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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章二十二 入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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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二,阴云,秋风。
三人走到北村口时,远方传来滚雷般的钟声。
燕歌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阵。
“怎么了?”陆小凤问。
“九声。”燕歌道,“是报时用的吗?”
花满楼道:“但是今早并未听到过。”
陆小凤忽地叹道:“真不是个适合出发的好天气。”
花满楼道:“你看黄历了吗?”
陆小凤道:“你出远门还带着黄历?”
花满楼道:“二姐带了。”
陆小凤道:“哦!”
燕歌终于收回目光,随口道:“写了什么?”
花满楼没有立刻回答,却慢慢地露出了一个笑,一个很神秘的笑。
燕歌看着那笑容,忽然觉得已不想听了。
但花满楼却也已说了出来——
“四月十二,诸事不宜。”
山林间忽然飞起了一群寒鸦。
鸦声凄切。
“死人的规矩也许和活人正好是反过来的!”
他们沿着路牌指示,找到那个山洞时,陆小凤忽然说。
“也许在死人的世界里,今日诸事皆宜!”
他得意地微笑起来,花满楼也在微笑。
燕歌忍不住摇头道:“都是迷信罢了。”
山洞像是人工开凿,石壁平整,挂着两排壁灯,地上还铺了一条路。
路的尽头就是棺材。
好多棺材。
六排,八列,四十八个棺材,却只有两个活人,坐在前面的两个棺盖上,直勾勾地盯着他们,面上一层死气,看来却也已不太像活人。
两个人都穿一身白丧,只是一个左衽,一个右衽,腰间都别着黑色的锦囊。两张灰白色的脸,竟也长得一模一样。
洞窟深处就不再有灯火照明,已是完全的黑暗。黑暗之中好似传出一种神秘的嗡鸣。
陆小凤和燕歌交换一个眼神,便上前几步,朗声道:“我们要去云中村!”
那穿着左衽的人阴森森地道:“三个人?”语调缓慢而呆板。
陆小凤道:“这里也没有第四个人!”
左衽人道:“几台车?”
陆小凤笑了,他们竟然就把这些棺材叫做车。
燕歌道:“能用几台?”
左衽人道:“一台,两台,或者三台。”
陆小凤看着周围的棺材,忍不住道:“这一台车挤两个人还勉强,三个人可挤不下吧!”
左衽人道:“死人,挤得下。”
陆小凤道:“哦?”
这次是右衽人开了口,道:“死人,不需要全身,没有手脚,也可以坐,只有一个头,也可以坐的!”
陆小凤居然又笑了。
“但我们都是活人,也还不想做死人。”他道,“我们就坐三台吧。”
燕歌道:“等一下,所有的车都是到同一个地方吗?”
左衽人道:“是。”
燕歌点点头,便也没有异议。
三人挑了并排挨着的三具棺材,燕歌率先推开棺盖,却发现里面竟然还有个木枕头。
“倒是很周到。”花满楼躺进去时,还对另两人笑道。
“等到有人敲三下,才能开棺,擅出者死。”
棺盖已合拢。
燕歌观察过,这些棺材从内外看来,气孔的位置并不相同,中间应当存在偏折,因此也就全不透光。
他又已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
最近他们好像总是需要在黑暗中行动,这对花满楼来说倒是好事。
——也不算是好事,只能说是优势。
他在心中更正了表述,又想:但一个人若是终日、终生,都只能生活在这种黑暗之中,又岂非太过不幸——对当事人来说,这也许就只是一种不幸。
棺材为什么还没有动?
对了,他们只有两个人,棺材却只能一个一个抬。最外面的是陆小凤。
不过后续应该还会有别的人或者别的运输方式接应,这两个人应该只是抬一小段路而已,否则岂非要抬到猴年马月。
棺材的隔音十分良好,只有花满楼才能听到一些外面的动静,认路的工作当然也交给他。
漫长的黑暗与寂静之中,燕歌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就数着自己的心跳。他能感受到它慢慢地平缓下来,逐渐听不到了。他继续数数。
数到六百三十五时,他的棺材终于一阵摇动,被人架到肩上,开始搬运。
九百一十七,棺材重新落地,应该是要转运。
燕歌等了好一会儿,却没有任何动静。
也许他需要耐心。他想。一千零九十六。
一千一百八十一。
不对。他才察觉到棺材偶尔会有细微的震动。他竟然已经在路上了吗?
好平稳的路!
