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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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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恕的这台手术中出现了意外,尽管这个意外已经在他事先预料的情况之内,但没想到这百分之五的低概率可能性竟然出现了。在庄大神手术刀下是绝对不可能出现手忙脚乱的情况的,但手术时间比预期要长那是一定的了。一助二助全都算是开了眼,长了知识了,回到更衣间还不断地夸着:太神了!今天真是太值了!
庄恕一边解释着一些处理的方法,边打开更衣箱拿出手机,微信上是凌远三个多小时之前的留言:我在办公室,下了台给我带点吃的,接我回家。
前面都没什么错,最后接我回家这四个如此直白的字眼让庄恕觉得哪里不对了。这个手术历时四个多小时,现在已经8点多了,他这是饿了多久?庄恕不再和他们几个多说了,打了声招呼,刷手服外披上白大褂,保证手机钱包在袋子里躺着就往外走。
来不及跑更远的地方,在楼下24小时的便利店里加热了饭面各一盒,买了牛奶就奔向院长办公室。
凌远躺在长沙发上,竟然是在输液。庄恕以为自己眼花了,走过去看看吊瓶,又吓得他赶紧放下手里的塑料袋,给这个睡得昏昏沉沉的大院长先把针给拔了。大概是手背上的疼痛终于惊扰到了凌远,哑了的嗓子未语先咳。
“你来啦。”
庄恕把挂液的杆子挪到一边,先把牛奶盒子递了过去:“润润再说话。我可算是来了,再不来,你就输空气进去了,后果就不用我来说了吧。这是怎么了?”
“补营养,气得胃疼。”凌远揉完自己的眼睛,再灌下大口的牛奶,算是清醒了,坐起来翻开庄恕拎来的袋子,挑出相对软一点的面开了盒盖:“筷子呢?哎,算了,还是叉子卷了方便。”
庄恕看看自己手里拆开了正在刮木屑的筷子,摇摇头,拿了盒饭过来自己吃:“自己的胃不好,又不肯全面检查按时吃药。靠你那些存下来的止痛针,还有这瓶子的续命营养就能撑着了?你这胃疼还用气?再气一气能消费你半条命!”
“OWEN CHUANG!”
“YES SIR!哎哎,面掉了掉了。”庄恕用筷子夹住了从叉子齿缝里滑落的面条,手垫在下面送到凌远嘴下候着。
凌远瞪视着庄恕,眼皮子下搭看看两人一个叉子一个筷子共同卷住的一团面条,想笑,嘴巴才扯开一小个弧,眼眶却有点不争气的先泛了酸。庄恕的胳膊没动,用他拿手术刀的稳健和绵长的气息等待着凌远。
“三牛可以在我面前扔白大褂,少白可以摔听诊器,小睿可以甩胸牌,他们都可以气我推我骂我不理解我。但是你不可以。”
凌远说的冤,说的怨,也说的狠。他在医院里可以说是强势专制,是一只随时战斗着的刺猬。可现在,他红着眼眶,倒像一个委屈至极的小孩子,所有的刺都倒过来反扎伤了他自己。庄恕有那么一瞬很想把他抱在怀里,揉揉他的头发,跟他说那就放下那些气他的人,什么都放下,不要再管也不要再冲了。有他一起,单凭他们的技术就可以双刀合璧,睥睨整个中国医疗外科界,甚至于放眼世界也是顶尖的。但他知道说了也是白搭,凌远有放不下的志向和目标,而自己,也有做不到的不顾一切。这只刺猬,宁愿在受惊的时候把刺全部竖立起来,看似强硬不退,实则已经委屈成了一团。他也不会说什么温暖的话,就像现在,那么硬邦邦的一句:你不可以。
庄恕点点头,应:“我不可以。”
凌远吃下一叉子面,嘴里塞满的鼓着,嗓子里嗯了一声,又是一副领导交代完事情的样子了。
庄恕笑笑,动了手肘过去撞了他一下:“下次呢,有人气你推你的时候给个机会让我挡在你面前。我在美国念书的时候好歹加入过橄榄球队的,你知道的,就那种穿着厚重的衣服带着头盔面罩挤做一堆的那种。”
凌远不可置信地打量着他的身材:“亚洲人玩美式橄榄球?你的意思是你很能撞人?”
“不是啊,我的意思是我很能被撞。我有被撞而不倒的诀窍,就像那个不倒翁一样,晃两下还能站得好好的。重要的是,他们伤不到我。”
“可是,万一,如果伤了呢?”
如果伤了你,我就会被伤的更重。凌远被这个突然冒上来的想法惊了一下,手里的叉子戳着面条迅速地旋转裹绞着。
“这个…说的也对,如果我伤了,可能倒下来还会压着身后的你,那就是加倍受伤,不划算,也不符合利益最大化伤害最小化的道理。所以我挡住了,你就快点撒丫子撤,知道了么?”
