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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霜叶飞 ...

  •   芍药翻红、蒲花映水。这一年多舛的四月终算走到了末尾。
      随着楚州克复,江北战局、金陵朝局渐稳,姜信屏卧病在府已多日,往常夙夜在公的日子惯了,如今镇日不过重新捡起弓笔,习字练箭以求恢复手力,再兼试着练发声,自觉倒与牙牙学语的韵郎颇为相似。
      是月的最后一日乃是武信公米衡荣葬之日,前夜风疾雨骤,姜信屏晨起便见窗前如火的榴花离披了满地,斑斓艳红而死。
      与之相较,灵堂之内无数如雪的白幔却愈显刺目惊心,焚纸点香的青烟缭绕之中更是幽白似魂。前来吊唁的多是在朝的同僚下属,见了那一方石棺,念及其中封着的便是武功赫赫的米衡米统军,都不由恻然。遥想昔年其父由沙陀追随太/祖武皇帝平靖淮南,始建杨吴,米衡一门皆权柄煊赫,往日年过花甲犹精神矍铄,身康体健,谁也未料三朝元老、一代骁将,一朝噩祸起,竟无善终。
      再看两侧身披麻衣、垂首掉泪的亲眷,为首跪立的便是长子米祎,他往日是极敏于言笑的,如今目色空洞,不发一言,面色惨败如死。众人无不惊骇他竟形销骨立到了如此地步,寒暄保重云云。
      姜信屏以师礼郑重稽首拜过,心中酸热难当。自圣驾南幸那雨夜后,他是首次再见米祎,见他形容惨淡得这般模样,料来是自闻丧询便不曾善加餐饭,一时也无多少宽慰之言可说,只用喑哑的嗓音嘱咐他“善保千金躯”。
      这时只听中官长声道:“圣人至――”众人望去,竟是皇帝身服素衣白帢,亲临凭吊。章安在旁宣谕了吊文与谥封,亲眷们叩谢过圣恩,米祎那涣散目光这时才微微聚敛起来,直直望着杨谌决的衣裾,自身后取出一只长匣双手奉上:“陛下容秉,此乃家君遗物,嘱左右奉于御前,称:‘臣深愧圣恩,怍无以报,无颜复面圣主,惟请此物代朽身’。”
      “统军不曾留旁的话?”
      “家君辞世前,吟了两句‘屡厌黄尘起,时将白羽挥。裹疮犹出阵,饮血更登陴。’”(1)
      那下面两句正是“忠信应难敌,坚贞谅不移。无人报天子,心计欲何施。”众人一阵沉默。杨谌决掀开匣中绫布,寒芒乍现,几乎灼伤他的眼。
      其中裹覆的乃是一柄强弓。
      弓身银黑,仿佛凝着一泊寒潭,些许斑驳的痕迹又似凝固了血渍。他用手指轻划了弓弦,鸣声铮然。那是耿耿忠魂的血色,铮铮铁骨的声响。
      他微微哽咽,垂首看向米祎,胸中浓重的悲哀一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又下意识在群臣中找寻那个身影。姜信屏知道他亦是回想起年少往事――那时他们尚拉不开这弓,但逢练习骑射,跃跃欲试得很。而米祎自小膂力比旁人大,在这柄弓上赢了他们二人不少彩头。
      在场昔为北衙麾下的诸将官呆呆望着那弓,皆凛然一痛,无一例外地想起那夜决然请缨留危城的魁伟身影、那日洪钟般的声音:“誓死讨贼,决不相弃!”,及至最后,城楼上如雪剑光闪过,便是刎绣颈,碎锦臆,绝命君前无怨色。
      到了扶柩之时,米祎再也忍不住,蓦然合身扑上棺柩,扑簌簌地落着泪,大放悲声:“儿子不孝,阿耶你打我罢!你起来打我啊!”
      姜信屏尚在怔怔凝视案上那柄强弓,桩桩件件往事皆涌上心头,一时觉得音容宛在,又分明是物迩人遐,其中滋味真如百酸搅肠。他本就体力不支,此时听了米祎那摧痛悲哭之语,腿下作软,便晃得一晃。幸而姜判之眼疾手快地扶住他,低声急道:“大哥,你怎么样?可要先告退么?”
      姜信屏摆了摆手,只觉喉头腥咸,竟似又涌血。此时灵堂内已是哭声震天,众人心知米祎恐是许久水米未进,生怕他这般会晕厥过去,纷纷上前劝解。姜信屏隔着攘攘人群注视着米祎缩成一团的身形,心中茫然想道:失怙之痛,他何尝不解,却又焉能宽慰得?
      皇帝此来,派遣北衙百名将士护卫米衡家眷送柩还里,其中六军左右军十数员指挥使皆请往,姜信屏不能亲去,便由姜判之代之。
      送葬料理罢,出得米宅,余人各自作散。徐识毖瞥见姜信屏一袭素白衣裳,面色亦是苍白病态,神情委顿,竟要侍仆扶持,便迤迤然走过去,笑模笑样地拱手道:“真是旷日未见呐,姜郎病愈否?我欲与姜郎详叙一番,只恐姜郎……身子不便。”
      日头毒辣刺目地直射下来,姜信屏微眯了眼看去,并不知他意欲何为,也懒待睬那话中机锋,只不得不敷衍道:“有劳徐仆射挂怀,姜某并无大碍。”
      徐识毖负着手打量他面色,唏嘘道:“姜郎精神这样差,怕不是在鄂州营中落下了病根罢?姜郎也是惯作一军主帅的,这般不慎实是不该。若有下番,切切记取珍重呐!”