他忍不住翻过身,摸索着找到一个气孔,将眼睛凑上去:里面依稀有一点光,却只照出木头,还是根本看不到外面。
他又把耳朵贴了过去,这下能听到风声了,可惜也只有风声。他并没有受过训练,当然也无法从中提取什么有用的信息。
但经这一番折腾,他倒也感觉出棺材确实是在移动。
无尽的黑暗和寂静的确会让人不安,这两天他本也总是有种不安的感觉……他说不上来,但心里觉得烦闷。他又用力敲了两下棺壁,风声中竟传来微弱的回应,同样也是敲击棺材的声音。
在前面。他心中一喜。距离不算太远,应该是花满楼吧。
如果能通过敲击来沟通就好了,可惜他们事先并未做过约定……
有什么方法能够只用敲击声来表达复杂的意思呢?
他感觉放松了不少,便恢复平躺,陷入了遐思。
间隔,数字。
能不能用数字来表示语言呢?要怎么才能做到……
就在燕歌想得头脑发胀时,棺材猛地一晃,似乎停了下来。外面隐约响起一些奇怪的声音。过不多时,棺材又平稳地向前移动了一小段,又再次停下。燕歌感觉身体一重——
他好像开始上升。
他又将耳朵贴在气孔上听了听,这次却连风声都几乎没有了。
他重新开始计数。三百一十三时,有一阵失重感,不多时又开始上升;三百三十三时,重复了一次。
三百五十三,失重感,棺材又动了起来——这次是人,终于又有人抬起他的棺材,走了一段,放到地上。
棺盖被敲了三下。
燕歌立刻推开它,从里面站了起来。
外面的光线竟也很昏暗,他没有觉得刺眼,便直接看向周围。
一个很大的石室,零星立着几盏落地的琉璃灯,两边各一道拱门。地上落着十几具棺材。
陆小凤和花满楼的棺材也和在下面时一样,排在他的棺材旁边。两个人却都已从棺材里出来,也站在他的旁边。
陆小凤正瞧着他,微笑道:“你若还没在里面呆够的话,可以再往返一次!”
燕歌却道:“真的可以吗?”
他望向不远处站着的一对兄弟——又是一对双胞胎。
两个人都穿着一身黑丧,一个左衽,一个右衽,腰间还是别着黑色的锦囊。两张惨白的脸,也还是长得一模一样。
除了他们三个,这偌大的石室中好像就只剩下这对兄弟。
左衽人面无表情地开口,也和下面的那对兄弟一样,语调缓慢而奇异。
“可以。”
陆小凤一怔,笑道:“居然真的可以,你不会也是真的想要坐吧!”
燕歌道:“当然不。”
他才从棺材里跨了出来,又转身将棺盖合上。
他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散发着一股木头的霉味,或许这也是做死人需要的一种特征。
三人走到了那对兄弟跟前。
陆小凤道:“我们要去云中村东街口裁缝铺,请问要怎么走?”
那对兄弟缓慢地互相对视一眼。
左衽人道:“出口在那边。”
他指了指石室一侧的拱门。
看来他们并不会回答了。
燕歌道:“另一扇门就是我们的来路吗?”
左衽人道:“是。”
燕歌道:“我们可以去看看吗?”
左衽人道:“不可以。”
花满楼拉了一下燕歌的衣袖,朝他笑了笑。
陆小凤道:“看来我们只有说再见。”
花满楼微笑着,很有礼貌地跟着道:“再见。”
燕歌也跟着敷衍道:“再见。”
三人穿过空旷的石室,到了出口的拱门之前。
后面传来棺盖移动的声音,燕歌回头看了看,那对兄弟却已躺进了两具棺材里。
陆小凤道:“看来死人也要休息的。”
燕歌看向花满楼,道:“你刚才有听出什么吗?”
花满楼微笑道:“我想我至少听出了我们走的是什么路,这里又是哪里。”
燕歌道:“哦?”
花满楼道:“这里是山里。”
山里,就是字面意义的“里”。
陆小凤已推开那扇门。
他们走出几步,就已置身于云中村。
“这里实在不应该叫云中村的。”
燕歌抬起头,望向数丈高处的一层天顶。
琉璃石做的天顶。
琉璃石后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在发光,雾蒙蒙的光,笼罩着这片昏暗的世界。
被山体石壁包围的世界。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陆小凤忽然笑道,“这里应该叫山中村,是不是?”
云中村竟然在“山里”!
神山内部的中空里!
这绝非自然所造就的奇迹——这片空间竟是一个完美的圆柱体。
它虽然完美,却并不完整。因为在这片空间的中心处,尚有一个同心的圆柱石体,通天贯地,就好像传说中的天柱。
他们身后不远就是石壁。似乎通风口的一端设置在石壁边缘,另一端也许在中间。总之三人面向中心那石柱站立,便有强风扑面,空气也算不上新鲜,应该是在下风处才对。
琉璃天顶的光十分昏暗,仅能照亮高空。地面的建筑就也和云下村一样,全都是一片漆黑,阴森宛如鬼城。
但路上却也有灯。
石门之外便是一条通向中心石柱的宽阔大路,而路旁便立着两排十分明亮的琉璃灯。
他们谁也没有见过这种灯,但此刻却也都没有心情观察。
——路上几乎空无一人。
若真是空无一人,在这种地方,反倒还算是正常了。
可“几乎”的意思,却是“还有”!
