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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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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用这四个字来概括我在香港的心路历程,灵感无疑是源于王家卫的电影《重庆森林》。电影粗糙的画面、冗长的独白、说教的对白恐怕不是大家喜闻乐见的,但王家卫的电影往往能引起我心灵的共鸣,他总是用诙谐的口吻讲述着人生哲理,比如金城武歇斯底里地呐喊“三浦友和,我要杀了你”,比如梁朝伟对着毛绒玩具、毛巾和肥皂自言自语,让人想笑却笑不出来,想哭却哭不出来。金城武清秀俊美的长相并不是我中意的类型,但我喜欢他塑造的人物形象——一点儿也不男神甚至傻帽,却将失恋后那种痛不欲生的悲伤和“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傲骨展现得淋漓尽致。影片中的爱情纯洁无暇,发乎情而止乎礼,相互爱慕的人之间几乎没有任何肢体接触,没有爱情的人反倒如胶似漆;我也只愿像阿菲那样远远观望,默默付出。当终于得到维纳斯的垂青时,阿菲却不辞而别,换成是我或许也会这么做,因为将跑道清理干净,迎接新飞机需要时间,若不是曾经沧海,又怎知念念不忘?影片的基调哀而不伤,世界上每一件东西似乎都有保质期,因为大多数东西经不住时间的考验;梁朝伟还是等到了阿菲,尽管她比他晚了整整一年才到“加州”,不会像牵牛那样遗憾终生,以至于不得不坐时光机回去与“我的野蛮女友”相会。香港缘何给以我都市森林的感觉?尽管大街小巷人来人往,却能够感受到他们内心深处的孤独和郁郁寡欢,一如林青霞那样将自己全副武装起来,即使可以在寻欢作乐后暂时忘却烦恼,本质上依然是不快乐的。一个精神上富有的人应当是圆融的,在这里我不曾见过这种高贵的姿态,只偶尔在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香港年轻人身上感受到朝气与热情。
一直觉得自己还算是个包容的人,虽然我不认同许多事,但是学会了努力理解,对于土地更是如此,尽管日本、印尼与我的祖国有着由来已久的爱恨纠葛,尽管韩国人妄自尊大,泰国政乱不断,我还是因为在这些地方受到的盛情款待而对她们恋恋不舍——战之罪,人之罪,非土地之罪;我也怀念北京人的大气稳重、天津人的豪爽幽默、江浙人的温文尔雅、福建人的真诚坦率、重庆人的古道热肠、内蒙人的豪放洒脱……在河南农村支教时,我亦因为当地村民的热情好客和孩子们的天真烂漫而泪眼模糊,因为一览无余的星空和此起彼伏的蝉鸣而热泪盈眶;即使是我最不喜欢的家乡上海,在离家多日后,还是常常难以压抑心头回家的冲动。唯独香港是我去了一次就不想再去第二次的地方。从人口构成上看,香港比上述任何地方都更称得上是一个大熔炉,世界各地各色人等汇聚于此,可我在此感受到的却是不被接纳、不被尊重、不被包容的无可奈何,使我常常对眼前海纳百川的都市幻影心生迷惘。写文章批判一个地方非我所欲,我只是用平和的心境道出我在此的亲身经历和痛彻心扉的悲哀,难以在一片土地上表明自己中国人身份的悲哀。
