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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桂枝香 ...

  •   月出东山之时,姜判之勒缰驻马坡前,气喘吁吁地四下环顾。今日望日,圆月光华皎洁,如同垂下晶明的重幕,将漫山照映得干干净净,不必晃火折便能瞧得分明。除却满山清辉,空空如也。
      稍时“嘚嘚”马蹄声近,却是一匹枣红色的小马放蹄跑来,鞍饰华丽,鎏金马蹬、镶玉银胸带,垂着五彩锦障泥。跳将下来一劲装少年,手缠珊瑚柄玉鞭,又兼负着一把雕弓,如悬满月。
      姜判之皱起眉头――他是接到兄长自宫中的信,马不停蹄便来赴约。姜信屏凡与他通信,皆用剡藤玉叶笺,且约定在页角勾一朵六瓣江梅。而这张小笺二者俱无,笔迹也不同。但那白梅香气的确是有。
      姜判之虽也曾疑虑,然不知宫中情形、伤势轻重,或许需代笔也未可知。他不及多想,一心奔赴至此,却未料是这般情形。
      那少年解鞍下马,将马儿系在树上,便含笑走来。及至近前,姜判之细细一瞧,惊诧几乎冲破胸腔――那面孔细白俏丽,哪里是什么少年,分明就是那“杜舒娘”,如今的宜宁。
      他强自按捺,下马恭敬行礼:“殿下胜常。”
      宜宁见他紧锁眉峰,眼眉低垂,一眼也不瞧自己,遂笑道:“将军在宫中过得甚好,陛下每日都去看视。”
      姜判之自然知道她所称“将军”便是姜信屏,只不知她与兄长真有往来,或是以他的名义支使自己什么,遂沉吟不语。
      宜宁见他牵着缰绳的手紧攥了拳,面色不豫,显是在意得紧,却又吞吞吐吐地不肯询问细况,好生古怪,便自己道:“确是将军让我来的,他忙着翰林院的事体,要都尉来指点我箭术。”
      姜判之这才知道她向兄长习射一事,迟疑道,“臣的箭术不比兄长……”
      宜宁“扑哧”一笑,问道:“你们当真是亲兄弟?”姜判之不明就里,“虽非同胞,确是手足。怎么?”
      宜宁莞尔道:“怎么你们长得一些也不像?”
      姜判之讷讷无言,四下环顾,犹豫道:“殿下可是独自前来?这当儿宫门行将下钥了,恐怕……”
      宜宁见他絮叨了这半晌,才想起问这一句,不由暗笑他呆头呆脑,抢口道,“我听说陛下又有西征之意,此次控鹤军仍随驾。你要出征了,便陪陪我罢……我在宫中,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无有――你放心,我是独个儿来的,无人知道。”
      她说这话时,语声低软,幽深的瞳眸盈若清水,好似蕴藏了无限委屈,同往常那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全然不同,令人不忍拒却。
      他有心问一句“陛下和娘娘们,待你不好么?”,然而情知不该,遂咬住了话头不言不语。却见宜宁径自坐在了那草坡上,拣着苇草顽。她身着折领窄袖胡服,长发高高束起,那绣带稠缀宝珠、瑟瑟石、青琅玕。银盘似的月轮照耀之下,容颜也被衬得如明珠一般,当真秀色夺人,又多几分英气飒落。
      姜判之怔怔望着她:“你怎么打扮成这样?”
      宜宁嘻嘻一笑:“你不爱看么?”
      他一时大感窘迫,呐声道:“臣爱不爱看,却又有何干系。”
      宜宁笑道:“傻站着作甚么,坐过来罢。”姜判之推脱几句,见是无法,只得道一句“臣僭越了。”依言盘腿端正地坐下,远远在她下首。
      月华清凉如水,晚风怡人拂面,倒也舒适惬意。然而姜判之到底局促不安,于是身下细密柔软的草茵也如芒刺一般,令得他如坐针毡。
      宜宁嗔怪道:“你今日好多规矩。莫非我作了大吴公主,便不配为你朋友了?”
      姜判之呐道:“是臣不配。”
      宜宁不屑地嗤笑一声,“我说你配得上你就配得上。”
      他不知如何接这话,缄口一晌,硬着头皮道:“殿下从前……也不似当臣作朋友……”话音未落,他已觉又说错了话,悔得险些咬掉舌头。
      宜宁果然气急败坏,怒冲冲地站起来跺足。说的却是:“你怎么这样笨法!你可知女郎家为甚么才不睬人?若不是、若不是……谁耐烦同你故意作对……”那话音到后来愈来愈低,她蓦地背过身,缓缓低垂了粉颈,一个字也不再说了。
      姜判之虽不甚清楚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却也隐隐觉得难以言说,忍不住心中砰砰直跳,口干舌燥:“殿下……”
      宜宁立刻转过身来,嗔怒道:“你怎么不离口将‘殿下’二字挂在嘴边,不许称我殿下!”
      姜判之见她颦蹙笑睐,都是一派天机自然,正是娇慵少女模样,不自觉的就不那样拘谨了,笑问道:“那么……你有名字没有?”