凌远愣了下,慢慢蹙起眉头看着面前这个把一切说的理所当然,似乎真会有这样一个画面出现,他挡在自己的面前,面对一波波排山倒海般涌来的责难、谩骂用他宽广的胸,宽厚的肩抵挡住。他开始不自觉地想象这个画面,他躲在庄恕的身后继续大刀阔斧地改革,他穿着厚厚的橄榄球服左顶右推。这算是同盟么?他硬逼着他上的贼船?凌远想着想着就笑了出来,差点把刚塞进嘴巴里的一坨面都给喷了。
庄恕只当没看见他脸上的情绪万变,俯低着头,塌平了腰身就着低矮的茶几对付他的盒饭。柔软的刘海耷拉了下来覆在前额上,线条分明的下颚,唇边沾上了点鸡腿的酱油色。屋子里的灯光打在脸上,似乎还能看到一层薄汗。
六月的天,有点热了,真的。
“听上去你运动细胞还是蛮不错的,网球应该也会打吧。”
“会一点。你要是问篮球就更棒一点,美国街头篮球文化可不是吹的。”
“篮球和橄榄球都是团体项目,依靠体力和冲撞比之网球强出好几倍。你当时是刻意在融入美国社会,还是强迫自己…爬起来?”
被撞倒,再爬起。被羞辱,再站起。
凌远问得有些心疼,庄恕则整个脸都快埋进了饭里。他不想把那些久远的情绪影响到现在的凌远,等再抬头时带着一个软软慰帖的笑:“想和我切磋网球?”
“想你…”
“恩?”
“想你和我一起去赴一个谭宗明的约。就算院里的人再把我说成如何钻进了钱眼子里,只想着效益忘记了医者的本分,这改革我还是得继续,谭老板的投资还是要拿。他约了一场网球,我怕我久不运动输得太惨,你愿意一起去么?”
庄恕哂笑了,一时间他有觉得自己在凌远面前是透明的,他知道他每一寸思想,抓住了他的每一分放不下:“我觉得我越来越难以拒绝你,你太知道我的软肋,也太明白我的需求了。”
“周末陪我去打球,放松一下。”
“高尔夫?我不去,这种贵族斯文运动不适合我,我需要那种全身的超强爆发力的运动,比如拳击,我想去学。”
“是网球!约了第一医院的凌院长。”
安迪嘴巴一翘,托腮撑在谭宗明面前的吧台上:“那可以考虑。只要他不再提什么管子了。”
“他那么聪明的人,你现在就算真要去他们那儿做这事儿,他也绝不会再在你面前提这两个字了。”
“凌院长这只狐狸再厉害也抵不过你这只千年成精的!”安迪摊开两手盖在他的手磨咖啡机口上:“老谭,我要严肃地问你一个问题。”
“恩?”谭宗明抬起眼皮子,心里莫名一紧。
“你说过亲手磨咖啡是为了磨练耐心,你的耐心现在是不是顶好了?”
谭宗明侧了下头,停下手里的动作:“我对你的耐心一向是最好的,应该没有人能够超越我了。”
“所以…”安迪松开手,绕过吧台坐到谭宗明身边,拉下他的手攒住他的手指搁在自己的膝头:“所以你放任我先有魏渭,再有包奕凡。你是在训练自己的耐心,还是在考验你耐心的最大值。如果那道锋线被越过,如果…”安迪低头抿了抿嘴,再抬头时眼里多了份谭宗明熟悉的坚定:“如果你的耐心不足以支撑时间,或者说,在你还有耐心的时候,而我已经嫁人了,那我们就没有现在了对不对?”
“哪来那么多如果,你这是去咨询被明楼洗脑了?事实上这些如果都没有发生对不对。”
“当然不是。心理咨询的咨询师是从不会告诉来访者必须怎么做,或者把他们的思维强加给来访者的。他们只是负责引导,结论是需要我们自己得出并认可了才有效果。”
“所以他引导了你?”