为了省钱,往返香港乘坐的都是廉航的红眼航班,抵达香港时差不多是凌晨一点多,由于是用护照过境,担心被遣返的我小小翼翼地填写着入境申报单,准备好了前往泰国的机票,谁知海关工作人员看都没看我准备的材料就把入境申报单丢在了一边,只是举给我看一块写有“怀孕?”的牌子,我摇头,她便放行了。我当时并没有感觉到这一举动背后隐藏的恶意,只是觉得他们太粗枝大叶了,都不认真核对护照信息,万一我是恐怖分子呢?至于怀孕这一点,我也只觉得和自己同龄的姑娘中已经有人结婚生子了,加上我当天穿的衣服很宽松,确给人一种“大腹便便”的感觉,便觉得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当后来同学告诉我“他们只是防范大陆女性在香港生孩子,他们允许任何一个国家的人在当地生孩子,唯独不允许大陆人”时,我简直义愤填膺。虽然之后几天的经历只让我感到,我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孩子出生在这片土地上。办理完入境手续才一点半,距离机场大巴首班车发车还有四个半小时,我只得在机场麦当劳买了杯奶昔,提神醒脑。尽管常常有同学说羡慕我这种云游四方的生活,可是背后的酸甜苦辣也只有我自己知道。有人问我一个人的旅行是否寂寞难耐,至少我很少有这样的感觉,但确要忍受多得多的艰辛、疲惫与无助,不过这些经历迫使我必须不断思考,与自己对话,由此带给我写作的灵感;与五湖四海的人交流,开阔了我的眼界与心胸。正因如此,我觉得一切忍耐都是值得的。
接下来四个半小时对我来说可谓度秒如年,研一时还通宵做过实验,但后来感到熬夜对身体伤害太大便作罢,从此再不通宵,就算晚睡第二天必须睡到自然醒。三点半时,精神恍惚的我感到再也支撑不下去了,来到机场出口看到有一辆夜间巴士开往海底隧道(据说可以在海底隧道附近的红磡站乘坐地铁首班车前往目的地粉岭站)。于是我搭乘了夜间线末班车,现在想来那真是命中注定的列车,载着我看到了千载难逢的场面。司机横冲直撞,连转弯都不带减速的,使人提心吊胆。夜间线上有不少行色匆匆的乘客,不是刚下夜班的人就是去上早班的人,看来香港人的生活也颇为艰辛。不料位于海底隧道附近的那站不叫“海底隧道”,叫海底隧道收费站,我误以为不是同一站,于是坐过站了,当然如果你一直关注我的游记的话便知道这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之后有一站佐敦站可以换乘地铁,我没下车,奢望之后还会有“海底隧道”那站,但是开了一个多小时都没到“海底隧道”,我知道是没戏了,便在中环站下了车,反正可以换乘地铁。神志不清的我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一定要在可以换乘地铁的车站下车!首班车5:50才到站,我只能在地铁站附近徘徊,百货商厦门口一群醉生梦死的年轻人大呼小叫,见此情景我退避三舍,生怕他们是什么极端分子,占中的余波怕也尚未平息,担心我这风尘仆仆的外乡人成为众矢之的——年少无知的我并不知道半夜三更的中环意味着什么,兰桂坊又是什么?忧惧打消了我的睡意,我只觉得心一直悬在嗓子眼。地铁站工作人员陆续来上班了,我长舒一口气,终于不用在这是非之地徘徊了。始发站的首班车竟已人满为患,这景象在上海算得上罕见了,至少学校附近的国权路站不会有这么多乘客,乘客中有许多喝得酩酊大醉的当地年轻人与老外,甚至有人醉得一头栽倒在座位上,引得他的同伴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他们也可能不是他的同伴,但是是不是同伴对于他们来说不那么重要,反正“酒逢知己千杯少”,“相逢何必曾相识”,至少我这么觉得),我感到无比压抑。听到一个香港男人和一个外国女人的聊天,我得知他们原本根本不认识,这恐怕就是一部分香港人的生活常态了。列车开动了,有个装扮时髦的男的同我搭讪,让我加他line好友,我郁闷至极:他八成当我和他们是同一类人吧,一个女孩子家天还没亮就在兰桂坊附近出没,也难怪别人想入非非。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过身背对着他,过了一会儿,他又不依不饶地绕到我身前,还厚颜无耻地唱起了情歌,就差没问“小姐,你喜欢吃凤梨吗”了吧?