      宜宁抿唇一笑,并不应答,指一指二人身畔的灌丛。姜判之转眸望去,见乃是一丛丹桂,方才恍然那萦绕左右的淡淡香气是由何而来,讶然道:“这桂花开得好早。”
      宜宁见他不明所以,又仰面指那一轮圆月,笑问:“猜到了么?”
      姜判之心跳更甚,姜夫人为他们兄弟卜算命格时所言清晰地闪过眼前,“春木逢火,判之是木火通明的八字,婚姻坎坷迟缘,毋须心急,佳偶当是阴水行旺、名里含月的为善。”(1)
      他想了想,一连揣测了数个名字:“阿月、阿姮、婵娟?”
      宜宁笑道:“近了,你可知道甚么咏月神的诗句?”
      姜判之读得诗书虽不甚多,离骚还是诵得出的,当即吟道:“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思忖了片刻,心下雪亮,期期艾艾地道:“你说过你小字唤作‘舒娘’,可是名为望舒?”
      宜宁摇首不语,却是牵过了他的手,在那手心中一笔一划地写字,写毕,抬头笑道:“姮娥驾望舒,连起来,才是我的名字。”
      姜判之给她涂着蔻丹的嫣红指尖在手心轻轻划过,一阵瘙痒似的异样穿过薄薄的肌肤,直抵心头,令他几乎觉不出字迹,半晌才反应过来她所写,是“杨舒姮”三个字。一时懊恼,心道:“她定又要笑我呆了。”
      宜宁嘴角噙着笑意,尚未说甚么,他已心慌意乱得口不择言,只觉四下里香气馥馥,那丛丛团簇鲜妍披上了薄纱似的月华,虽是暑夏,却犹如霜枝雪叶,便信口道:“我还会背一首《厅前桂》,是咏桂兼有月的――天台岭上凌霜树,司马厅前委地丛。一种不生明月里,山中犹教……”
      一语未毕,唇上一热,是她的唇堵住了下面多余的言语。他瞠大双目,周身都僵直紧绷起来,脑中轰然巨响。因为唇颊相触近,只能瞧见蝶翼似的幽黑睫毛簌簌颤动,莹白如玉的肌肤上投下淡淡的阴翳,当真是靡颜腻理。那一点热意在唇间化开,度进了他的口中,在心中点着了火。
      桂香忽而浓郁起来,充斥着漫天漫地,金屑一般的碎花飞了过来。柔软的唇舌灵活挑动着,他的脑海糊里糊涂,滚作了一汪热潮。仅有的漂浮意识是拥紧那纤细的身躯,情不自禁加深了这亲吻。他的身体热得不能抑制,而这双唇,是天下最甜蜜的花瓣、最沁凉的香露。
      二人相拥着倒在草地上时,那一双葇荑才轻轻推拒开他。四唇一分,姜判之猛然惊觉,面如火烧,嗫嚅道:“殿下,臣……”
      宜宁翻身伏在他胸前,环住他的脖颈,嘻嘻一笑“你再这么唤我,当心我再堵上你的嘴!”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眉眼细细看了一回,又道:“判之,你的脸好热。”
      姜判之面色一红,情不自禁回应道:“舒娘……”然而回味她的话音,忽而怔怔,注意到那面庞只飞上淡淡的红晕,仿佛对方才的亲昵不甚在意,只是因捉弄了他而得意――至少不似他这般惊涛骇浪。
      宜宁见他竟然走神,蓦地低头凑近了他的脸,两人目光相接,轻暖的呼吸若即若离地拂在脸上,姜判之屏住呼吸等待半晌,那唇瓣却停在咫尺之间,迟迟不肯落下。待他终于按捺不住仰头以就,却轻巧地闪了开去。
      姜判之大为窘迫,无地自容地偏过了头。宜宁见状促狭一笑,不再作弄,吻上他的唇,轻轻一啄即分,趴在他耳边低低笑道:“现在知道我为甚么不睬你、同你作对了?”
      姜判之任她手指描摹着自己唇的轮廓,脑海中仍是忍不住胡乱想着方才的动人滋味,轻轻“嗯”了一声。宜宁狭长妩媚的眼中仿若盈满整片星河,娇声问道:“那你甚么时候娶我?”
      姜判之犹如身在梦中,问道:“什么?”
      “我说要下降姜家。”宜宁嘟起了嘴,“徐妃和皇后计议着,要将我嫁给徐家,镇日在太妃耳边吹风,怄死人了!”
      “徐家?”姜判之低声道,“既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恐怕……”
      “她算得什么?”宜宁不以为忤地微哂,眸中灵光缓缓流淌,思索道:“不妨事。待你这回西征立了军功,就去向太妃和陛下请求尚主,我也去求情。太妃向着姜家,定不会不理――我等你回来。”
      雄心升腾,激荡的热意填满胸臆,姜判之在醇醪般醉人的桂香中,握住了那双柔若无骨的手,缓慢而郑重地点了点头。

  • 作者有话要说:  (1)不懂命理八字,胡写见谅。顺便,据称水太旺的女子克六亲,很符合宜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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