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7、复归箫(下) ...

  •   柔如月华的皓色锦缎,外罩薄如蝉翼的灰纱。榴花团簇,浓红浅绿,素光静流,文鸟作引首拨羽之态,底部以白藻、卷草暗纹雕饰,绣工细密,几如印染。
      孙氏握着穗带细细挽了,将五毒荷包系在銙带之上,抬首望上去,只见那下颌修长韶秀的弧线。姜信屏是轩昂的高身量,皎如玉树临风前,孙氏每每为他系衣,总有吃力之感,他便微微俯身而就。
      今日他却仿佛心中有所思虑,魂不守舍,孙氏只好暗暗踮了脚。姜信屏察觉到了,歉然温和一笑,低头让她为自己整理襕衫领子。
      孙氏笑道:“阿郎稍时记得将那食盒带上,妾想着宫宴上见得淑妃娘娘,今晨便做了这枇杷糕。”姜司鸢与孙氏姑嫂间原本关系亲密,最喜食她亲手做的这一味点心。
      姜信屏颔首道:“有劳娘子。”孙氏不知是否自己多心,总觉提到淑妃之时,他的面色微微沉了下来。
      赴宴所着的公服颇为郑重繁复,着装完毕,姜信屏垂首看向面前的严妆贵妇,只见她身着藕合色绫衫,下系郁金裙,妆饰精心,宝髻峨峨,长眉秀目间鹅黄如纤纤初月,面容婉娈端雅。
      窗下安石榴灼灼欲燃,朵朵如明霞,绯花黄裙、人面榴花相掩映。他觉得悦目,伸手折下一支,开口欲笑,喉头腥咸翻涌,难以抑制地咳嗽几声,却是一股热血淋淋漓漓地先溅了出来,点点殷红胜过榴花。
      孙氏虽知他受伤不轻,却是头一回见他咳血,一时震悚呆住。姜信屏忙拿巾帕掩住了口,将唇边、手上的血迹拭去,忍着喉中火辣疼痛,叹息道:“还好未脏了衣裳。”
      孙氏凝视着那朵艳红披血的榴花,恍惚喃喃道:“为何要打仗?”她出身将门,原是见多了兵戈与杀戮,却从没有一刻这般清晰而强烈地感到战争的残忍――红烛高烧的青庐内,缓缓降下泥金障面纨扇,她第一次见他时,就曾暗暗想过:这样的少年郎,惊采绝艳,渊渟岳峙,为何偏要投身行伍、领兵打仗呢?
      “可惜了,方才那朵脏污了。”姜信屏不予置评,只是重又折了一枝榴花插在她高高的发髻上,含笑端详,“花中有真色,不必费铅丹。”
      他抬着双臂簪花之时,孙氏几乎便在他怀中,贴得近了,她嗅到菖蒲艾叶的香自荷包内透出,和精心熏过的衣香缭绕在一起。
      她心内酸热,再也克制不住,扑进他的怀中紧紧环住,红了眼眶。姜信屏只觉胸膛前她巍巍颤动着,握住她的手,本拟说几句劝慰的话,却是无法开口,最终只是一声叹息:“你是个好夫人……从前是我愧对你。”
      孙氏抬起婆娑泪眼:“阿郎何尝愧对妾,是妾一时失态了。”
      “是我不好,惹娘子担心了,大节下的……这花儿都歪了。”果真恶月恶日,清早便呕血流泪,宛若诀别光景。姜信屏不无嘲讽地想着,扶正了那怒放如火的榴花,思绪更沉了下来,几乎有些酸痛了。
      她是个好夫人,他却并非一个好夫君,教他焉能不觉愧对?他分明地知道她想要什么――可是那样的爱,一心一意,一生只得一回。
      国事多舛,他的心总被各样事务填得满满,余者不多,悉数给了杨谌决,再难容下旁人。
      判之骂他是鬼迷心窍,其实说得不错。任凭谁人沾了一个“情”字,能不神魂颠倒?
