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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复归箫(上) ...

  •   甫入端初,姜府上下都忙碌起来。主母与一帮仆妇奴婢又是编端午索,又是制五毒灵符。其时已至隅中,庭中日光甚是温煦,孙氏便在石榴树下摆了绣绷子,穿针引线,绣着五毒荷包。姜信屏也坐在她对面的石几上,专心致志地翻着一本曲谱。乳母抱了小郎君在树荫下坐着,一壁照看,一壁心想往日阿郎公事繁忙,如今见他夫妇二人难得闲暇在一处,竟也是相对无言,不由暗暗发笑。
      一个婢女采着酿酒的青梅,走过他们身边,忽稀奇道:“这是甚么绣法?不似绣的,倒像是绘上去的。”
      那锦缎上并非寻常的纬线穿通织面,而是只见彩纬而不露经线。那一幅石榴纹章设色秀丽,饱满欲滴,花纹与素地间断痕如刀刻,又似绘制又似雕镂。
      另个在旁打着五彩长命缕和绳穗子的婢女笑答道:“好没见识,这是通经回纬的法子,是娘子用那台平纹木机子织的,自不同于刺绣、织锦。”
      那婢子愈发好奇,赞叹着问个不休,孙氏只好约略向她讲述了通经断纬的挖花法子。姜信屏从旁听她们一言一语议论得热闹,笑道:“不过图个节令应景,左右戴不得几日,你身子尚没大好,何必这般辛苦,怪费眼睛。”
      未及孙氏答话,婢女忙道:“过了端五换个香料就是了,娘子织它织了俩月了,阿郎可要时常佩戴才是。”那婢子抱着满筐青梅,凑近了细看,只见孙氏正一针一线刺绣边沿的卷草纹,已织成的石榴、文鸟图样栩栩如生,又道:“咦,这花样子好眼熟……是了,这不是阿郎那幅画儿么?去年我收拾书房时见着过。”
      “娘子手真巧,须也只有这法子能将阿郎的画织得活灵活现了,简直像拓出来似的。”
      “这可不全赖织法,是心意相通才能有的。”
      两人一递一句地笑着,孙氏面色微红,“这织法不过废些工夫,也不值甚么。阿郎的画秀雅逸致,若以钉线、平金来衬反倒俗气,是暴殄天物了。”她转而向姜信屏道:“妾瞧着笔法新奇好看,便将画稿拿来作了图样……阿郎勿怪。”
      姜信屏放下书卷,亦近前去,见是自己去岁所作一幅石榴文鸟图,这榴花他晕染了三重,如今绣样连叶片分染、叶脉叶筋的纹理层次亦是分分明明,果真好似拓本。以这般织法,摈弃了端雅富丽,清新秀丽的野逸之风跃然锦上,相得益彰,脱俗出尘。“这有何妨?”他不由微微讶异,赞赏地笑道,“娘子看得不错――这一幅舍了勾勒填彩之法,是以粗笔浓墨草写枝叶萼蕊,略施杂彩,这般织法确是相衬。如非现下手颤得紧,娘子若喜爱,我再多作些画稿与你也好。”
      孙氏垂首抿唇一笑:“那妾便权且向阿郎寄下了,来日再向这债台高筑的郎君来讨。”
      婢女舀了两盏庐州小砚春,为二人奉上茶汤,笑道:“婢子们不懂这些个风雅的学问,只知道石榴是最多子多福的,阿郎佩了这荷包,来年定能求得许多像韵郎一样可人爱的小郎君。”说着晃荡着长命缕,去逗襁褓里的小小婴孩。
      众人听了,都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姜信屏与孙氏一时皆有些赧然,连忙都垂下首去,一个摆弄手中活计,一个握着书卷翻看。
      乳母啐道:“促狭鬼,连主人都敢打趣。”其实知道他们夫妇二人都性情内敛温和,生性活泼的奴婢们对其敬重有之,畏惧全无。