——还有一个人,也只有一个人,站在很远处的一杆路灯之上。
路灯的顶端并不会比一个拳头更大,那个人却站得很稳,身姿也很飘逸,看起来毫不费力。
常言道灯下黑,灯上却也很黑的,他们看不清那人的样子。陆小凤向花满楼简单描述了情况,三人都未多言,便向那人立足的路灯下走去。
陆小凤走在最前面。
他的眼力很好,无论在过暗还是过亮的环境里,通常都会比别人看得清楚一些。
他当然就是最先看清楚那个人的。
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一身湛蓝的长衫,海水一般的蓝,脸色在光下却像玉,像海水卷起浪花的那种雪白。
陆小凤的脚步猛地顿住。
燕歌和花满楼还没来得及问,他却忽然又已纵身向前飞掠,眨眼就奔出丈远,向那人冲了过去。
燕歌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他施展轻功,可他的动作还从没像此刻这般轻盈,这般迅捷过。事实上,连花满楼都很少见到陆小凤这样。
而就在陆小凤冲出去的同时,那蓝衫人也已转身一跃,身形闪动间向远处奔逃,动作之轻盈迅捷,竟不在陆小凤之下,姿态也带着说不出的优美,甚至像是犹有余力。
燕歌看得呆住,却又听身旁的花满楼忽然也惊呼一声:“不会吧!”
燕歌一头雾水道:“什么不会吧?”
花满楼道:“你有没有闻到香气?”他的语气急促,不待燕歌回答,就又道,“那是郁金香!”
话音未落,他就也已冲了出去,紧追着前面的陆小凤。
燕歌也从来没见他跑得这么快过。
郁金香……郁金香?
燕歌抽一口气,也不禁喃喃道:“真的假的……?”
他无暇多想,连忙又动身去追花满楼。
“是你吗?”
陆小凤运使轻功,全力奔跑着,一边大呼。
“回答我!”
可他即使已用出了全力,和那蓝衫人的距离却没有任何改变。
他急道:“楚留香!到底是不是你?!”
他们已沿着这条路跑出很远,经过了无数盏相同的路灯、相似的建筑与十字路口,陆小凤已快要无法维持住最巅峰的速度。
蓝衫人也就在这时停了下来——
又是一个路口,却与之前的不同,是一个环形,环路中间是一个小小的水池,中间还立着一盏灯。
蓝衫人在水池前站住,终于转过了身。
一张带着微笑的脸,无疑就是陆小凤曾见过的那张脸。
“好久不见!”蓝衫人笑道,“你还是追不上我,十年后再比吧!”
陆小凤道:“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蓝衫人道:“我已到了。”
陆小凤道:“什么?”
蓝衫人微笑着,又重复了一遍,道:“我已到了。”
陆小凤蓦然瞪大了眼睛。
蓝衫人的脸上忽然爬上了青黑色的纹路,他的表情有些僵硬,好像在忍耐某种痛苦。
陆小凤摇着头,他好像已经明白过来,却还没有接受。
他情不自禁地迈开步,向蓝衫人伸出手,道:“你是……说书人的……”
蓝衫人微笑道:“我是朋友,朋友就是朋友。”
他的身体开始崩解,一点点化为飞灰。
陆小凤大声道:“那你究竟是不是楚留香?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蓝衫人却道:“普天下应该只有一个楚留香,他不在这里……”
他的声音也已微渺。
他望了一眼陆小凤身后正追来的花满楼,在消失前,似乎又露出了最后一个笑。
“再见……”
他的身躯终于已完全消散。
陆小凤伸出去的手只抓到一片飞灰,也在指缝间很快地流散了。
花满楼慢慢地走到他的身边。
两个人都久久未言。
直到燕歌也追过来,疾呼道:“什么情况?他人呢?”
陆小凤才张开了手,凝视着空落的掌心,缓缓道:“他消失了。”
燕歌愕然道:“消失?啊,他难道就是说书人说的那个……”
花满楼道:“看来是的。他说了什么?”
陆小凤想了想,道:“他说,‘我已到了。’”
燕歌低声重复道:“我已到了?”
陆小凤道:“这应该就是说书人要听的那句话。”
他又道:“想不到他说的朋友会是……他。”
燕歌道:“他真是楚留香?那个‘盗帅踏月留香’的楚留香?”
