙氏,姜信屏也不由动容,然而思及端阳晨起呕血一事,知道回去也是徒然更惹她心忧罢了。此时他听司鸢终是将实情道出了,更觉可笑,静静将手臂抽离,“娘娘所言,不预臣事,爱莫能助。”
      姜司鸢失去凭倚,脱力地靠在凭几之上,婆娑泪眼仍是一瞬不瞬地牢牢盯着他,哀哀央求道:“大哥只管去央九郎表哥,他什么不肯给你?”
      事到如今,她心心念念的,竟是作一说客,令他央他求他。姜信屏心中只觉悲凉,靠回了枕上,说出的话是微弱无声的,“娘娘这主意打错了,陛下何曾……将臣放在心上。”
      “胡白!自小九郎如何待大哥,谁都看得分明,什么不是大哥还未开口,便巴巴捧到你眼前,唯恐你不肯要罢了,如今也是一般的。”姜司鸢急切道,“大哥还记得那管铭着《释疾文》的紫竹箫?是当年唐廷相赠,庄皇帝所赐。九郎分明不喜弄箫,却是为你所求,偏又不肯直赠了你……他换与四郎表哥,就是知道这箫会到我手里,阿耶阿娘见了,数落我糟蹋宝物,终是给了大哥……”
      这一番话说得语无伦次,姜信屏却是听明白了。然而并不觉如何动容,只微微讶异罢了――当年仅因自己评了他的玉箫不佳,便生出这等九曲回肠的心思,将紫竹箫送到自己手中。
      面前的女子,黑白分明的眸子被点点泪光染得盈然,楚楚惹怜,分明是明媚天真的模样。姜信屏恍惚觉得她仍是那个处处依赖着他的小妹,因为抢不过一样玩具,便委屈得又哭又闹。可不知何时,她已不是那个心思简单得一眼望得穿的小妹,有了自己的度量,要的也不仅是一样玩物,而是长盛不衰的荣宠――这些并非自己的宠溺可以给予。
      “鸢娘,自幼我疼你、宠你,无论你做下何等错事,都舍不得你受半分委屈。可这一回,你委实令我失望透顶。”姜信屏疲倦地叹息一声,无力阖上双眼,再睁目时,已恢复冷淡疏离,“如今你已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心思。娘娘与微臣身份各有别,更谈不得教训。现下臣惟有一愿,便是暂不愿见娘娘,娘娘请回。”
      姜司鸢止了哭泣,怔怔凝望着长兄,仿佛惊异他竟可狠心如是,任凭再如何哀求亦冷定如铁,毫无动摇。
      章安原是侍在阁外候着里间动静,过了许久,觑见姜淑妃掩着泪痕出门,径直登舆离去了,心中连连叹息,只得亲自入内,躬身一礼道:“护军可尚安好?陛下挂怀着护军病情,咱家代为探望。”
      只见姜信屏面色惨淡,勉力起身回礼:“谢陛下、中尉,臣感激不尽。”
      章安笑道:“护军不必拘礼,咱家虽是天子之奴,此次前来,想与护军言道的全是自家心里话。护军莫怪。”
      姜信屏客客气气地颔首道:“中尉有何见教,望不吝赐告。”
      章安沉吟着道:“淑妃娘娘业已怀有身孕,方才哭着出了门,若是动了胎气,实实无人担待得起。咱家不得不僭越一句――娘娘与皇子在这宫中本就是如履薄冰的处境,如今再有了小皇子……如护军都不为娘娘与皇子着想,只顾着拗这口气,那真是,唉……”
      姜信屏微微错愕,心便揪了起来――他说得不错,这宫中多得是看不见的刀剑,却又教他如何下得待司鸢不管不顾?他苦涩一笑,“劳烦中尉代我多劝淑妃宽心。”
      章安忙即笑容满面地应承下来,心中不由想起:这些日徐妃频频示好,望能藉自己邀宠,皇后亦是性子柔顺,专心养育小公主,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然而章安知道,皇帝专爱别别扭扭的犟种那一口,姜护军这般冷若冰霜者尤甚。那一味驯顺柔和的,反倒入不了他这主子的眼。
      他心中连连摇头叹息:若论尊卑,没见过因外宠臣下而迁怒后妃皇子的,太也不成体统。他在一旁看着,心里都不由发怵――皇帝这几日所作所为,真可谓是色令智昏,昏了头、发了疯!
      念及至此,章安觑着姜信屏的面色,压着语声道:“陛下待姜护军如何,旁人不知,咱家却是最最清楚不过,那真是――真是痴心一片呐。说句不恭敬的,咱家也算得看陛下与郎君自小长成,知道郎君是陛下当初为质时便随侍左右的,情分自然不同。能蒙陛下看重,是几世也修不来的福份……咱家不得不提点一句,福份须得惜,切莫恃宠而骄,反成祸患。”
      姜信屏从未想过“恃宠而骄”这几个字会落到自己头上,虽不知是章安好心提点或是杨谌决着意敲打,却是省起徐识毖“宠眷逾分,反易福薄”的一番话,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章安这厢好容易捏着冷汗提着心,将一席话囫囵个说罢,观姜信屏神色,只见他漫然点头,也不知听进去没有。然而言尽于此,他也再无力多劝,就此告退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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