      那婢子奉茶罢了,又拿来名目繁多的端午饮馔单子询问孙氏,孙氏照着姜信屏和姜判之喜爱的细细拟定了。乳母见了,唏嘘一声:“府中人丁不多,岂用得恁多名目。”
      孙氏笑道:“阿郎难得在家过回节,自然是要布得圆满热闹些。”
      姜信屏心生歉然,望着她面庞,柔声道:“端阳节宫宴下晌一毕,我和判之便出大内,定然早早归府――我度了首新曲,谱子已录好了,尚未奏给娘子听过,届时还要请娘子雅正,我们二人同奏一回。”
      孙氏怔怔望去,面前人的温醇笑意在树影婆娑下光影交织,仿佛是模糊,却又清晰深刻如斯。她登时双颊飞上红晕,低垂粉颈,捏着绣绷子,声音几如蚊呐,低低应了句:“是。”直至今日她不大敢直视他的眼眸,一颗心只在腔子里乱跳,渐渐酝酿出欢喜来。
      她的思绪飞到了出阁那日。箫笛和鸣的一支《曲江春》,令姊妹们都笑赞她曲定姻缘,却不知自己那时的羞怯忐忑,执笛的双手都禁不住轻颤。闻弦歌知雅意,那箫音清隽动人,她也曾听过许多传闻,却依旧不知自己将要托付终身的,是怎样的人,故而对未来有诸多茫茫的猜测与想象。纷思无数,清晰的只有一句“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她所求的,不过便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这样相敬如宾的温暖宁定,何尝不是极好的姻缘?
      这时忽有侍仆来报,谓宫中有使至,姜信屏前去迎接,认得来者是章安的一个义子。那黄门笑容可掬道:“田太妃宣召,请姜护军从速入禁中。”因为姜信屏卧病,照例备了车舆支使,竟是即刻便要催请。
      姜信屏心中一讶,并不知田太妃何事相召,一时只疑心是司鸢生了甚么事端,着装完毕随之前去时便问道:“中贵可知所为何事?淑妃……”
      “田太妃有话相问,姜淑妃亦已着人去传了。”那黄门快步在旁走着,笑应道,“也算是奇闻一桩了。今日府衙来了个女子,称自己是宜宁公主,求见陛下与太妃。衙里的官儿哪里见过公主玉容?怕错认了,也不敢怠慢,又听那女子有先皇信物、定国之宝要上献御前,知道兹事体大,这才秉了圣上,现下正在宫中认亲呢!”
      姜信屏心中倏忽一跳,皱眉问道:“鄂州朝廷的后宫女眷岂非已随杜庶人自尽了?怎会……”
      “可不是?谁成想竟有这等事呢。”黄门当即将所见所闻绘声绘色地细细渲染了一番,“原来这‘宜宁公主’寡居夫家,并非在宫中,因此逃过一劫,一路躲避乱军流落至此――冒充天潢贵胄,混淆皇家血脉,可是要杀头的,料来不至有假。太妃见了也说像,可谁也不敢说有十成把握。奴婢瞧那情形,陛下原本不欲理睬,可那‘宜宁公主’献了两块玉,便又难以决断。太妃娘娘慈悲,怜惜先皇子嗣,现下正劝着陛下呢……”
      姜信屏默然听着,一颗心只重重地沉下去。及至进入大殿行礼之时,看清殿心那一人,仍是惊异恍惚:果然是她!
      “杜舒娘”微微侧了脸看向他,一双剪水瞳眸投过来,犹带着啼痕,却已漾满笑意。想来是哭诉陈情过了一番。只听帘后田太妃的声音也微有哽咽,见了姜信屏,先关照了几句他的病情,随即便问:“鸾奴,你仔细认一认,她可是你前些日子救下的?甚么时日、甚么所在?”
      “谢太妃娘娘挂怀,小疴而已,行将病愈了。”姜信屏答道,“确是如此。是四月廿一,在润州北渡口旁的林中。控鹤骑姜都尉、百胜军萧副将亦在当场。”
      他这嗓音嘶哑粗砺,引得宜宁好奇地频频顾他,心道:“哑巴哥哥会说话了!”