我万般无奈,我并不需要这样的邂逅,再说你长得不如金城武,气质不如梁朝伟,唱歌还五音不全,我干嘛搭理你?终于熬到了旺角站,我心想可以摆脱他了,岂料此人和不知今夕何夕的男男女女也都在这站下车换乘观塘线,我灵机一动没和他们上同一辆地铁,耐心等待下一班地铁的到来。然而这短短几十分钟已经使香港成为我心目中当之无愧的最讨厌的城市。我也并非欲扬先抑,毕竟之后发生的事让我反而觉得这群人不那么讨厌。从中环到旺角到九龙塘这样一站站坐过去,我惊讶地发现香港人坐地铁从不遵循“先下后上”的原则,我当然不是觉得内地人素质就有多高,毕竟上下班高峰大家也不会严格遵循,但不至于车门刚开就蜂拥而入;而车厢里的人也很少为提前下车做准备,有时甚至等上车的乘客都站定了,他们才风风火火地冲出车厢,我十分不解。坐了一个多小时地铁,时间已过七点,天还是没亮,香港这天气算不上夏季,相当于上海的初秋或春末,这个点还明月当空,实在不可思议,又多了一个讨厌香港的理由——或许当一个人讨厌一个地方时,看那个地方的任何东西都不顺眼,天亮得晚都有错?列车开到大学站以后,窗外的风景渐渐变成我喜欢的农田山景。走出地铁站,我又惊愕于香港人过马路时完全无视红绿灯的存在,当然我也不是标榜内地人就多么遵守交通规范,但还不至于明目张胆地在红绿灯下和横道线上乱穿马路,好歹也是在没有交通信号灯的地方铤而走险。来到小玮家,由于紧张感的解除,疲倦如洪水猛兽般袭来,我倒头就睡。
由于小玮当天下午不上课,睡醒后我同她一起去尖沙咀喝下午茶,之所以选择尖沙咀的功夫点心,是因为离我非去不可的星光大道最近。无论我再怎么讨厌香港,也不得不承认香港的小吃点心名不虚传——“随便走进一家店就很好吃”。喝完下午茶,我们乘地铁去了中环,白天的中环终于一扫凌晨时阴森恐怖的气氛,若不是写作的需要,我也不愿回忆起那段惊心动魄的经历。至于为什么非去星光大道,原因也只有我自己心知肚明,反正不是因为金城武,更不是因为梁朝伟,只因为那里有我爱的凤梨。星光大道是一个供我们摆pose折腾的好景点,可惜天公不作美,对岸的国际会展中心也被发射了,和上海的雾霭相比,香港的真是毫不逊色。小玮说每次她有朋友来香港作客,雾霾都很严重。莫非天气也能感知人的内心,我不喜欢香港,香港的天气自然不欢迎我,末了我还在这里害了感冒,在PM2.5肆虐的魔都我都许久没感冒了。为了完成代购任务,参观完星光大道、尖沙咀钟楼和星光行的我们又回到了尖沙咀。对购物完全没兴趣的我付款前甚至不知道这里是免税天堂,还纳闷为什么没有税费。返程的地铁上,我们得知就在我们吃喝玩乐时沙田爆发了大规模围堵大陆游客的恶性事件,当地铁停在沙田站时,“沙田”两字都变得触目惊心,尽管旁边的壁画很美——不知何故,我总是关注这些大多数人不屑一顾的东西。当然我也庆幸,无论自己在此的遭遇多么不堪回首,终究没遇上像他们一样凄惨的经历。“中国人爱国请回中国买东西”,我不知如何评价这件事,当然不爱购物的我同样认为纳税是一个公民最基本的法律修养。你说香港人、外国人用很低廉的价格就能买到这些东西,他们不能理解我们的心情,那为什么你就一定要买这些东西,这些又不是生活必需品,至少没有这些东西我还过得很好。成千上万的人堵在你家门口买东西,你作何感想?如此换位思考,我可以体谅港人的心情,但是出于理科生的理性,我认为不同情况应当区别对待,毕竟来香港的人不都是水货客,比如我。用反感、鄙夷、粗暴的态度对待所有大陆人也不是大度、有素质的表现。都说上海人排外,但当我用普通话与本地人交谈时(长期在校生活的我已不太爱说上海话,就连上海人最不擅长的前后鼻音也毫无分辨的困难),也不会因为我可能是外地人就针锋相对,甚至恶语相向。但是在香港,一旦我开口说普通话,当地人的态度就180度大转变了,反正他们说的普通话我也听不懂,说得比老外还不如,久而久之,我便不再说话或使用英语。然后我就又被当成是日本人了,大概我长得像山口百惠吧,要是哪天我长得越来越不像山口百惠了,“金城武”怕是也会抛弃我。在自己的国土上不能使用自己的母语,我痛心疾首,这悲痛在空气中弥漫开去。