      端阳宴本就是以抚定诸臣之心为要,因此御苑之中筵席颇为盛大。彩楼之上是内外命妇的所在,与宴贵主、六宫妃嫔各自争奇斗艳。红裙连绵之处,焚街崩云,妒杀石榴花。
      端一日皇帝曾昭告天下得定国圣宝,而那献宝之人已经声名在外。未曾见过其人的命妇们此时都新奇不已,翘首以待。
      宝扇分立,朱衣紫裳隐现,是中宫率众登楼。身侧除却淑妃,另有一人,便是新晋的宜宁长公主了。只见她反绾髻后插八树绶带瑞鸟文花钗,以青琅玕、瑟瑟石等杂宝饰之,比之皇后仅少四树。
      最夺目的乃是腰间一匹长裙,文章杂错好似缭绫,却是少了波纹,多了奇彩。日下影中竟各为色,百鸟之状并见裙中。真乃“异彩奇文想隐映,转侧看花花不定”。原来这是以奇禽异兽之毛羽捻线混丝织就而成的百鸟裙,尚衣局仅制了一腰。她两靥所贴亦是以翠羽粘成的花钿,足下一双重台履鞋翘之上绣衔枝雀纹,款款行走之间,曼丽动人之姿殊胜不凡,美艳不可方物。那一种嚣张的妩媚风韵,倚在身系十二破火红石榴裙的姜淑妃一侧,也丝毫不输,二人丽色皆霞明玉映,有如寒木春华。
      众人一见之下,都暗自惊异琢磨:这宜宁公主好大排场风头,竟是堪比唐时安乐。
      外间朝臣自是无缘一睹这等盛状。对着名目繁多的一道道精美馔食,姜信屏却是毫无食欲,不着一箸。一旁周楚原见了,愈发感他伤重,邀道:“敏词,家严捎了新茶,上好的雅山横纹。正巧判之今日也回了西京,不妨明日携夫人与令弟过府,煎茶一叙。”
      姜信屏因军务繁忙,奔波无定,自成婚后便少携孙氏归宁,当即应承下来,笑道:“舅父美意,敢不从命。”又问道:“周老将军近来无恙否?”
      “家严一向身体康健,又是宁肯劳碌不能清闲的性子,经此一役反倒更精神了。”周楚原笑罢,又叹道:“反倒是敏词你,身子愈发弱了,面色这样差。家严一向最挂怀不下的便是你夫妇……”
      说着见他又要咳喘,便忙将那酒盏自他指间取下,一壁握着他的手一壁轻轻抚背,愈发忧心忡忡。
      魂不守舍地守着这一方喧嚣热闹许久,姜信屏终于寻隙避席而出。翰林院临时设在东华门内,仪仗院之后,距宫妃居处并不在遥。前厅只有几员待诏,逐一查验过腰牌,姜信屏进入重廊之后的一处贮书阁,随手取了一卷书翻看等待。
      这贮书阁原是建初年间姜储彻偕同秦怀原等人奏请庄皇所修,东都广陵府、西都金陵府各建一座,分别名曰华沧、铭浪,皆用碧色琉璃瓦、青砖木修筑,华沧阁内俱饰以苍青水锦纹,铭浪阁内则俱以月白水云带装饰。
      东都这所华沧阁便伫立在翰林院中,毗邻崇英馆。于姜信屏而言,其中几乎处处是父亲昔日痕迹。
      未时已交,苏氏如约而至。来人声音清冽微沉,姜信屏一听即知。摒除了杂役、侍婢后,她掀起帷帽,露出一张略无雕饰的脸庞。她并未应节令着红裙,周身衣饰与面容都素淡到了极致,然而蜜色肌肤上眉目青青,清丽之中颇有孤洁冷傲,正是蛾眉犹带九秋霜,举手投足不乏飒爽之气,与姜信屏往常见惯的女子姿态皆不尽同。
      虽早知她是女子,当真见了她弃弁而钗,纤瘦身躯裹在一袭青裙中的模样,姜信屏仍是不禁多打量了一眼,随即垂首而避,微微自嘲地一笑:“我大吴女子,当真无一人是俗物。苏太妃可知,你当日舍命救下的女子,便是杨庶人之胞妹宜宁公主?”
      她闻言睁大眼眸,闪过一丝且惊且愤的戾气,袖底双手捏紧了裙带,半晌终是无力地松开,黯然道:“同为女子……当日那般情势,我怎忍心见而不救。是我连累将军。”
      见姜信屏只是垂眸不语,又缓缓一笑:“我与将军在岭南也算有过同袍之谊,何必拘礼,仍待我如百胜军中一员便是――将军此番见我,想必是有话问。”
      “好,那便请太妃为我解惑。”姜信屏抬目凝视她,“杨学渐临终前为何令我问你,你与他是何干系,知道多少?为何口口声声称是被诬陷,称我……”他顿了一顿,语声艰涩地继续道:“错认了仇雠?”
