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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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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睡得很香,次日中午才醒来。幸好是周六。我在厨房泡茶,端了一杯放在床头柜上。她睁开眼睛看着我。我问她是否要起来。她说是。只套了一件宽大得T恤,就站起来喝茶。
她说:“很久不喝中国的绿茶,作学生得时候嫌它太苦,多年不喝,现在居然能品出些清香。”
“绿茶是有灵性的东西。喝酒和饮料注重的是被喝的物的品质,品茶却是喝者与被喝者兼重。只有心中有物的人才能尝出茶里的物。”
她靠在衣橱边听我说这些完话,嘴角有笑纹出现。又披了一件睡衣,去卫生间洗澡。水哗哗的从喷头里流出,敲击着瓷砖地面,声响一直传到客厅。我在水声里把做好的菜一盘一盘摆上餐桌。很久没有自己着手去做一盘菜。这间房子也因太久没有饭菜的香气熏烤而变得僵硬冰冷。今天我忙碌了一整个早晨,做了许多的菜。汤白如奶的骨头褒,青瓷盘里的松鼠鳜鱼,清爽简洁的豆腐羹,还有木碗里冒着香气的大米饭。没有酒精,我竭力营造出吃家常菜的气氛。平易,朴实。最好能像久别的一家人再次围在桌旁,饥肠辘辘。带着迫切渴望食物的胃和急于寻求爱的补给的身体,像没有经受过文明教化的野兽一样吞食食物,吞噬温暖。
瑞安丝从浴室出来,身上干净的白睡衣像婴儿的襁褓般柔软。她走过来拥抱我。头发还是湿的,没有用洗发水,但漾着橄榄油和柠檬汁的光泽。她坐下来,开始暴食。她能够习惯甜软的芝麻汤圆,熟练的使用筷子,饭后满足地抚摸着自己垄起的肚皮对我说: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吃过正宗的中国菜,即使在唐人街的中餐馆,也没有如此清淡却香味犹存的佳肴。
我的胃有些痛,但却有消失已久地富足感。我的味觉一度被速食摧残濒临死亡,今天终于恢复。
我愉悦万分,趴在窗台上沐浴暖暖的阳光。
她走到墙角反复抚摸一座根雕。眼神游移婉转,几乎要把根雕看出生命。
很美。她说,别人送的吧。
是,他亲手做的。
她对我咧嘴,满脸调皮的表情,仿佛看穿大人心事的早熟少女。她去房间换了自己的衣服。示意要离开,我没有挽留,目送她出门。
每一段过往都会在人世间留下痕迹,深浅不定,贵贱不分。
荼从废弃的木材厂里捡回一大块树根,抠出大致形状,用砂纸打磨柔化轮廓,雕刻、上蜡。他在大学里学设计,这样的小工程对他看似简单,但实际的操作,却费力费时。荼把根雕交给我时,是我的21岁生日。
他为我把根雕安放在沙发旁,那时计算出的完美位置。那时我们都在忙于毕业设计,忙的连去餐厅吃一顿生日大餐的时间都抽不出。只是买了方便面回家,一边下面一边说笑。面汤浓郁的香辣味刺激着味蕾,疼痛唤醒迟钝的味觉。我们都不是贫寒人家的孩子,无法面对辛苦无动于衷。然而我们又不愿意依赖家庭,于是只能凭借为对方的碗添一根火腿肠或一只茶叶蛋,在北国的大学相互扶持,盼望着天荒地老的到来。
我屡次试图清楚荼在我大脑中留下的痕迹,但这比抹掉录像带里的一段影响复杂艰难的多。记忆成为顽疾,时刻附着在我身体上,任何药物都是徒劳。我突然很累,半躺在沙发等待入睡。
周末结束,我又回到公司。站在20层的office大楼外,仰着脖子看白色墙壁被铝合金窗分成坚毅决绝的几何图形。没有了彼此间的牵连,自然也就失去了厚此薄彼的可能性。人们认可这样的规划,因为我们正处于此。在已划分妥当的城市里,人们懂得在草地奔跑释放狂野的天性,懂得在沙滩晒日光浴裸露出每一寸皮肤;也懂得在办公室里绷紧神经来换取下班后维持温饱生活的权利,在广场亲吻地上的鸽子……一切都在循环,不过我们都是粗心大意的人,忽视了他们。
我的脖子酸疼,用手轻微揉捏颈上皮肤,还好,紧致依旧,并且没有长出皱纹。
身后易吉穿着黑色高根鞋走过来问好。她放下了平时盘成髻的头发,茶色头发长至腰部。类似于峭壁上垂直生长的藤蔓,密集而柔韧。眼角未用遮暇膏遮掩的鱼尾纹流露出岁月的淡薄,而非往日咄咄逼人的神情。
刚才,再看什么。很多东西。大楼、玻璃、天空、人。
看懂了什么呢。
没有,我还不够聪明。
也许愚笨一点的人会更快乐。但你不快乐。她说。
然后她为我把一缕散乱的头发捋到耳后。这个细节我注意到,因为它对于我和易吉而言过于亲密。我们的熟悉程度仅仅保持在上司与下属的范围内,此前从未有过逾越。
快点进去吧,我不想最后一天上班还迟到。
最后?
嗯。我要休假一段日子,去马尔代夫,那是个好地方。
我们并肩走入电梯的时候,我恍惚感受到身边矜持的女子经历了一些变故。变故使她性情顿改,也可能,是露出了真实的性情。电梯四壁泛着金属光泽,我们的脸在其中重叠。
我们的目的地是15楼。我在10楼抓过她的手,用指尖写下“离开”两个字。我说:这是中国字里的leave。你确定要离开吗?
她眯起眼不说话。我明白她正在努力想方法让我相信这只是一次普通的旅行,而且有关旅行的细节都已筹划完备。
会有新上司调来,希望你们和睦相处。还有,你要快乐一点。她说。
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开始旅行,无论关系亲疏,不分路途远近。分别于我,是摆脱不了的咒语。我必须慢慢习惯,逐渐对命运妥协。范思哲说,没有一种东西永远属于我们。生命好比旅行,也许在旅行中我们会拥有一些东西。但是始终带不走它。
我知道,旅行需要轻装上阵,所以我被旅行者留在出发地踽踽独行。
我频频向她点头许诺,俨然一个对母亲承诺不再偷吃糖果的孩子。