      正在这当口,姜淑妃也匆匆赶来了,隔着玉阶向殿心一望,显是吃了一惊。田太妃命人打起一重纱帘,温言道:“你近前来,让淑妃细细看一看。”
      宜宁应声走上前来,仰面对上姜淑妃,一时间大殿之内所有目光皆投向这二张同样明艳如花的面庞。姜淑妃半晌无言,宜宁凝眸视她半晌,蓦地破涕为笑:“司鸢,你不认得我了?”竟是直斥淑妃名讳。
      田太妃也笑道:“鸢娘,你俩个小时候玩得最好了,怎得也认不出么?”
      司鸢登时微微慌张失措,不愿再与她相视,暗暗觑了一眼兄长,强自按下心底的惊涛骇浪,道:“宜宁离京有五六年了罢,我们二人当初尚是豆蔻年华,转眼都已为人妇,同当初面貌自是大有变化,一时生疏也是有的。”宜宁抿唇一笑,携了她的双手道:“鸢娘却是越发丽色照人了,皇兄好福气,臣妹也一时不敢认呢。”
      “错不了。”田太妃笑吟吟地定下判语,算是认下了这位突如其来的公主,便欲昭告六宫,安置宫室。
      既已辨明身份,最难的其实是如何安置。始终不置一词杨谌决颇觉棘手。方才冷眼旁观,只见宜宁仍是一副小女儿情态,毫不以罪女自居,口口声声“父皇”、“皇兄”、“臣妹”,绝口不提她那篡逆兄长所犯的诸般孽罪,亦好似全不介怀母兄被自己射毙逼死,仿佛全无半分干系。
      他令宜宁暂且退至阶下,向田太妃道:“太妃,毕竟是罪妇杜氏之女……居于宫中,是否不妥?”
      “陛下说的是,”田太妃微微蹙起眉尖,“只是老身以为,纵是杜氏有天大罪过,也算不到小女子头上,小女儿家并未做错什么,哪里就晓得这些。”她娓娓道来:“论情,先帝子嗣凋零,宜宁乃是先帝亲女,自当居于宫中。论礼,杜氏与杨庶人虽被废黜,宜宁这公主封号却是先帝所封,并未除出宗庙。依着宫规祖制……”
      杨谌决听到此处,一双凌厉眼眸转而直视着宜宁道:“依着太妃所言,是于情于理都该留你了――你意下如何?”
      宜宁略无慌乱,笑着接口道:“臣妹不曾对皇兄有不敬之意,假使有过,不知可否以父皇信物将功补过?臣妹读书不多,听过一句周谚是叫‘怀璧其罪’的……”此四字一出,阶墀上下,姜信屏与杨谌决不禁齐齐注视向她,却听她道:“既然‘怀璧其罪’,那么想来献璧便是有功的。”
      姜信屏听她将个嫉贤妒能的意思生生曲解成这般,不知当真是不解其意,或是巧舌如簧,然而她伶牙俐齿,态度又自然爽朗,却是令人厌恶不起来的。
      唐代宗即位日,楚州所献定国宝一十二物。后朱温乱唐,宝物流离,其中之二为杨行密所得,向来是为淮南建置称帝之祥瑞。其余几样,传闻在石敬瑭入洛时,李从珂携之与传国玉玺一同登楼自焚了。
      他望见案上一只长匣中托得有物,料来便是“玄黄”、“璧”二物。一个形如笏板,八寸见长,其上布有小孔,想必即为所谓“可辟人间兵疫”的“玄黄”,另一样白璧形如粟粒,殊无雕镌之迹,号称“王者得之”。
      姜信屏心道:宜宁所言其实不错,“公主认亲”一事这般张扬声势,便是单为这献宝之功劳,杨谌决也只得继以公主之礼相待。如若不然,难免教人议论堂堂天子容不下一小女子。何况杨谌决一向待田太妃礼敬有加,有她分说其中,结果自是毋须多论――这般的行止,实在难说是天真无意还是心计深重了。
      方才一番话说得杨谌决失声大笑,沉吟一刻,想来她既已献宝,自是心向朝廷。何况杨学渐余孽已毙,她一介女子,无所依托,便来攀附自己,求一个容身之所、公主名号罢了。自己少不得与之虚与委蛇一番,先留于宫中,日后将她从速嫁出,也算得仁至义尽。
      “神明生历数之符,合璧定妖灾之气。”他思及此处,顺口道,“甚好,宜宁于社稷有大功,想要甚么赏赐?”