陆小凤皱起眉,苦恼道:“我一直都以为他是的,可他刚才说,楚留香不在这里……”
花满楼道:“他身上有郁金香的味道……应该就是楚留香身上的味道才对。”
他迟疑了一下,又道,“你认识他?”
陆小凤道:“我只见过他三天。”
花满楼道:“什么时候的事?”
陆小凤道:“就在你刚失明的那几天。”
花满楼也不由得愣了愣。
陆小凤道:“他教了我三天轻功。”
燕歌失声道:“三天?你那时多大?”
陆小凤道:“好像是九岁吧。”
燕歌道:“难道你的轻功就学了三天?就,学成了这样?”
陆小凤失笑道:“当然不是,那三天就只是那三天而已,当时我都还不会武功呢,只是教我一些基本的东西,还有他琢磨出的技巧,供我以后参详罢了。”
燕歌这才松了口气。
陆小凤道:“他请了我三天的客,教了我三天的轻功,然后就走了。走的时候,我问他,我还会再见到他吗。他说,会的。”
而他们今日终究又再见到了。只是,为什么他说自己不是楚留香?这一切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花满楼面色有些复杂,也沉思了一会儿,才道:“你怎么没对我说起过?”
陆小凤道:“他不想让人知道,我就谁也没有说。”
花满楼默然地点点头。
燕歌道:“他为什么会找上你?”
陆小凤沉默片刻,道:“为了一个秘密。”
花满楼的呼吸又是一滞。
陆小凤总算也注意到他有点不对劲了,奇怪道:“怎么了?”
花满楼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道:“这个秘密你是不是也不能对任何人说,也不能告诉我?”
陆小凤道:“嗯……”他的神情有些抱歉。
花满楼苦笑道:“我想你应该也还记得,应该也有察觉到过,我也有些事瞒着你的。”
陆小凤道:“是!”
他看着花满楼,试探道:“难道你也是?”
花满楼重重地点头道:“我也是!”
陆小凤道:“在我还没拜师,而你已经去武当的那时候?”
花满楼点头。
陆小凤望着他,也不由得苦笑起来。
花满楼迟疑道:“不过,我的秘密却应该没有一定要保守的。现在其实应该也可以说出来了,只是我毕竟答应过人家,所以如果没有特别的必要……”
他的神情也充满了歉意,而陆小凤只能无言地点头,表示理解。
燕歌在旁边却听得五官都已扭曲,忍无可忍道:“要是与现况没什么关系的话,就都别说了,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二人各自叹了口气,也终于回到当下,考虑起现实的问题。
——这里是哪里?东街口裁缝铺又该怎么走?
这路上连鬼影都没有,刚才还有唯一的一个活人,现在却也已经化灰。
陆小凤打量着周围,目光落到了前面的水池上。
“他将我们引来这里,也许有他的用意。”
燕歌道:“这里的每一座房子,每一间院子,长得都差不多,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陆小凤道:“每一个路口也都长得一样,只有这里突然冒出一个水池。”
他已走到水池跟前,低头望向池中,这一望便吃了一惊。
池底竟绘着一副地图。
同心圆形,无疑就是云中村的地图。
所有建筑和道路都绘制得很清晰,只是上面却什么标记都没有。
陆小凤苦笑起来。
这样的地图却又有什么用?
燕歌和花满楼也已走到他身边。
陆小凤道:“这水池底画着云中村的地图,一个字都没写的一张地图。要想从这图上找出东街口裁缝铺……”
他话正说到一半,水池中央却忽然响起叮的一声。
三人都是一惊,却听得一个奇特、呆板的女声道:“要问路吗?”
燕歌沉声道:“是传声筒一类的装置。”
女声又重复了一遍,道:“要问路吗?”
陆小凤道:“东街口裁缝铺在哪里?”
片刻的静默之后,右前方的池水中忽然亮起了一点光。
三人走过去,便看到地图中的一个建筑里,不知是什么石头忽然发出了光。
幽绿的光。
女声道:“零、五、零、六。”
陆小凤道:“什么意思?”
女声没有回答。
燕歌道:“门上有号码,应该是裁缝铺的号码。”
陆小凤点点头,沉吟着,又问道:“我们现在的位置在哪里?”
这次是三人刚才站着的地方,前面亮起了一点红光。
陆小凤道:“我们还能问什么?”
女声没有回答。
陆小凤道:“我们要怎么去东街口裁缝铺?”
依然没有回答。
“你是谁?”
“你在哪里?”
“其他人在哪里?”
水池忽然亮了。
很亮。
无数的光点在池底连成了密密麻麻的一片,照亮了三人发白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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