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却从未到过一个地方人口密度和香港一样大,三平方米内只有你一个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第二天我去了人烟稀少的南Y岛。南Y岛的风景绝对算不上人间仙境,与我在牛岛,在樱岛见证的湖光山色相比简直不值一提,但是比起人声鼎沸的大都市,这里已是不可多得的宝地,有道是“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现在的我尚且达不到那种境界,只能“处江湖之远”。从榕树湾到索苦湾的那段路树影斑驳,如同绿野仙踪,不同于我以往路过的风景,这是我在南Y岛的最大收获。抵达榕树湾海滩之前,尚有一些游客与我同行,其中有一对夫妻和女方的父母,男方是老外。他们同我一样,觉得在都市里购物完全没意思,要购物去哪里不行,还是这些离岛别有一番风味。女方的父母已年迈,年龄可能比我的父母还大,所以我猜测他们一定走不快,谁知他们的体力出人意料的好,一路上健步如飞,看来对游山玩水的热爱并非嘴上说说。另一对母女则是边散步边交流人生感悟,女儿三四十岁光景,我很羡慕她们亲密无间的关系。我时不时找这些生命中的匆匆过客帮我拍照,曾经我为没人陪自己一起上路、帮自己拍照感到遗憾,但如今我很感激可以在那么多人眼中看到不一样的自己——比翼双飞也好,孑然一身也好,每一段岁月都有其存在的意义,都不应当被辜负。不同于大部分游客在索苦湾码头坐游船回中环,我去爬了菱角山。我喜欢爬山,以前是为了体验“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快感,可渐渐地我发现爬山是件无聊的事,爬山很消耗体力,即使有人同行,恐怕也不太会交谈,所以外出旅游的人都不怎么喜欢爬山(除了那些闻名遐迩的山),而我单纯地想要磨砺自己对抗孤独的意志。原以为这区区小岛上的山对于精力充沛的我肯定不在话下,但是为了早点回市区,我还是累得气喘吁吁,我偶尔驻足休息,享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景色,若不是烟霞苍茫,这风景理应更美丽。之前看到一篇报道:为什么要让我们的孩子背诵他们根本不理解的古诗词,那是因为希望他们看到美景时能发出“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感慨,而不是“卧槽!”。我也很后悔高考后再没熟读古人的诗词歌赋,在通往“卧槽”的道路上渐行渐远。原来李杜诗篇无须理解,随着时光的流逝自然会理解,当我明白这就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那就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就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那就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时,竟感动得泪流满面。因为无聊,我特别留心周围的一切,我看到了五颜六色的蝴蝶,一不留神她们就飞向与自己颜色相近的植物,没了踪影。就在我怀疑整座山是不是只剩下我一人时,看到不远处有位黑人哥们,他一会儿大步流星地登山,一会儿驻足拍摄莺飞草长的景致,想必也同我一样贪恋这空濛山色和留连戏蝶。我们为对方拍了照,继续沿着各自原来的方向赶路。