“你看上去很紧张。”安迪反倒放松了下来,摸着他的指节在手里摩挲着:“我只是很好奇想知道那段时间的你的想法。你…是强忍着吃醋看着我在其他男人那里学习爱的经验,又时不时找你要建议,给你抛问题,你每帮我解决一个问题事实上就是把我推向他们更近一步。你说你一直爱着我等着我,可你身边也没缺过女伴。老谭,这是不是有点荒谬?”她挠挠脑袋,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你知道在感情方面我本就迟钝,现在更有点钻进了牛角尖里。但是尼采说过,一件事的荒谬不能成为驳斥它存在的论据,相反恰恰是它存在的条件。所以老谭,你能不能用一个我能够理解的论据来证明你的爱存在的论点。不然,我…我大概今晚睡不着了。”
谭宗明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把明楼打一顿,或者像明楼只有4岁没有多少反攻能力的童年时候那样,放一道超难的题目在他面前,让他用崇拜仰慕的目光看着自己,那才解气。
“用你能理解的论据来说,那一定没什么浪漫可言了,肯定很死板。你不可以生气。”
“你!”安迪抡起拳头往他胸上砸:“我以为我已经朽木可雕了。”
“中文是有进步了。”谭宗明笑着抓住她手,想了想说:“从纽约咖啡馆的初见开始,你一直在我的视线里,算不上一见钟情,应该是日久生情。其实情生的最初我有试探过你,但是你真的是一点面子都没给我。我知道你不是故作矜持欲迎还拒,你是真的完全没往爱情的方向想,也证明你对我没有一点心动的遐想,只当我是朋友。而我那时候的年纪、身份和经历,已经不会为追求一个女孩子一段爱情去费尽心机了。你看我做生意就知道,我不会为没把握的项目出手,而对你,我从来就没有实足的把握。”
“也对,你还有那么多主动对你投怀送抱的名模明星名媛,哪需要在我身上见不着盈利的投资。”
“天地良心,我在你身上投资的少么?”谭宗明刮了下安迪骄傲仰起的鼻尖,高脚凳子转了半圈,继续道:“所以那个时候我固步在了朋友的领地里,反正也没人来抢你。感情我依旧放着,也没收回,就当是一只买了放在那里看的股票。到后来魏渭出现了,你也一定程度上接受了他,至少,他打开了你关于爱情的门,那是我没有做到的。我那时候想,作为一只打算长期持有的股票来说,它今后产出的利润已经不是为我独有的了,你的喜怒哀乐我不再是第一时间知道,而是之后才在被需要的情况下被告知。权衡选择之下,这不是我喜欢的感觉,我决定抛出。那段时间,我对你在爱情的“爱”上的投资,收回了。其实,正常人类的感情都不可能一厢情愿地无限制投入,就算两情相悦的爱情也不是持久不断升温的,是会稳定,然后会升华会转换。关系都是需要经营的,不论友情爱情还是亲情,我自问我没法一直独立经营单恋这种关系模式,收本止亏是明智之选。所以其实我只是收回了一直放在池子里的那些爱,也并没有那么难。说强忍吃醋看你去爱魏渭和小包总,那是夸张了。我觉得我们双方在我们友情的关系上经营地很好,是不是?友情之上,恋人未满。”
用股票数字来立据,确实是安迪容易接受的。她觉得老谭说的挺有道理,她今天这样问,也从没想过非要老谭给她一个爱她十年忠贞不渝的答案。真要是那样,她反倒觉得有点假,那不像是老谭,而她自己也会背上心理压力。
“那你骗我说你等了我很久,害我觉得很对不起你。果然是人精谭大鳄,一点不肯吃亏。那接着之后就是我和包奕凡分手,股票值下跌,可以再买进了?”
“话都被你说掉了,我都没有解释否认的机会。”他让她闻咖啡机里磨了一半的咖啡豆:“咖啡和茶不同,茶香是要品的,咖啡的香是会自己飘散出来,进而弥漫,抵挡不住。你就是我的那份抵挡不住。在做朋友的阶段里,我也蹭答应过你许多超出朋友而是爱人和家人需要承担的义务的事情。那既然我已经在越矩,你又陷入低谷,我就没有理由不再次买入。更重要的是,这一次的持有是双方共同,互相甘心情愿地长期持有,一起的经营,我觉得很愉快很舒心也很踏实。”他捧起她的脸揉在掌心里,来来回回地搓:“我这么坦白了,你该不会把我抛出套现吧。”
“当然不!”安迪回答地干脆利落,身子前倾,把自己窝到他怀里,手臂圈上了他的腰:“你可是绩优股,我有这么傻么?!而且,我很喜欢我们现在的关系,我想好好经营下去。因为我们之间没有秘密,我对你没有这样那样的担忧,你也不会觉得我应该怎样怎样去做。在我焦躁的时候,你就是我的舒缓剂;在你霸道的时候,我可以投否决票。我们有取悦彼此的义务,也有获知真相的权利。”
谭宗明的下颚枕着安迪的肩,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在她耳边轻声道:“有时候,也是需要有些善意的隐瞒的。”
“需要么?”
“需要。如果你不问我这些,可能我更沾沾自喜一点自己这十年骄傲的投资路。不过那样,你也就不是我的直率的安迪了。”
玻璃窗上映印着两人相拥的样子。他的手安心地安抚着她的后背,她的脸贴着他的胸膛。谭宗明有件事想对安迪说,但在这样的氛围里又觉得今晚交代的有点多了,似乎是可以缓上一缓。
后来,是缠绵悱恻的一晚,安迪睡得很好。于是他说了另一句浪漫的话:我只希望每一天醒来时,你与阳光同在。
而他没有说的那件事,在周末的网球场上,庄恕闲聊般地告诉了安迪:景鸿小区当年的开发商正是谭宗明。庄恕还说,自己的母亲在那时候跳河自杀,唯一的目击证人却是个精神病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