      姜信屏素知徐识毖是不好相与的,听到此处,明白了来者不善――当日他与徐氏父子相争,阻他们奉驾南幸,仍是丢了国都,如今丧师失亲,更落得一身残疾。而徐识毖自认克复北境居功至伟,现下是以胜者姿态特来看自己丢丑了。
      思及此处,他反倒淡淡笑了,不动声色地推开侍从,深吸一口气道:“仆射说的是。徐阁老一门皆英豪,仆射更智勇兼资,定然深晓‘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料来不会似我这般大意,置己与险境的。”
      徐识毖听出他是在讥嘲自己屯兵观音山时龟缩待援,一时只觉如千钧之力打在棉花上,转而笑道:“姜郎谬赞,我不过有一言要提醒罢了。”
      姜信屏不徐不疾地问道:“仆射有何见教?”
      徐识毖笑道:“论情分,你我于陛下有郎舅之谊。论尊卑,始终不过君臣之分。方今天下纷乱、朝政复杂,我等外戚更应谨言慎行,方得自保。若是宠眷逾分,反倒容易福薄。好比――”
      他忽而凑近了些许,轻轻一嗅:“姜郎身上好香,熏的甚么?”抬目见他略无愠色,只不着痕迹地微微错开,又故作懊恼道:“失礼失礼――好比这梅,冬日里百草凋敝之时,固然可独艳,到了这繁花似锦的时节,便嫌不合时宜了。”
      姜信屏听罢这一番侃侃而谈,心知他句句含沙射影,多半因那一纸罪己诏掀起的轩然大波。笑得一笑,指着庭前那一本团团簇簇的芍药道:“仆射这是与我论花卉之道了?花中牡丹为王,芍药为相,尊贵最甚。然亦有梦得以芍药妖无格,武后催花不得贬牡丹。可知群芳实则辨不得妍媸,以某愚见,百花斗雪竞放原是妄想,只因徒有霜华无霜质。”(2)
      徐识毖见他话虽不多,句句噎人,语塞了一霎,却见姜信屏向着自己身后敛衽见礼,是徐识恩方才至此。
      “四郎,不得无礼!”徐识恩皱眉厉声对他斥罢,又向姜信屏恳挚道:“敏词,家弟唐突,切莫见怪。”
      姜信屏微微摇首道:“先僭一步。”即登车而去。
      徐识毖留在原地悻悻问道:“他方才说得甚么?”徐识恩觑了他一眼,转身便走:“彭奴连《梅花落》都不知了?”
      徐识毖一怔,将那几句连着念了三遍,转过弯来,登时变了面色:“这是讽我徐氏……媚上?他连父亲都敢指摘编排,分明是半分不将我们放在眼里!大哥还待他客气作甚!”说罢追上徐识恩,一道出了坊门。
      “穆国公可是我座师!”徐识恩低声喝道,“你好端端的,同敏词拽文作甚?也须收敛些,仔细教阿耶知道了你惹事!”
      “阿耶?”徐识毖听着兄长语中待姜信屏父子仍是礼敬有加,不由暗骂他几声呆,嗤地一笑,“大哥以为,阿耶便看得惯他那副目无下尘、故作清高的模样?”
      他愈发的恼羞成怒,恨恨低声道:“他若真有骨气,被俘之际就该自戗死国,何至于令国蒙羞?”
      “姜敏词是功臣,是祸首,如今尚无定论。不过你也须想想,陛下既肯为之下罪己诏,又焉有一分定那败军之罪的意思?”徐识恩摇首叹息,“何况那时形势迫人,异地处之,你便能轻易死国么?……皆是为国为君,你又何苦奚落难为他?”
      徐识毖冷笑道:“他是君子嘛!自然不同我等凡俗了。既要做君子,苦楚良多,旁人为难一二也使得,奚落几句又有何忍不得?”
      其时二人已转过街角,步入笔直的十里御街。徐识毖不耐再听大哥温吞吞的教诲,快步走向桥头。只见桥边熟黄的梅子已被摘去了大半,剩余零星的青果缀在枝头,沾了晶莹的水珠,真好似露中结石。他收敛了面色,心情畅快地浮上笑意――姜信屏要作中庭独梅,要那霜华霜质,往后的风霜刀剑不知凡几,倒要看他受不受得住了。

  • 作者有话要说:  1)接战春来苦,孤城日渐危。合围侔月晕,分守若鱼丽。屡厌黄尘起,时将白羽挥。裹疮犹出阵,饮血更登陴。忠信应难敌,坚贞谅不移。无人报天子,心计欲何施。――张巡《守睢阳作》
    (2)中庭多杂树,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风飚,徒有霜华无霜质。――鲍照《梅花落》
    和鸾奴拽文?怼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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