后来没再发生什么有趣的事,但是比起都市森林,我依恋这真正的森林,与其做都市森林里的一棵树,我宁愿做这里的一株草,因为大自然是公正的,不会因为各人种族、民族、国籍、身份、地位的不同而区别对待,可惜今人再华章溢彩,恐也比不上古人字字珠玑,能描绘出山河之锦绣。“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第三天上午,小玮带我去沙田的稻香喝早茶。我们先在地铁入口领了报纸,香港早晨的地铁上大部分人都在看报,而不像我们几乎都在玩手机,这是我认为值得称道的一点,我喜欢纸质的阅读物,让我能沉浸其中,又可以保护视力,但如果不是为了升学、考试、考证这些需要,又有多少人愿意花钱买这些无用的东西呢?更多人只是对奢侈品趋之若鹜。我也讨厌手机,我很反感朋友会面大家都在屏幕上噼里啪啦敲个不停的场景,我还讨厌手机的束缚,所以在境外我几乎不用手机,我也不会租Wifi发信器那些玩意儿,我不想为了查看地图去理会微信,我宁可用纸质地图,如果借助地图仍无能无力,我也可以向路人寻求帮助。虽然我还是不断学习着新事物,却始终习惯于用古老的方式去生活,就像金城武一样无法摆脱过去,可是“家书抵万金”的感动又岂是短信、微信所能传递的呢?我不知道天吾君是否会收到我寄出的每一封信,或许他会像个傻瓜一样地把这些信和这份感情保存很久很久,但是比起江山依旧,时间过得太快了,人老得太快了,所以我们这些活在回忆中的人才会被时间轻易地抛离。沙田并无异样,就像前天的事不曾发生过。在人声鼎沸的茶餐厅与大妈们一起拼桌吃早饭,却是在这都市森林中最值得回味的经历——城市里的一切都太快了,唯有在这里可以享用慢生活;也唯有在这里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异类,因为在上海大家似乎都不喜欢与不认识的人拼桌,用物理空间构筑起人与人之间的屏障。我纠结于下午是去大屿山看大佛还是去中环、铜锣湾那一带看城景,之所以会考虑后者,是因为后一天清早要赶飞机,不想把自己搞得太疲惫。但最终我还是去了大屿山,在昂坪缆车候车点排队时,我就预感自己会喜欢上这里,因为这里是我在香港唯一能看到蓝天的地方。我上的那辆缆车里只有我一个中国人,另外的乘客中有一家子印度人,感情非常融洽,不停地与缆车四周应接不暇的美景合影,他们很友好,热心地帮我拍照,母亲始终笑语盈盈。下了缆车,我认识了一位俄罗斯姑娘,我们帮对方拍了照。在昂坪市集,有个韩国人帮我拍了照,我很高兴可以用韩语对他说谢谢。我心想即使无法达成周游世界的夙愿,我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认识了世界各国的人,收集了各种语言的“谢谢”。在大佛下,我与腼腆的俄罗斯姑娘再次相遇,她几乎不会说英语,所以一路上都是我在自言自语,也不知道她是否明白我在说些什么。然而这无关紧要,她一直耐心地帮我拍照。她问我的名字,我打在手机屏幕上给她看,然后我知道我的名字不仅用日语念很难听,用俄语念也很难听,我以后绝不会告诉他们我的名字的,反正名字就是个代号罢了。因为美丽的俄罗斯姑娘,我难以忘怀在大屿山的下午。回粉岭时,由于找不到来时的车站,我便坐了另一辆巴士,打算在九龙塘线终点站红磡站乘坐地铁,我实在不愿在佐敦站下车再倒三班地铁回粉岭,我已经厌倦了人头攒动的场景,虽然我并非患有密集恐惧症。下了车眼前又是陌生的景象,没有任何迹象显示附近有地铁站。一位美丽又热心的香港姑娘为我指明了前往地铁站的路,这是我第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在这片土地上感受到了来自当地人的温暖,受到的触动之深使我一直忘不了她的回眸一笑。附近的住宅一如上海八九十年代的居民区,而街边人声鼎沸的店铺也像极了我家附近的清仓大甩卖,一时间我神思恍惚:我究竟是谁,我为什么来到这里,我为什么总是马不停蹄地在赶路,如果我知道身在异乡是如此怅然若失,我还会选择上路么?