      宜宁想得一想,皓齿咬着嘴唇轻轻笑起来:“臣妹恳求皇兄,赐我一个心愿。”
      杨谌决本是懒懒听着,闻得此语,挑起一边眉毛,饶有兴味道:“你有甚么心愿?”
      田太妃也笑嗔道:“你这丫头,敢管天子讨要心愿!”
      宜宁横波样的眼眸流转起来:“不过都是些琐事,决不难为陛下。”
      杨谌决心想她少年丧夫,最大心愿无非是寻个如意郎君作驸马罢了,遂一挥袖道:“罢了,先记着,待你想定了再来讨便是。”
      宜宁大喜,立即跪拜行大礼。
      杨谌决将宜宁诸事交由田太妃处置,太妃由是着人知会中宫一声,便即赐其居所,拨了一班侍婢奉送服侍,又赏了姜信屏救护鸾驾之功。
      送走皇帝、太妃、淑妃一众人,宜宁与姜信屏前后出得殿门。丹墀之下,笔直的花砖小道尽头,宜宁顿了脚步,款款回身望向他:“将军后悔救我了?”见他只是垂首不语,面色无喜无怒,便自嘲似的一笑,“若同将军说实话,将军与左右之人未必容得下我回到京城。还请恕我相瞒。”
      姜信屏摇首淡淡道:“公主言重。”救人是出于义正,不必权衡多思,而如今毕竟隔着一层鲜血淋漓的骨肉之仇,于公于私,都教他无法不对她敬而远之。
      宜宁神情一黯:“将军仍称我舒娘便是……我在鄂州也听闻了不少战事,知道四哥哥俘了将军,苛虐无端。舒娘向将军赔个不是,不知将军身子可大好了?我一直念着,前日还为将军采了桂子……”
      姜信屏听她提了杨学渐,前事便如决堤洪水般涌上,淹没得他难以喘息。欲言又止半晌,他终是问出了那句萦怀终日的话:“臣有一问请教公主――先兄生前,身边可有关系密切的女子,是姓……”
      “女子?姓甚么的?”
      姜信屏敛眉细思,犹疑道:“先兄向臣写了一字,依稀是个‘鱼’,我以为约是鲁氏、鱼氏――”他垂首注视着自己掌心纠缠纷乱的掌纹。
      宜宁想得一想,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只是……将军要问话,何不问鸢娘去呢?”
      姜信屏心头一凛:“你知道甚么?”
      她仿佛洞穿了他的心思,“我甚么都知道……可将军须得应我一个要求。”姜信屏面沉似水,看着宜宁的面庞。她伸出一根玉葱似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道:“一个心愿。”
      姜信屏怔了怔:“陛下已应承了你一个心愿。”
      “陛下是陛下,你是你。我现在向将军讨这个心愿,将军答应么?”她逼视过来,姜信屏默了一晌,沉声道:“天地人伦在上,除此之外,有求必应。”
      宜宁摒去随侍,双手探到他袖底。姜信屏心内一异,仍是由得她握了。宜宁摊开他修长的手指,在那掌心缓缓写了个“苏”字,抬眼笑望他:“将军不是一向聪敏得狠,怎的也猜不透?想必是笔画讹错的缘故了――甚么鲁氏、鱼氏我不认得,此姓的倒是有一个,现下应当正在宫中。便是那父皇同东宫那处要来的那个奉仪,后来三哥登基,又纳了回去。想必正是此人了。”
      姜信屏只觉纷思无数,种种隐隐的枝蔓都在扑朔迷离中串将起来,逐渐连绵作清晰脉络。宜宁离去后,他向一个较为熟识的黄门道:“我有一事相托……有劳中贵,请毓宁宫缃儿姑娘前来一叙。”
      那黄门只道他要关照妹子淑妃,十分乐得卖这人情,当下应承下来,殷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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