      “将军唤我归箫便是。”她淡淡一笑。
      “苏归箫”,怪道她化姓为萧了。姜信屏在心底念了两遍,觉得这名字真是美得很,读来字字珠玑――吴市之箫,伍芸之志,倒也是凌云笔。只是这英雄却身世落魄,下场惨烈,于她一个女子身上多有不祥。
      “将军所问,是杨学渐果真清白,陛下果真构陷罢?前朝这些事,知晓得太清楚,反倒未必好。”苏归箫摇了摇首,“罢了,将军救过我,但凭有问,归箫知无不言。”
      “我的身世将军也大约听过些罢。我出身乡野,只知本姓是苏,并无名字,‘归箫’是故兴国郡王――便是如今之靖王为我取的。我在兴国郡王麾下、百胜娘子军中时,他教我读书习字,骑射兵略……后来我们私下有了婚姻之约,他说待歼破楚寇,便求父王赐婚。”大约是回忆起了心上人,她苍白的面色浮上一丝温柔的红晕,片刻又变得悲凉,深吸了口气,轻声道,“可他不曾履约,宁岗一役,他中了伏击,再也回不来啦。你知道他生前生得多么好看么?可是他被楚军枭首,挂在了城楼上……只看了一眼,那便成了我永生的噩梦。从那刻起,我便知道了余生要做甚么。”
      姜信屏不妨她忽说起十余年前的往事,也一时恍惚――仍是垂髫儿童时,兴国郡王杨思凛便是他们所憧憬的英雄的代名词。及至殒身宁岗,那个繁星漫天的夜,杨谌决的悲恸犹在眼前。回想起来,与其虽不曾多有交集,却一向钦慕有加。是了,他也是喜弄箫之人,自己曾为他奏过《从军行》、《边情》……
      苏归箫接着述说,将他飘远的思绪拉转回来。她的语声波澜不兴,好似说着无关于己之事,仿佛已然麻木,“兴国郡王死后,太子强将我纳入东宫,随后我又成了皇帝的妃嫔。太子登位,复充我入后宫。至于其间帝位之争,种种父子兄弟相残……”
      姜信屏只觉自观音山那雨夜以来,一直酝酿着的心悸不安达到了顶点,而判词便在那薄无血色的两片唇间。
      “这问题其实简单得很,将军一向聪敏,却猜不透,怕非不能,实不愿矣――只消想想是何人受益,自然明了。”苏归箫道,“杨学渐不曾弑父,这一桩上确是嫁祸。然他双手沾满两个兄长的血,无论如何称不得无辜的。”
      她说及此处,却是笑了:“仔细论来,杨氏诸子,皆是得位不正。”
      姜信屏印证了“嫁祸”二字,只觉一块巨大磐石倏忽间沉沉砸下,压得心底闷痛,分明听到了柝裂的声响,背心滚过寒栗,齿关都冻结了。他听到自己僵硬的声音:“当年――”
      苏归箫见话至此处,他仍要问,便知是非求一个真相不可了,遂爽利地和盘托出,“当年王皇后为保太子登位,毒杀杨序,尔后杨学渐知我深恨太子,图谋假我之手杀之,我便帮了他母子,在御马上做了手脚。这一样事,杨九郎也是知晓的。你二人在晋为俘时,他以书信告知我当年真相――通敌谋害兴国郡王的真凶,正是杜贵妃与杨学渐,授意我襄助,联手将其拉下这位子。我与他既都为报兴国郡王之仇,也算是同仇敌忾了,焉有不从?至于其间传递消息,嫁祸造势的,便是当年深受废帝宠爱的姜淑妃。”
      这一番话说得无比冷静淡然,却是针针见血,抽丝剥茧地揭开了血肉模糊的真相。
      姜信屏怔怔直视她异常冷峻的眸光,向后退了一步,手上脱力,握着的那册书便“哗啦啦”地翻落下去。苏归箫身手敏捷地夺起,才免于堕地。
      她将书卷放进了姜信屏颤抖不止的手中,他无意识地接过,垂首一瞥――那是姜储彻手录的一册《鲍参军集》,翻开的雪白书页上,墨痕已旧,字迹宛然,触目惊心正是一段:“天道如何,吞恨者多。抽琴命操,为芜城之歌。歌曰:‘边风急兮城上寒,井径灭兮丘陇残。千龄兮万代,共尽兮何言。’”
      他脑中混沌一片,来来去去回响着芜城歌,一时只余惶惑,疑心自己从广陵到楚州,从楚州到徐州,再回到广陵。兜兜转转垂十载,是做甚么来了。
      许是杨谌决惯常敏于言笑,少有不是眉眼带笑时。因而他的每一次悲戚难过,姜信屏都一一记得清楚。那年闰冬月徐州的雪大极了,而他无论如何无法想到,那滚烫的眼泪、凄楚的神情皆是假,不过是精心粉饰的骗局,赤/裸裸的利用。
      他对他的一面之词是那样深信不疑,如今才知只是一个弥天大谎。
      苏归箫见姜信屏面色惨白,眉头紧蹙,知道他原本重伤身弱,此时许是承受不住。她轻轻搀住他震颤的手臂,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怜悯,心中却并不觉怎样同情――她早知杨九郎绝非善类,而他在他身边二十余年都未看透,如今却来求一个真相,岂非徒然庸人自扰?
      “杨氏诸子,本就只得靖王一个君子,将军何苦来?”她说不出甚么劝慰言语,只叹息一声,“他们父子兄弟互相倾轧,这么些年,我也一直只活在鬼蜮伎俩里。忍恨吞声十余年,大仇得报,如今午夜梦回,时常觉得了无意趣,无时不刻不厌恶自己……后来我才想明白,靖王在时,我是个拿刀枪杀敌的人。他不在了,我只是一把锋利的刀,沾了无数的污血……”她喃喃自语着,渐渐微若无声。
      苏归箫含笑戴上帷帽,遮掩了腮边一颗冷冷的泪,一霎那间,十余年来眸中疾电一般闪烁的火焰都随这泪熄灭了,空余倦怠的灰烬,她的爱恨悲喜也燃到了尽头。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