如果我知道天涯无处是归鸿,我还会选择等待么?我想我会的,在坎坷的旅途中我还是遇到了过去的天吾君和未来的我自己;我还是会拒绝唾手可得的安逸和温暖舒适的港湾而扬帆起航,去乘风破浪,去披荆斩棘,或许正因为富足闲适的生活一直离我那么近,我才觉得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想要的是独立,是自由,是决定自己命运的能力,纵使为此我不得不付出那么多的代价与辛劳,纵使我会在夜深时在跌倒时痛哭,我还是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因为我终于明白只有靠自己努力奋斗得来的一切才更使人心安理得和倍加珍视;我也并不讨厌等待的感觉,因为等得也久,重逢时才更加喜悦。看到川流不息的人群时我深感欣慰,虽然某一天我恐怕也会成为某座大都市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的一员,但这毕竟预示着我找到了回家的路,愿每个在回家路上的人都不会错过最后一班列车,愿每个在家守候的人终能等到深爱的人,愿每一颗青豆都能裹在豆荚里。
第四天小玮和我动身前往泰国,由于香港机场要求提前至少一小时办理登机手续,我们错过了飞机,使我更痛恨香港人的不近人情,想到自己不辞辛劳赚钱,省吃俭用攒钱,才有幸出去看看这世界,我悔恨不已。而两个月后在东京,我因为找不到地铁站几乎又将误机,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机场,离飞机起飞已不到半小时,工作人员旋即告诉航空公司“这里还有一位乘客,航班闸门还没有关闭吧?”,然后对我说“よかったてすね”时,我简直感动得热泪盈眶。如果可以,我愿意尽最大努力去遵守规则,可是更多时候,大家需要的并不是冷冰冰的规则,而是相互体谅的心。父亲教导我,如果遇到身陷困境的异乡人,你一定要尽力帮助他们,因为你代表的是这座城市的形象;每个人都有需要帮助的时候,想想你出门在外时,别人是怎样帮助你的,你也应当用同样的关怀心与人为善。想到离开香港那天,我乘坐的航班延误了整整两小多时,更是对提前至少一小时办理登机手续的“规定”深感无奈,也令我对帮助过我的陌生人更加心怀感激,因为他们本不必对我那么好,他们本可以不让姗姗来迟的我登机。
再次回到这座冷冰冰的城市是五天后的事了。回来后第二天,我去了太平山顶。旅行10天以上,便开始疲惫不堪,之所以还想多去点地方,只是为了把机票的价值发挥到最大,并且我不愿再光顾此地,便想在离开之前去到尽可能多的景点。市中心有不少中西合璧的建筑,深得我心,可惜大街小巷有许多抽烟的人,使雕栏玉砌不禁黯然失色。在缆车入口排队时,有一个深圳女人一直在和一个德国男人聊天,因为实在太无聊,我饶有兴致地聆听他们的对话。德国人表示他很困惑为什么每次旅游时,总有中国人主动和他攀谈,那女的回答说是因为大家都想练习英语口语,这不等于承认自己想练习口语么?不过比起同香港人聊天,我更愿意同老外聊天。那女的说她每月开支大约在20000港元,德国人目瞪口呆,我亦大吃一惊——居然是我每月花销的近20倍!她解释说每月房租就要五六千港元,德国人还不依不饶地问她剩下10000多都花在哪里了,那女的竟无言以对。聊着聊着,那女的突然问德国人几岁,他也不避讳,告诉她自己24岁,我心想我也24岁,但他看上去比我老近10岁。接着他反问那女的几岁,她让他猜,似乎对自己容貌很有自信,结果德国人不假思索地回答“30岁!”我暗自好笑,那女的怎么看都没有30岁(尽管她确实是30岁),老外估计觉得我们东亚人大都看着比实际年龄年轻才作此推测吧。只见那女的脸上顿时阴云密布,不过假如我是她,恐怕也会七窍生烟——谁让那德国人看着那么老,还把别人的年龄说得那么大。以我的长相为基准,判断她30岁还情有可原,以你的长相为基准,人家至多23岁。最后老外问她是什么党派的,她无论如何不理解,最后我替她解了围,深感这场对话令人啼笑皆非,毕竟不是每个不期而遇的人都像Norah Jones一样善解人意。太平山顶没什么值得玩味的,身体抱恙、精疲力尽的我无心留下看夜景,即便留下了看到的无非是雾霭缭绕的夜景。下山后本打算参观金紫荆广场,来到国际会展中心的背面后,我以为找不到金紫荆广场了,便走回地铁站,途中看到了金紫荆广场的指示牌,可不知何故,我实在懒得再步行15、20分钟回到那里,多数时候我会百折不挠地去到我想去的地方,唯独此刻不是,唯独在香港不是,似乎尚未抵达目的地就已经给自己“那里根本没什么好看的”的心理暗示,时间是如此有限而宝贵,多花一秒钟在我不喜欢的事上我都嫌浪费。以前每次旅程临近尾声时,我总希望时间老人的脚步放慢一点,再慢一点,只有今次我归心似箭,对于回家的渴望如此强烈,连我自己都为之惊诧。
临行前一天,我去了长洲岛,明知不好玩,却别无选择。虽然这个未经雕琢的小岛不像我想象中那般闹中取静,还是被游人挤得水泄不通,海滩也如小玮描述得那般大煞风景,行将弹尽粮绝的我也没那闲心租自行车环游,但是毕竟这里没有冷眼相待的人,没有吞云吐雾的人,这是一个朴素的村落,有南Y岛不可取代的独特性,她用开放的心态接纳了广大不速之客。这里的小吃令人馋涎,我把剩下的钱用来一饱口福。我沿着海岸漫步,直到走不动为止,这时才想着如果有辆自行车该多好啊。我不由自主地怀念起鹿儿岛的海,那时的我也同现在一样疲惫,却仍不知疲倦地追逐着波澜壮阔的大海,可如果世上所有的海景都那么美丽,那种心潮澎湃的感觉又怎会如此刻骨铭心呢?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大概能够体会。回到粉岭后,我退了八达通,这样一来明天的午饭钱和给朋友们寄明信片的邮费就有着落了(我本想在泰国寄出明信片,但未如愿以偿)。岂料寄明信片时又因为寄往大陆,被邮局的人奚落了一番,幸而我早习以为常,无非是把我对香港仅存的一点留恋也斩断了。尽管是晚上九点多的飞机,我六点多就到了机场,并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只因我想尽快逃离这座城市,最终我在机场蹉跎了六小时,搞得好像机场就不是香港的一部分似的,感冒因此再度加重。
回到上海,见到熟悉的航站楼时我欣喜若狂,我头一次感到空气是如此清新,萦绕多日的压抑感觉终于烟消云散,甚至像陈果老师说的那样想要亲吻大地。然而难免悲从中来,因为我一厢情愿地以为我们都是炎黄子孙,我自作多情地以为我们本是同根生,我主观臆断地以为他们同样理解“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即便他们不曾把我们当做同胞,我依然真诚地渴望世界上的人都能和平相处。黄色的脸、黑色的眼的华夏儿女偏偏觉得自己和金发碧眼的大不列颠人血浓于水,我也是醉了。在我看来,一个优秀的民族应当始终怀有心平气和、谦虚自省的态度,而不是没由来地剑拔弩张,连最基本的“七不”规范都不能遵守的人绝没有资格轻视别人。或许就像有人说的那样,只有我们的子孙后代才能等到香港人对大陆人的歧视完全消除的那一天,同样地只有我们的子孙后代才能等到诸多社会偏见被摒弃的那一天。等到那一天,每个人的想法与选择都能受到社会大众较大程度的尊重与理解,大家不会再怀着猎奇、反感、鄙夷的态度看待人妖,不会再怀着猎奇、反感、鄙夷的态度看待同性恋者,不会再怀着猎奇、反感、鄙夷的态度看待王菲,无论是等待梁朝伟的王菲,还是等待谢霆锋的王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